古诗十九首析评₁
〔生别离〕是古代流行的成语,犹言『永别离』。所谓『生别离』,并非指人生一般的别离,而是有别后难以再聚的涵义,所以下面说,『会面安可知』。
〔道路阻且长〕『阻』,指道路上的障碍;『长』,指道路间的距离。
〔相去日以远二句〕『远』,指时间而言。上句谓别离之久,下句言思念之深;久别思深,人一天天地瘦下去,衣带自然也就一天天地感到弛松了。
〔思君令人老〕这句是承前『衣带日已缓』而说的。『老』,并不是说年龄的老大,而是指心情的忧伤,形体的消瘦。
〔岁月忽已晚〕『岁月』,指眼前的时间;『忽已晚』,言流转之速。
这是一首在东汉末年动荡岁月中的相思乱离之歌。尽管在流传过程中失去了作者的名字,但“情真、景真、事真、意真”(陈绎《诗谱》),读之使人悲感无端,反复低徊,为女主人公真挚痛苦的爱情呼唤所感动。
然而,别离愈久,会面愈难,相思愈烈。诗人在极度思念中展开了丰富的联想:
古诗十九首之二青青河畔草
【原诗】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娼家女,今为荡子夫。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注释】
〔盈盈〕『盈』,同『嬴』(俗作女赢)。『广雅:释诂』:『嬴嬴,容也。』就是多仪态的意思。
〔皎皎〕本义是月光的白,这里用以形容在春光照耀下『当窗牖』的『楼上女』风采的明艳。
〔窗牖〕『牖』,窗的一种,用木条横直制成,又名『交窗』。『窗』和『牖』本义有区别;在屋上的叫做『窗』。在墙上的叫做『牖』。这里的『窗牖』,就是泛指现在安在墙上的窗子。
〔娥娥红粉妆〕『娥娥』,形容容貌的美好。『红粉』,原为妇女化妆品的一种。『红粉妆』,指艳丽的妆饰。『妆』,一作『妆』、『装』,义同。
〔纤纤出素手〕『纤纤』,细也,手的形状。『素』,白也,手的肤色。
〔昔为倡家女二句〕『初学记』引作『自云倡家女,嫁为荡子妇。』『倡』,发歌也。由此引申,凡是以歌唱为业的艺人就叫做『倡』。『倡家』,即后世所谓『乐籍』。『倡家女』,犹言『歌妓』。『荡子』,指长期浪漫四方不归乡土的人,与『游子』义近而有别。
【翻译】
青青河畔草(无名氏)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她,独立楼头体态盈盈,如临风凭虚;她,倚窗当轩,容光照人,皎皎有如轻云中的明月;为什么,她红妆艳服,打扮得如此用心;为什么,她牙雕般的纤纤双手,扶着窗棂,在久久地引颈远望:她望见了什么呢?
望见了园久河畔,草色青青,绵绵延延,伸向远方,“青青河畔草,绵绵思无道;远道欲何之,宿昔梦见之”(《古诗》),原来她的目光,正随着草色,追踪着远行人往日的足迹;她望见了园中那株郁郁葱葱的垂柳,她曾经从这株树上折枝相赠,希望柳丝儿,能“留”住远行人的心儿。
原来一年一度的春色,又一次燃起了她重逢的希望,也撩拔着她那青春的情思。
希望,在盼望中又一次归于失望,情思,在等待中化成了悲怨。她不禁回想起生……
【简析】
她,独立楼头体态盈盈,如临风凭虚;她,倚窗当轩,容光照人,皎皎有如轻云中的明月;为什么,她红妆艳服,打扮得如此用心;为什么,她牙雕般的纤纤双手,扶着窗棂,在久久地引颈远望:她望见了什么呢?望见了园久河畔,草色青青,绵绵延延,伸向远方,“青青河畔草,绵绵思无道;远道欲何之,宿昔梦见之”(《古诗》),原来她的目光,正随着草色,追踪着远行人往日的足迹;她望见了园中那株郁郁葱葱的垂柳,她曾经从这株树上折枝相赠,希望柳丝儿,能“留”住远行人的心儿。原来一年一度的春色,又一次燃起了她重逢的希望,也撩拔着她那青春的情思。希望,在盼望中又一次归于失望,情思,在等待中化成了悲怨。她不禁回想起生活的波弄,她,一个倡家女,好不容易挣脱了欢场泪歌的羁绊,找到了惬心的郎君,希望过上正常的人的生活;然而何以造化如此弄人,她不禁在心中呐喊:“远行的荡子,为何还不归来,这冰凉的空床,叫我如何独守!”
