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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莱克《伦敦》

英国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是十八世纪诗人,英国第一位重要的浪漫主义诗人、版画家。主要诗作有诗集《纯真之歌》、《经验之歌》等。早期作品简洁明快,中后期作品趋向玄妙深沉,充满神秘色彩。他一生中与妻子相依为命,以绘画和雕版的劳酬过着简单平静的创作生活。后来诗人叶芝等人重编了他的诗集,人们才惊讶于他的虔诚与深刻。接着是他的书信和笔记的陆续发表,他的神启式的伟大画作也逐渐被世人所认知,于是诗人与画家布莱克在艺术界的崇高地位从此确立无疑。
威廉·布莱克尽管年轻时默默无闻,但布莱克的悟性、才华依然在当时的艺术圈光辉四射。在同时代人夏洛特-布利女士的日记中记载了她第一次见到布莱克的印象。那是一次当时有名的艺术家聚餐会,其中包括当时的皇家学院院长劳伦斯,她这样写道:“除了劳伦斯爵士之外,在场的还有M夫人,以及另一位不太出名的艺术家,名叫布莱克。他不是一个常规的职业画家,而是一个酷爱艺术,以追求艺术为幸福的人。他充满了美的想像力和天赋。布莱克先生显然已经抛弃了世俗世界的所有关注。他看起来忧郁而温和,但在谈到他热爱的艺术时,他的脸上放出夺目的光芒。”“虽然他具有如此的天赋,但显然缺乏劳伦斯先生那样的世俗技能,即在世俗社会获得成功的才能。他所谈到的每一个词显示出他的艺术思想完美而深刻,对这个世俗世界的事物他是完全隔离的。”



伦敦

[英国] 布莱克


我走过每条独占的街道,

徘徊在独占的泰晤士河边,

我看见每个过往的行人

有一张衰弱、痛苦的脸。


每个人的每声呼喊,

每个婴孩害怕的号叫,

每句话,每条禁令,

都响着心灵铸成的镣铐。


多少扫烟囱孩子的喊叫

震惊了一座座熏黑的教堂,

不幸兵士的长叹

化成鲜血流下了宫墙。


最怕是深夜的街头

又听年轻妓女的诅咒!

它骇住了初生儿的眼泪,

又带来瘟疫,使婚车变成灵柩。

王 佐 良 译


《伦敦》一诗同样出自《经验之歌》,理解这首诗歌,必须理解当时伦敦的社会背景。1769年是英国历史上的一个重要标志,瓦特改良的蒸汽机获得专利,引领了英国伟大的工业革命;到本诗创作的1794年,英国正处于飞速上升阶段,伦敦异常繁荣,同时污染也相当厉害。煤烟熏黑了街道,工业化加剧了阶级压迫。同时,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使英国统治者坐立不安,相继发布法令,封锁言论自由,加强专制统治。经济繁荣与精神压抑并存,威廉·布莱克以诗歌描述出伦敦的死气沉沉。
全诗一共四节。诗歌第一节,关键词是“独占”,原文是:“charter”,有着非常丰富的内涵,至少有两种常见的解释:其一是指与经济利益有关的特许权,有的译者干脆翻译成“专利”,诗中“独占”的街道和河流,讽刺伦敦随着工业革命以来,一切都利益化、物质化地被瓜分了;其二则表示政治上的“宪章”,暗指1215年英国通过的世界上第一个保证民主权利的《大宪章》,在诗中表示伦敦的街道和河流,都“被宪章赋予了民主权利”,与后文中每一个人的不自由形成鲜明对比。
第一节描绘了诗人徜徉伦敦街头的所见,而第二节则是诗人所听到的伦敦,本节中的“每”一词数次反复,强调了所有人的痛苦和压抑。
第三节是诗歌的高潮。“多少扫烟囱孩子的喊叫/震惊了一座座熏黑的教堂”两行诗中,“熏黑的”教堂,再次暗示了布莱克认为宗教和教会已经腐朽的观点;而“震惊”在原文中是“appall”,这个词一语双关,含有“把……变白”的意味,隐约透露出诗人在《经验之歌》中常常流露的一个观点:只有扫烟囱孩子那纯真的苦难,能够漂白这熏黑的教堂。“不幸兵士的长叹/化成鲜血流下了宫墙”则是指法国大革命,同时预示英国的民主革命亦不远矣。
最后一节延续了玄学派常用的关于性爱、婚姻与新生的比喻,“妓女”带来的“瘟疫”,扼杀了婚姻和新生。这暗示着伦敦的死亡,无法带来健康的新生,仿佛是一种“诅咒”。
威廉·布莱克以反复手法和大量包含象征意义的诗歌意象,以慎重的措辞,渲染出工业腾飞中的伦敦留给人们的痛苦和压抑,并把这种压抑当作“瘟疫”,预言它将一代一代传染下去,扼杀新的生命。诗中对于词汇和意象的选择,颇有玄学派的“奇喻”与“巧智”之风。诗歌含蓄而神秘,哲意悠远,虽然描绘了现实世界,却与现实主义诗歌具有截然不同的风貌。那些由强烈的情感冲击浓缩成的奇诡意象,冷静地以非常逻辑的方式,织成了一张包容着现实世界与非现实世界的复杂网络,给读者留下了无尽的猜测和联想。(刘 云 雁)