本诗定的就是这样一个重演过无数次的平凡的生活片断,用的也只是即景抒情的平凡的章法、“秀才说家常话”(谢榛语)式的平凡语言;然而韵味却不平凡。能于平凡中见出不平凡的境界来,就是本诗,也是《古诗十九首》那后人刻意雕镌所不能到的精妙。
诗的结构看似平直,却直中有婉,极自然中得虚实相映、正反相照之妙。诗境的中心当然是那位楼头美人,草色柳烟,是她望中所见,但诗人--他可能是偶然望见美人的局外人,也可能就是那位远行的荡子--代她设想,则自然由远而近,从园外草色,收束到园内柳烟,更汇聚到一点,园中心那高高楼头。自然界的青春,为少妇的青春作陪衬;青草碧柳为艳艳红妆陪衬,美到了极至。而唯其太美,所以篇末那突发的悲声才分外感人,也只是读诗至此,方能进一步悟到,开首那充满生命活力的草树,早已抹上了少妇那梦思般的哀愁。这也就是前人常说的《十九首》之味外味。如以后代诗家的诗法分析,形成前后对照,首尾相应的结构。然而诗中那朴茂的情韵,使人不能不感到,诗人并不一定作如此巧妙营构,他,只是为她设想,以她情思的开展起伏为线索,一一写成,感情的自然曲折,形成了诗歌结构的自然曲折。
诗的语言并不经奇,只是用了民歌中常用的叠词,而且一连用了六个,但是贴切而又生动。青青与郁郁,同是形容植物的生机畅茂,但青青重在色调,郁郁兼重意态,且二者互易不得。柳丝堆烟,方有郁郁之感,河边草色,伸展而去,是难成郁郁之态的,而如仅以青青状柳,亦不足尽其意态。盈盈、皎皎,都是写美人的风姿,而盈盈重在体态,皎皎重在风采,由盈盈而皎皎,才有如同明月从云层中步出那般由隐绰到不鲜的感觉,试先后互易一下,必会感到轻重失当。娥娥与纤纤同是写其容色,而娥娥是大体的赞美,纤纤是细部的刻划,如互易,又必格不顺。六个叠字无一不切,由外围而中心,由总体而局部,由朦胧而清晰,烘托刻画了楼上女尽善尽美的形象,这里当然有一定的提炼选择,然而又全是依诗人远望或者悬想的的过程逐次映现的。也许正是因为顺想象的层次自然展开,才更帮助了当时尚属草创的五言诗人词汇用得如此贴切,不见雕琢之痕,如凭空营构来位置词藻,效果未必会如此好。这就是所谓“秀才说家常话”。
六个叠字的音调也富于自然美,变化美。青青是平声,郁郁是仄声,盈盈又是平声,浊音,皎皎则又为仄声,清音;娥娥,纤纤同为平声,而一浊一清,平仄与清浊之映衬错综,形成一片宫商,谐和动听。当时声律尚未发现,诗人只是依直觉发出了天籁之音,无怪乎钟嵘《诗品》要说“蜂腰鹤膝,闾里已具”了。这种出于自然的调声,使全诗音节在流利起伏中仍有一种古朴的韵味,细辨之,自可见与后来律调的区别。
六个叠词声、形、两方面的结合,在叠词的单调中赋予了一种丰富的错落变化。这单调中的变化,正入神地传达出了女主人公孤独而耀目的形象,寂寞而烦扰的心声。
无须说,这位诗人不会懂得个性化、典型化之类的美学原理,但深情的远望或悬想,情之所钟,使他恰恰写出了女主人公的个性与典型意义。这是一位倡女,长年的歌笑生涯,对音乐的敏感,使她特别易于受到阳春美景中色彩与音响的撩拔、激动。她不是王昌龄《闺怨》诗中那位不知愁的天真的贵族少女。她凝妆上楼,一开始就是因为怕迟来的幸福重又失去,而去痴痴地盼望行人,她娥娥红当也不是为与春色争美,而只是为了伊人,痴想着他一回来,就能见到她最美的容姿。因此她一出场就笼罩在一片草色凄凄,垂柳郁郁的哀怨气氛中。她受苦太深,希望太切,失望也因而太沉重,心灵的重压,使她迸发出“空床难独守”这一无声却又是赤裸裸的情热的呐喊。这不是“悔教夫婿觅封候”式的精致的委婉,而只是,也只能是倡家女的坦露。也唯因其几近无告的孤苦呐喊,才与其明艳的丽质,形成极强烈的对比,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诗人在自然真率的描摹中,显示了从良倡家女的个性,也通过她使读者看到在游宦成风而希望渺茫的汉末,一代中下层妇女的悲剧命运--虽然这种个性化的典型性,在诗人握笔之际,根本不会想到。
古诗十九首之三:青青陵上柏
【原诗】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注解一】
青青陵上柏二句:“陵”,大的土山。“柏”,四季常青的树木。“青青”,犹言长青青。“磊磊”,众石攒聚貌。“涧”,山间的溪流。这两句是托物兴起的,用以兴起生命短暂,人不如物的感慨。
忽如远行客:“忽”,速貌。“远行客”,比喻人生的短暂。离家远行,思家更切,到了那里,尤其不能久留。不但极言生命的短暂,而且暗示有厌世的意思。
斗酒相娱乐二句:斗酒指少量的酒。
郁郁:盛貌,形容洛中繁华热闹的气象。
冠带自相索:“冠带”,官爵的标志,用以区别于平民,此作贵人的代称。“索”,求也。“贵人自相索”,是说贵人只和贵人来往,不理别人。
长衢罗夹巷二句:“衢”,四达之道,即大街。“罗”,列也。“夹巷”,夹在长衢两旁的小巷。这两句是说大街的两旁,罗列着小巷,许多王侯的第宅在巷中,而第宅的大门,则面临大街,以见气概之盛,引人注目。
两宫遥相望二句:“两宫”,指洛阳城内的南北两宫。
极宴娱心意二句:“极宴”,穷极宴会。“戚戚”,忧思也。上句写那些冠带人物们的生活现象,下句写他们的现实心情。
说明:这首诗是一位失意之士藉由他所看到的当时政治首都洛阳的一些现象,写出了个人不平之感,和不满现实的心情。
【注解二】
这首诗与《古诗十九首》中的另一首《驱车上东门》在感慨生命短促这点上有共同性,但艺术构思和形象蕴含却很不相同。《驱车上东门》的主人公望北邙而生哀,想到的只是死和未死之前的生活享受;这首诗的主人公游京城而兴叹,想到的不止是死和未死之时的吃好穿好。
开头四句,接连运用有形、有色、有声、有动作的事物作反衬、作比喻,把生命短促这样一个相当抽象的意思讲得很有实感,很带激情。主人公独立苍茫,俯仰兴怀:向上看,山上古柏青青,四季不凋;向下看,涧中众石磊磊,千秋不灭。头顶的天,脚底的地,当然更其永恒;而生于天地之间的人呢,却像出远门的旅人那样,匆匆忙忙,跑回家去。
第五句以下,写主人公因感于生命短促而及时行乐。“斗酒”虽“薄”(兼指量少、味淡),也可娱乐,就不必嫌薄,姑且认为厚吧!驽马虽劣,也可驾车出游,就不必嫌它不如骏马。借酒销忧,由来已久;“驾言出游,以写我忧”(《诗经?邶风?泉水》),也是老办法。这位主人公,看来是两者兼用的。“宛”(今河南南阳)是东汉的“南都”,“洛”(今河南洛阳)是东汉的京城。这两地,都很繁华,何妨携“斗酒”,赶“驽马”,到那儿去玩玩。接下去,用“何郁郁”赞叹洛阳的繁华景象,然后将笔触移向人物与建筑。“冠带”,顶冠束带者,指京城里的达官显贵。“索”,求访。“冠带自相索”,达官显贵互相探访,无非是趋势利,逐酒食,后面的“极宴娱心意”,就明白地点穿了。“长衢”(大街),“夹巷”(排列大街两侧的胡同),“王侯第宅”,“两宫”,“双阙”,都不过是“冠带自相索”,“极言娱心意”的场所。主人公“游戏”京城,所见如此,会有什么感想呢?结尾两句,就是抒发感想的,可是歧解纷纭,各有会心,颇难作出大家都感到满意的阐释。有代表性的歧解是这样的:
一云结尾两句,都指主人公。“极宴”句承“斗酒”四句而来,写主人公享乐。
一云结尾两句,都指“冠带”者。“是说那些住在第宅、宫阙的人本可以极宴娱心,为什么反倒戚戚忧惧,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呢?”“那些权贵豪门原来是戚戚如有所迫的,弦外之音是富贵而可忧,不如贫贱之可乐”(余冠英《汉魏六朝诗选》)。
一云结尾两句,分指双方。“豪门权贵的只知‘极宴娱心’而不知忧国爱民,正与诗中主人公戚戚忧迫的情形形成鲜明对照”(《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
【翻译】
陵墓上长得青翠的柏树,溪流里堆聚成堆的石头。
人生长存活在天地之间,就好比远行匆匆的过客。
区区斗酒足以娱乐心意,虽少却胜过豪华的宴席。
驾起破马车驱赶著劣马,照样在宛洛之间游戏著。
洛阳城里是多麼的热闹,达官贵人彼此相互探访。
大路边列夹杂著小巷子,随处可见王侯贵族宅第。
南北两个宫殿遥遥相望,两宫的望楼高达百余尺。
达官贵人们虽尽情享乐,却忧愁满面不知何所迫。
【简析】
从全诗章法看,分指双方较合理,但又绝非忧乐对照。“极宴”句承写“洛中”各句而来,自然应指豪权贵。主人公本来是因生命短促而自寻“娱乐”、又因自寻“娱乐”而“游戏”洛中的,结句自然应与“娱乐”拍合。当然,主人公的内心深处未尝不“戚戚”,但口上说的毕竟是“娱乐”,是“游戏”。从“斗酒”、“驽马”诸句看,特别是从写“洛中‘所见诸句看,这首诗的主人公,其行乐有很大的勉强性,与其说是行乐,不如说是借行乐以销忧。而忧的原因,也不仅是生命短促。
生当乱世,他不能不厌乱忧时,然而到京城去看看,从“王侯第宅”直到“两宫”,都一味寻欢作乐,醉生梦死,全无忧国忧民之意。自己无权无势,又能有什么作为,还是“斗酒娱乐”,“游戏”人间吧!“戚戚何所迫”,即何所迫而戚戚。用现代汉语说便是:有什么迫使我戚戚不乐呢?!(改成肯定语气,即“没有什么使我戚戚不乐”。)全诗内涵,本来相当深广;用这样一个反诘句作结,更其馀味无穷。
古诗十九首之四:今日良宴会
【原诗】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
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贫贱,坎轲长苦辛
【注释】
具陈:全部说出。
筝:乐器名,瑟类。古筝竹身五弦,秦汉时筝木身十二弦。
奋逸响:发出超越寻常的音响。
令德:贤者,指作歌辞的人。
高言:高妙之论,指歌辞。
识曲:知音者。
真:真理。这句是说知音者请听歌中的真意。所谓“高言”和“真”都指下文“人生寄一世”六句。
齐:一致。“齐心同所愿”,是说人人所想的都是这样,心同理同。
含意:是说心中都已认识那曲中的真理。
未伸:是说口中表达不出来。
奄忽:急遽的意思。
飙尘:暴风自下而上为“飙(音标)”。“飙尘”,是卷地狂风里的一阵尘土。以上二句是说人在世上是暂时寄居,一忽儿就完了。
策:鞭马前进。
高足:指快马。
津:渡口。“要路津”比喻有权有势的地位。以上二句是说应该赶快取得高官要职。
轗轲:本是车行不利的意思,引申为人不得志的意思。以上六句就是座中人人佩服的高言真理,这里面含有愤慨和嘲讽,而不是正言庄语。
【翻译】
今天这么好的宴会真是美极了,这种欢乐的场面简直说不完。
这场弹筝的声调多麼的飘逸,这是最时髦的乐曲出神又妙化。
有美德的人通过乐曲发表高论,懂得音乐者便能听出其真意。
音乐的真意是大家的共同心愿,只是谁都不愿意真诚说出来。
人生像寄旅一样只有一世犹如尘土,刹那间便被那疾风吹散。
为什麽不想办法捷足先登,先高踞要位而安乐享富贵荣华呢。
不要因贫贱而常忧愁失意,不要因不得志而辛苦的煎熬自己。
【简析】
本诗系写客中对酒听歌之感慨。彼见世有势利而无是非,以身据要路即为令德,言出而人不违。倘若有令德而无高位,亦一生苦辛而于世究无补。因之心不平而情愤激。与「青青陵上柏」感寄略同,而厥怀弥愤。」诗从宴会叙起,前八句描写一贫贱之士,偶参预贵族之奢华盛宴,对酒闻歌,其欢乐难以俱陈。但听曲识辞后,则以所愿未申而兴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尘」之感慨;作「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之议论;下「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之高言。一路迤逦而下,曲曲写来,系以感慨,痛快淋漓。