陶 渊 明:那 一 团 幽 隐 的 光 明

在文学和文化史上,陶渊明的形象似乎已被这两句诗定格。陶渊明就是这两句诗,这两句诗就是陶渊明。人们愿意相信,确实有一个悠然、洒脱、静穆、无忧的陶渊明存在。
竹篱边,菊花旁,一杯酒,一张琴,一位安静无忧的诗人,没有来路的荒凉,没有前方的迷茫,没有灵魂深处的孤独挣扎。自古以来,无数吟咏描绘陶渊明的诗文与绘画,呈现的往往就是这一意象或场景。人们不约而同地认定诗人已经这样并始终这样。
这是不可能的。人是不可能轻易抵达静穆境界的,更不可能永远静穆。
陶渊明经常会有咬紧牙关的时刻。
这是人类中古时代,中国魏晋时期。公元400年前后,东方中国处于一个漫长乱世的极端状态。社会进一步趋向碎片化、丛林化。建安风骨已是风骨无存,魏晋风度亦风光不再。士人皆成惊弓之鸟,诗文无不热衷于浮艳藻饰,士风、文风萎靡至极。这个时代少有伟人,陶渊明却是一个。这位伟人以最平凡甚至是最卑微的面貌呈现自己。
众人纷纷往一个方向去了,陶渊明独自去了另一个方向。他在田园里将人生坚持到了终点。猛兽们在丛林里咆哮,田园之鹿卧于树荫。人生里虽有喜悦,但更多的是荒凉、孤独。所以,他时时需要一杯酒的支援与搭救。他没有想到也不会想到,在他之后,他的田园竟沿着他选择的方向,进入历史,走向未来,来到我们中间。他的田园产生了无限丰富的意义。
屈原歌哭无端苍茫无际,他把命豁出去了;李白大喊大叫飞扬跋扈,他把心脏挂到胸膛外面了;苏东坡喋喋不休泉源万斛,他把“满肚皮不是”化作一腔豪气了。陶渊明呢?他隐忍内观自言自语:我只想过我一个人的日子。
这看上去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陶渊明完全不存赢得世人围观喝彩愿望,实际上在其生年亦无半句喝彩声,但其“自言自语”却一再穿越时空,抵达一代又一代人的内心。陶渊明堪称魏晋风度退潮后沉淀下来的一颗最有价值的珍珠,已近似一粒文化“元种”。
陶渊明给中国文化额外增加了一个灵魂——田园魂。陶渊明之前,这个灵魂若隐若现,陶渊明把它显化了,让它成为幽灵。只要是幽灵,就有一再现身的能力。
所以,这个幽灵来到了今天,来到了我们中间。
前生是一棵树
陶渊明这样的隐士,是用不让社会感到太疼的方式去反抗社会。陶渊明喜欢植物,喜欢各种树。树不会让任何生灵感到疼。“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饮酒》其八)陶渊明想象自己就是这棵树,一棵甘愿孤独,保持耿介的树。
以曹魏开其端的篡位方式,不断被后续者以更极端方式效法。社会这一巨灵,时常陷入疼痛难忍发疯抓狂状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冒出个有足够力量篡位的枭雄或莽汉。江山能打则打,可篡即篡,最寻常方式是打篡结合。被皇权体制捧上天的“忠”,早已是一种稀薄的情感。晋宋之际及南朝,又是皇权政治最卑劣时刻,统治者连块遮羞布也挂不住了,君臣互残,同室操戈,乃家常便饭。