首四句「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直陈宴乐,以今日盛宴,其欢乐让人难以一一陈述。就中之歌乐而言,古筝之声,飘逸轻快,清脆悦耳;清新之曲调,旋律调和,美妙动听。「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伸。」四句以当此之际,有贤德者起而放言高论,亦唯识曲知音者始可听出其真意。其皆为座中人人所相同之心愿,只是未能畅所欲言,表远其含意而已。今听其言,于心戚戚,令人兴起一番感慨。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六句,以前二句感慨人生一世不但如寄,且若卷地狂风中之尘土,倏忽即不见踪影,「?尘」之喻比前首「远行客」更「奄忽」。次二句以人生既如此短促,则何不驱车策良马,先去占住路口、津口,及早图谋高官厚禄。末二句以为唯有如此才能过荣华富贵之人生。不要固守贫贱,长期处在失意坎坷中熬受辛苦。如此一番感慨,一番议论,一番申诉,皆由首句「良宴会」而起。而其感慨、议论及申诉者,亦为众人所齐心同愿而口中未能说出者。赵壹疾邪诗二首同是汉代作品,反映同一客观现实,可相互印证。其一云:「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顺风激靡草,富贵者称贤。文籍虽满腹,不如一蘘钱。伊优北堂上,肮脏倚门边。」「人生寄一世,奄忽若?尘」即「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之感慨;「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即「顺风激靡草,富贵者称贤」之感触;「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即「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之申诉。其二云:「势家多所宜,欬唾自成珠。被褐怀金玉,兰蕙化为刍。贤者虽独悟,所困在群愚。且各为守尔分,勿复空驰驱。」以富贵权势之家,其欬唾亦被奉为珍宝。而贫贱者虽怀才抱德,却像兰蕙之被视为贱草,其见解虽高,然为群愚所困,因而愤激感叹祇合各守本分,奔走亦无益。赵诗之感叹与本诗之手法虽不同,用意却一致。
综观全诗系由「良宴会」到「唱高言」,再从「唱高言」引申出一番人生之感慨,而寓以愤激之情。诗中句句充满抒怀情愫,处处隐含愤疾之气。此似劝而实讽,与「青青陵上柏」感寄略同,而厥怀弥愤。
【简析二】
此诗为古诗十九首之四,有云:“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说的是一班落魄士人,要借饮宴放纵一下自己,忘却胸中的烦恼和忧伤。这首诗则具体描写这些士人的“极宴”情形,表现他们无论怎样欢乐也无法忘怀仕宦和富贵的心态,以及高官厚禄终于无法可得的激愤情绪。
主张及时行乐是《十九首》中的一个消极主题。然而,这一消极主题却来自作者对生命的热爱,来自其理想与现实相矛盾的愤慨,因此作品于消极之中多少也涵有积极的内容。实际上,及时行乐并未使他们解脱,即使在最欢乐的时刻,他们的心情也是极为沉重的。这首诗就很能说明这一点。
诗的前八句写宴会的歌唱,其余情形仅用“难具陈”一笔带过。干净利落,直入宴会的高潮。《礼记·乐记》说:“惟乐不可以为伪。”歌声是人心声的自然表露。当酒酣耳热、弹筝高唱之际,更可以听到歌者的许多心事。“新声”指新流行的歌曲。人们正唱得、听得入神,忽然,那位具有“令德”(即美德)的贤者,唱起了更高妙的言辞。在座的“识曲”者亦即知音人,从中悟到了“真”意。这一“真”意即是他们的共同愿望。“所愿”,《文选》李善注为“富贵也”,还是古人更了解古人。这班士人为富贵而来,为无法富贵而恼。“富贵”成了他们朝思暮想、饮受折磨的字眼,没有到在这“极宴”的时刻流露出来,触及他们那根每感的神经。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本欲忘却烦忧,烦忧总是跟踪而至。及时行乐并未疗癒其心灵的创痛,相反,倒是更激起其一腔感愤,使之化作歌声而向外倾泄。有人说,“《十九首》内快心顺意之事绝少”(张谦宜《视斋诗谈》卷四),算是说到了点子上,惜乎未揭示其原因。
在“官本位”的封建社会,作官几乎是读书人谋求富贵、改变个人命运的唯一途径。但在东汉末年,一切权力集中在豪门贵族手中,一般士人只能望而兴叹。因此极易激起他们对现实的不满。诗的后六句所表现的,正是这一思想内容。人生一世,疾速如卷在暴风中的尘埃,作者为生命的短暂和渺小而伤心。眼见得那些达官显宦高踞要位,自己也想鞭策骏马奔向前去,抢先占据一个关键位置。人没有必要拘守于贫贱之中,长期品尝奔走劳碌的苦辛。车行不利为“轗轲”。作者想摆脱这种不利的困境,唯有“据要津”才行。然而,他心里明白,现实的困境已无法改变。正如沈得潜所说:“‘据要津’乃诡词也。古人感愤,每有此种。”(《古诗源》卷四)因此,这里表面所写虽是热衷仕宦,其实是“精神胜利”式的自我慰藉,而其更深一层的意向则是抒怨和感愤诗。人似乎有些觉醒,这在当时是有积极意义的。
古诗十九首之五:西北有高楼
【原诗】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注释】
1.这首诗是《古诗十九首》的第五首.
2.疏:镂刻。交疏:交错缕刻。绮(qǐ):有细花的花纹。这一句是说楼上的窗装饰有交错缕刻的花格子。
3.阿(è)阁:四面有檐的楼阁。三重阶:三重阶梯。这一句是说,阿阁建在有三层阶梯的高台上,形容楼阁之高。
4.弦歌声:歌声中有琴弦伴奏。
5.无乃:莫非,岂不是。杞梁妻:杞梁的妻子。杞梁名殖,字梁,春秋时齐国大夫。征伐莒国时,死于莒国城下。他的妻子为此痛哭十日,投水自杀。传说死前谱有琴曲《杞梁妻叹》。这一句是说,莫非是杞梁妻作的曲子吧?
6.清商:乐曲名,曲调清越,适宜表现哀怨的感情。发:传播。
7.中曲:乐曲的中段。徘徊:指乐曲旋律回环往复。
8.慷慨:指不得志的心情。
9.惜:悲,叹惜。
10.知音:懂得乐曲中意趣的人。这里引申为知心好人。这二句是说,我所痛惜的不是歌者心中的痛苦,而是其内心痛苦不被人了解。
11.鸿鹄:大雁或天鹅一类善于高飞的大鸟。这两句是说,愿我们像一双鸿鹄,展翅高飞,自由自在地翱翔吧!这说明弹琴者与听琴者成了知音。
12.绮:(qǐ)
13.杞:(qǐ)
【注释二】
1、《西北有高楼》为《古诗十九首》中的第五首,这首诗所咏的是高楼上飘来的悲凉的歌曲声,引起楼外听歌人对歌者的同情,抒写出“知音稀”的感慨。
2、]交:交错。疏:镂刻。绮:有细花纹的绫。楼上有交错镂刻花格子的窗。
3、阿(ē)阁:四面有檐的楼阁。三重阶,三重阶梯。言其甚高。
4、无乃:莫非,大概。杞梁:春秋时代齐国的大夫杞殖,字梁。在齐庄公伐莒的战争中战死,他的妻子痛哭十日夜,城为之倒塌。其事见于《左传·襄公二十三年》,后来许多书皆有所载。莫非杞梁妻作的曲子吗?
5、]清商:乐曲名,声调凄清激越,适宜表现悲怨的情感。
6、中曲:曲子的中间部分。徘徊:乐曲旋律回环往复。
7、叹:乐曲中的和声。
8、慷慨:不得志的心情。
9、知音:识曲的人,引申为知心人。令人悲伤的不仅是歌者心有苦痛,而是歌者的心声无人能够理解。知音难遇的悲哀是楼中歌者和楼下听者所共有的心情。
10、鸿鹄:善飞的大鸟。这句连同下句是说:愿我们如一双鸿鹄,展翅高飞,表示出听者对歌者的深切理解和同情。
【翻译】
那西北方有一座高楼矗立眼前,堂皇高耸恰似与浮云齐高。
高楼镂著花纹的木条,交错成绮文的窗格,四周是高翘的阁檐,阶梯有层叠三重。
楼上飘下了弦歌之声,声音响亮极其悲壮,谁能弹此曲,是那悲夫为齐君战死,悲恸而"抗声长哭"竟使杞之都城为之倾颓的女子。
商声清切而悲伤,随风飘发多凄凉!这悲弦奏到“中曲”,便渐渐舒徐迟荡回旋。
那琴韵和“叹”息声中,抚琴堕泪的佳人慷慨哀痛的声息不已。
不叹惜铮铮琴声倾诉声里的痛苦,更悲痛的是对那知音人儿的深情呼唤。
愿我们化作心心相印的鸿鹄,从此结伴高飞。
【简析】
传说伯牙善弹琴,子期善听琴,子期死后,伯牙再不弹琴,因为再没有知音的人了。这一知音难逢的故事,历代相传。这首诗的主题也是感叹知音难遇。作者先描写高楼华美壮观,衬托歌者身份的高雅,然后才着意写歌声的哀怨感人,激越悲凉,最后抒发知音难逢的感叹,表示听者对歌者寄予深切的理解和同情。诗人从一曲琴声的描写中,展示了听者内心活动。他写高楼景色及引用杞梁妻的故事作比喻,从听者对琴声的主观感受的层层刻画,使听音人与弹琴人在乐曲声中成为知音,思想感情融合在一起。这样一来,整首诗所抒写的情景,都处于感情不断发展的激荡之中,最后达到了高潮,引入了比翼奋翅高飞的境界。
《古诗十九首》是汉代无名氏的作品,且非一时一人之作。梁代萧统将其收入《文选》后才题为此名。这一组诗每首以首句为题。诗歌的主要内容是写夫妇,朋友的离愁别绪以及失意文士的彷徨悲伤情怀,从不同的侧面反映了中下层文士在东汉末动乱的社会环境中不安的生活和苦闷的心情。这样的内容,决定了诗歌的主要艺术特征是它的抒情性。白居易说过:“感人心者,莫先乎情。”最能感人的就是情。感情本是比较抽象的东西,而《古诗十九首》这一组诗,却能或采用形象的描写、或利用入微的叙述,集中升华,将它表现得淋漓尽致,让人为之动情,让人产生共鸣。所以《诗品》评之为“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
【古今点评】
l.此篇明高才之人,仕宦未达,知人者稀也。(李善《文选注》)
2.“但伤知音稀”与“识曲听其真”同义。(沈德潜《古诗源》)
3.诗从“高楼”写起,劈空而来;以“高飞”结尾,破空而去。劈空而来,是黑暗中的生活感受;破空而去,是黑暗中的生活理想。(马茂元《古诗十九首新探》)
古诗十九首之六:涉江采芙蓉
【导读】
《涉江采芙蓉》选取游子荡舟采莲送给家乡妻子的平凡之事,真挚而细腻地描绘了情人之间的刻骨相思之情,言简意深,生动感人。作者采用融情入景,寓景于情的手法,使情景水乳交融。
【原诗】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原诗二】
涉①江采芙蓉②,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③谁?所思④在远道。
还顾⑤望旧乡⑥,长路漫浩浩⑦。
同心⑧而离居,忧伤以终老⑨。
【注释】
①涉:渡过。②芙蓉:荷花。③遗(wèi):赠送。古代有赠香草结恩情的风俗。④所思:思念的人。⑤还顾:回顾,回头看。⑥旧乡:故乡。⑦浩浩:广大无际。这里形容路途漫长,无边无际。⑧同心:一般指男女之间的爱情关系,这里指夫妻感情融洽。⑨终老:指度过晚年,直至去世。
【翻译】
踏过江水去采莲花,到兰草生长的沼泽地采兰花。
采了花要送给谁呢?想要送给那远在故乡的爱妻。
回想起故乡的爱妻,长路漫漫遥望无边无际。
飘流异乡两地相思,怀念爱妻愁苦忧伤以至终老。
【翻译二】
渡河去采摘芙蓉,兰泽里有许多芳香的花草。
采来芙蓉送给谁?送给在远方所思念的人。
回头望故乡,道路漫长,没有边际。
感情深厚却异地分居,(只好)忧伤地度过晚年。
【简析】
起首四句是平缓的叙述,让读者感知抒情主人公的高尚雅洁。中间两句是精妙的描写,表现抒情主人公孤单、忧愁的情感。结尾两句是强烈的抒情,表达抒情主人公相爱不能相聚的痛苦。全诗运用融情入景,寓景于情的手法,抒写愁苦愁思,分外感人。
【简析二】
有许多动人的抒情诗,初读时总感到它异常单纯。待到再三涵咏,才发现这“单纯”,其实寓于颇微妙的婉曲表现之中。
《涉江采芙蓉》就属于这一类。初看起来,似乎无须多加解说,即可明白它的旨意,乃在表现远方游子的思乡之情。诗中的“还顾望旧乡,第路漫浩浩”,不正把游子对“旧乡”的望而难归之思,抒写得极为凄惋么?那么,开篇之“涉江采芙蓉”者,也当是离乡游子无疑了。不过,游子之求宦京师,是在洛阳一带,又怎么可能去“涉”南方之“江”采摘芙蓉?而且按江南民歌所常用的谐音双关手法,“
芙蓉”(荷花)往往以暗关着“夫容”,明是女子思夫口吻,岂可径指其为“游子”?连主人公的身分都在两可之间,可见此诗并不单纯。我们不妨先从女子口吻,体味一下它的妙处。
夏秋之交,正是荷花盛开的美好季节。在风和日丽中,荡一叶小舟,穿行在“莲叶何田田”、“莲花过人头”的湖泽之上,开始一年一度的采莲活动,可是江南农家女子的乐事!采莲之际,摘几枝红莹可爱的莲花,归去送给各自的心上人,难说就不是妻子、姑娘们真挚情意的表露。何况在湖岸泽畔,还有着数不清的兰、蕙芳草,一并摘置袖中、插上发际、幽香袭人,岂不更教人心醉?--这就是“涉江
采芙蓉,兰泽多芳草”两句吟叹,所展示的如画之境。倘若倾耳细听,你想必还能听到湖面上、“兰泽”间传来的阵阵戏谑、欢笑之声哩!
但这美好欢乐的情景,刹那间被充斥于诗行间的叹息之声改变了。镜头迅速摇近,你才发现,这叹息来自一位怅立般头的女子。与众多姑娘的嬉笑打诨不同,她却注视着手中的芙蓉默然无语。此刻,“芙蓉”在她眼中幻出了一张亲切微笑的面容--他就是这位女子苦苦思念的丈夫。“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长长的吁叹,点明了这女子全部忧思之所由来:当姑娘们竞采摘着荷花,声言要氢最好的一朵送给“心上”人时,女主人公思念的丈夫,却正远在天涯!她徒然采摘了美好的“芙蓉”,此刻以能遗送给谁?人们总以为,倘要表现人物的寂寞、凄凉,最好是将他(她)放在孤身独处的清秋,因为那最能烘托人物的凄清心境。但你是否想到,有时将人物置于美好、欢乐的采莲背景上,抒写女主人公独自思夫的忧伤,正具有以“乐”衬“哀”的强烈效果。
接着两句空间突然转换,出现在画面上的,似乎已不是拈花沉思的女主人公,而是那身在“远道”的丈夫了:“还顾望归乡,长路漫浩浩。”仿佛是心灵感诮似的,正当女主人公独自思夫的时候,她远方的丈夫,此刻也正带着无限忧愁,回望着妻子所在的故乡。他望见了故乡的山水、望见了那在江对岸湖泽中采莲的妻子了么?显然没有。此刻展现在他眼间的,无非是漫漫公元尽的”长路“,和那阻止
山隔水的浩浩烟云!许多读者以为,这两句写的是还望“旧乡’的实境,从而产生了诗之主人公乃离乡游子的错觉。实际上,这两句的“视点”仍在江南,表现的依然是那位采莲女子的痛苦思情。不过在写法上,采用了“从对面曲揣彼意,言亦必望乡而叹长途”(张玉谷《古诗赏析》)的“悬想”方式,从面造出了“诗从对面飞来”的绝妙虚境。
这种“从对面曲揣彼意”的表现方式,与《诗经》“卷耳”、“陟岵”的主人公,在悬想中显现丈夫骑马登山望乡,父母在云际呼唤儿子的幻境,正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所以,诗中的境界应该不是空间的转换和女主人公的隐去,而是画面的分隔和同时显现:一边是痛苦的妻子,正手拈芙蓉、仰望远天,身后的密密荷叶、红丽荷花,衬着她飘拂的衣裙,显得那亲孤独而凄清;一边则是云烟缥缈的远空,隐隐约约摇晃着返身回望丈夫的身影,那一闪面隐的面容,竟那般愁苦!两者之间,则是层叠的山峦和浩荡的江河。双方都茫然相望,当然谁也看不见对方。正是在这样的静寂中,天地间幽幽响起了一声凄伤的浩汉:“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这浩叹无疑发自女主人公心胸,但因为是在“对面”悬想的境界中发出,你所感受到的,就不是一个声音:它仿佛来自万里相隔的天南地北,是一对同心离居的夫妇那痛苦叹息的交鸣!这就是诗之结句所传达的意韵。当你读到这结句时,你是否感觉到:此诗抒写的思无之情虽然那样“单纯”,但由于采取了如此婉曲的表现方式,便如山泉之曲折奔流,最后终于汇成了飞凌山岩匠急瀑,震荡起撼人心魄的巨声?
上文已经说到,此诗的主人公应该是位女子,全诗所抒写的,乃是故乡妻子思念丈夫的深切忧伤。但倘若把此诗的作者,也认定是这女子,那就错了。马茂元先生说得好:“文人诗与民歌不同,其中思妇词也出于游的虚拟。”因此,《涉江采芙蓉》最终仍是游子思乡之作,只是在表现游子的苦闷、忧伤时,采用了“思妇调”的“虚拟”方式:“在穷愁潦倒的客愁中,通过自身的感受,设想到家室的离思
,因而把一性质的苦闷,从两种不同角度表现出来”(马茂元《论〈古诗十九首〉》)。从这一点看,《涉江采芙蓉》为表现游子思乡的苦闷,不仅虚拟了全篇的“思妇”之词,而且在虚拟中又借思妇口吻,“悬想”出游子“还顾望旧乡”的情景。这样的诗情抒写,就不只是“婉曲”,简直是奇想了!
【知识卡片】
古诗:《古诗十九首》中的“古诗”是魏晋以后的人对汉代诗歌的习惯称呼。汉末政治极端腐败,社会急剧动荡。在这种社会现实中,文人有的飘泊四方,有的穷困潦倒,有的遭受灾难。这十九首诗歌,真实地记录了他们的思想动态,表现了他们的苦闷和彷徨。刘勰曾说“古诗”是“五言之冠冕”。就“古诗”所达到的成就及其在诗歌创作上所产生的影响来说,它在我国文学发展过程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古诗十九首》是东汉末年一批文人诗作的选集,最早见于南朝梁代萧统《文选》。东汉桓帝、灵帝时,宦官外戚勾结擅权,官僚集团垄断仕途,上层士流结党标榜。在这样的形势和风气下,中下层士子为了谋求前程,只得奔走交游。他们背井离乡,辞别父母,然而往往一事无成,落得满腹牢骚和乡愁。《古诗十九首》主要就是抒写游子矢志无成和思妇离别相思之情,突出地表现了当时中下层士子的不满不平以及玩世不恭、颓唐享乐的思想情绪,真实地从这一侧面反映东汉后期政治混乱、败坏、没落的时代面貌。诗作表现了动荡黑暗的社会生活,抒发了对命运、人生的悲哀之情。深入浅出的精心构思,情景交融的描写技巧,如话家常的平常语句,丰富深刻的思想感情,融为一体,形成曲终情显、含蓄动人的艺术风格。刘勰的《文心雕龙》称之为“五言之冠冕”,钟嵘的《诗品》赞颂它“天衣无缝,一字千金”。
古诗十九首之七:明月皎夜光
【原诗】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
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
【原诗二】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帷[2]。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3]。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4]。
出户独彷徨[5],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6],泪下沾裳衣。
【注释】
[1]《明月何皎皎》为《古诗十九首》中的第十八首,这是一首游子久客思归诗,诗以出色的心理描写和动作描写,真切地表达了游子无法排解的思归之情。
[2]罗床帏:用罗绮织成的床帐。
[3]揽衣:披衣,穿衣。
[4]客行:离家旅行在外。在外地游历虽然也有乐趣,毕竟不如早日回来的好。
[5]彷徨:徘徊。
[6]引领:伸长脖子,即抬头远望。
【翻译】
皎洁的明月照亮了仲秋的夜色,在东壁的蟋蟀低吟的清唱著。
夜空北斗横转,那由玉衡,开阳,摇光三星组成的斗杓,正指向天象十二方位中的孟冬,闪烁的星辰,更如镶嵌天幕的明珠,把仲秋的夜空辉映得一片璀璨!
深秋,朦胧的草叶上,竟已沾满晶莹的露珠,深秋已在不知不觉中到来。时光之流转有多疾速呵!
而从那枝叶婆婆的树影间,又听到了断续的秋蝉流鸣。怪不得往日的鸿雁(玄鸟)都不见了,原来已是秋雁南归的时节了。
京华求官的蹉跎岁月中,携手同游的同门好友,先就举翅高飞,腾达青云了。而今却成了相见不相识的陌路人。
在平步青云之际,把我留置身后而不屑一顾了!
遥望星空那"箕星","斗星,"牵牛"的星座,它们既不能颠扬,斟酌和拉车,为什麽还要取这样的名称真是虚有其名,
然而星星不语,只是狡黠地眨著眼,它们仿佛是在嘲笑,你自己又怎麽样呢
想到当年友人怎样信誓旦旦,声称著同门之谊的"坚如磐石";而今"同门"虚名犹存,"磐石"友情安在叹息和感慨,炎凉世态虚名又有何用呢
【简析】
我们的诗人此刻正浸染着一派月光,这是谁都可以从诗之开篇感觉到的--“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胶洁的月色,蟋蟀的低吟,交织成一曲多么清切的夜之旋律。再看夜空,北斗横转,那由“玉衡”(北斗第五星)、“开阳”、“摇光”三星组成的斗柄(杓),正指向天象十二方位中的“孟冬,闪烁的星辰,更如镶嵌天幕的明珠,把夜空辉映得一片璀璨!一切似乎都很美好,包括那披着一身月光漫步的诗人。但是且慢,让我们看一看“此刻”究竟是什么时辰?“严玉衡指孟冬”,据金克木先生解说,“孟冬”在这里指的不是初冬节令(因为下文明说还有“秋蝉”),而是指仲秋后半夜的某个时刻。仲秋的后半夜!--如此深沉的夜半,诗人却还在月下踽踽步,显然有些反常。倘若不是胸中有着缠绕不去的忧愁,搅得人心神不宁,谁还会在这样的时刻久久不眠?
明白了这一层,人们便知道,诗人此刻的心境非但并不“美好”,简直有些凄凉。由此体味上述四句,境界就立为改观--不仅那皎洁的月色,似乎变得幽冷了几分,就是那从“东璧”下传来的蟋蟀之鸣,听去不也格外到哀切?从美好夜景中,抒写客中独步的忧伤,那“美好”也会变得“凄凉”的,这就是艺术上的反衬效果。
诗人默默无语,只是在月光下徘徊。当他踏过草径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什么:“白露沾野草。朦胧的草叶上,竟已沾满晶莹的露珠,那是秋气已深的征兆--诗人似平直到此刻才感觉到,深秋已在不知不觉中到来。时光之流驶有多疾速呵!而从那枝叶婆婆的树影间,又有时断时续的寒蝉之流鸣。怪不得往日的燕子(玄鸟)都不见了,原来已是秋雁南归的时节。这些燕子又将飞往哪里去呢?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这就是诗人在月下所发出的怅然问叹。这问叹似乎只对“玄鸟”而发,实际上,它岂不又是诗人那充满失意的怅然自问?从下文可知,诗人之游宦京华已几经寒暑。而今草露蝉鸣、又经一秋,它们在诗人心上所勾起的,该是流离客中的几多惆怅和凄怆!以上八句从描述秋夜之景入笔,抒写诗人月下徘徊的哀伤之情。适应着秋夜的清寂和诗人怅惘、失意之感,笔触运得轻轻的,色彩也一片渗白;没有大的音响,只有蟋蟀、秋蝉交鸣中偶发的、诗人那悠悠的叹息之声。当诗人一触及自身的伤痛时,情感便不兔愤愤起来。诗人为什么久滞客中?为何在如此夜半焦灼难眠?那是因为他曾经希望过、期待过,而今这希望和期待全破灭了!“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在诗人求宦京华的蹉跎岁月中,和他携手而游的同门好友,先就举翅高飞、腾达青云了。这在当初,无疑如一道灿烂的阳光,把诗人的前路照耀得五彩缓纷。他相信,“同门”好友将会从青云间垂下手来,提携自己一把;总有一天,他将能与友人一起比翼齐飞、邀游碧空!但事实却大大出乎诗人预料,昔日的同门之友,而今却成了相见不相认的陌路之人。他竟然在平步青云之际,把自己当作走路时的脚迹一样,留置身后而不屑一顾了!“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这毫不经意中运用的妙喻,不仅入木三分地刻画了同门好友“一阔脸就变”的卑劣之态,同时又表露了诗人那不谙世态炎凉的多少惊讶、悲愤和不平!全诗的主旨至此方才揭开,那在月光下徘徊的诗人,原来就是这样一位被同门好友所欺骗、所抛弃的落魄者。在他的背后,月光印出了静静的身影;而在头顶上空,依然是明珠般闪烁的“历历”众星。当诗人带着被抛弃的余愤怒仰望星空时,偏偏又瞥见了那名为“箕星”、“斗星”和“牵牛”的星座。正如《小雅·大东》所说的:“维南有箕,不可以颠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皖彼牵牛,不以服箱(车)”。它们既不能颠扬、斟酌和拉车,为什么还要取这样的名称?真是莫大的笑语!诗人顿时生出一股无名的怨气,指点着这些徒有虚名的星座大声责问起来:“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扼!”突然指责起渺渺苍穹中的星星,不太奇怪了吗?一点也不奇怪。诗人心中实在有太多的苦闷,这苦闷无处发泄,不拿这些徒其虚名的星星是问,又问谁去?然而星星不语,只是狡黠地眨着眼,它们仿佛是在嘲笑:你自己又怎么样呢?不也担着‘同门友’的虚名,终于被同门之友抛弃了吗?"----“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想到当年友人怎样信誓旦旦,声称着同门之谊的“坚如盘石”;而今“同门”虚名犹存,“盘石”友情安在?诗人终于仰天长叹,以悲愤的感慨收束了全诗。这叹息和感溉,包含了诗人那被炎凉世态所欺骗、所愚弄的多少伤痛和悲哀呵!
抒写这样的伤痛和悲哀,本来只用数语即可说尽。此诗却偏从秋夜之景写起,初看似与词旨全无关涉,其实均与后文的情感抒发脉络相连:月光笼盖悲情,为全诗敷上了凄清的底色;促织鸣于东壁,给幽寂增添了几多哀音;“玉衡指孟”点明夜半不眠之时辰,“众星何历历”暗伏箕、斗、牵牛之奇思;然后从草露、蝉鸣中,引出时光流驶之感,触动同门相弃之痛;眼看到了愤极"直落"、难以控驭的地步,“妙在忽蒙上文‘众星历历’,借箕、斗、牵牛有名无实,凭空作比,然后拍合,便顿觉波澜跌宕”(张玉谷《古诗赏析》)。这就是《明月皎夜光》写景抒愤上的妙处,那感叹、愤激、伤痛和悲哀,始终交织在一片星光、月色、螺蜂、蝉鸣之中……
【简析二】
如何描写人物心理,往往是小说家们醉心探讨的问题。其实,这对诗人也至关重要。我国古代抒情诗中,就有很细致很精采的心理描写,《古诗十九首》中《明月何皎皎》一篇,就突出地表现出这种艺术特点。
况不乐乎!”(《采菽堂古诗选》)朱筠也说:“把客中苦乐思想殆遍,把苦且不提,‘虽云乐’亦是‘客’,‘不如早旋归’之为乐也”(《古诗十九说》)他们是道出了此中凄凉味的。
1.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刘勰《文心雕龙·明诗》)
2.把客中苦乐,思想殆遍,把苦且不提,“虽云乐”亦是客,“不如早旋归”之为乐也。(朱筠《古诗十九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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