生命既然可以不必完全系于某个人或某种外在事物,就有了向其他方向发展之可能。“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宗白华语)这个漫长的乱世,却又成为皇权史上士人个性闪光的非凡时代。不过,士人张扬个性并无体制保障,高压之下缝隙之中的闪光常常是凄厉之光。“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晋书·阮籍传》)先有曹操杀孔融,接着何晏、嵇康、潘岳、陆机、陆云、郭璞等名士,皆死于形形色色屠刀之下。无道的社会,危险的生存,使士人的生命表达呈现出诡谲乃至病态风貌,士人行状每每类似现代“行为艺术”。他们自恋又易活得不耐烦,惜命养生又易纵酒,重个性又易颓唐无状甚至人格瓦解。不肯屈服的嵇康,有刚肠热血又有极深自恋,以奇文《与山巨源绝交书》挑战社会,无异于在玩命。刘伶乘鹿车抱酒而饮,使人荷锸而随,说:“死便埋我。”诸如此类。应当承认,匪夷所思的表演背后,暗含对生命尊严的庄严追求。但表演虽达于极致,却终究难以摆脱社会与自我的双重奴役。
陶渊明身上有他们的影子,又似乎和所有人都不同。不乏刚肠,却不像嵇康那样刀头舐血;嗜酒,却不似刘伶那般颓唐。
有的人,他的名字似乎就有强烈宿命意味。陶渊明、陶潜,他不叫这名字又叫什么呢?
陶渊明(365——427),字元亮,别号五柳先生,晚年更名潜。避开剑戟,避开人群,避开他人目光,潜退至最低处,做渊中鱼,林中鸟,甚至成为一棵树,一株庄稼。这就是陶渊明。陶渊明、陶潜,一代又一代士人念一遍这名字,就好像是会晤一次幽灵,又似对自己的一次抚慰。
把自己视为一棵树,大约是中国文学里的第一次。一篇《五柳先生传》,自恋意味是有的,但多么健康自然,潇洒有趣。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酣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五柳先生”是陶渊明的自我意象。陶渊明说:这是应是之我,我就是这个样子。写作时间在公元406年,即彻底归隐第二年。上一年年底,陶渊明辞去只干了三个月的彭泽令,结束了十余年忽仕忽隐、仕隐不定的彷徨生涯,从此彻底归隐,回到他名为“园田居”的居所。从上一年到今年,从江湖到田园,陶渊明已差不多整顿好身心,开始了另一种生活。在一个好天气里,陶渊明面对堂前的五棵柳树,若有所思,若有所悟,会心之处,不禁悠然而笑。
这一年,陶子四十二岁了。嵇康在比这个年龄还小两岁时被人杀掉了,后世的李白在这个年龄趾高气扬地踏入皇宫。这个年龄,对饱经磨砺又有丰富心灵生活的陶渊明来说,正是人生一个制高点,有了一个审视与展望的宽广时空。
柳树是五棵,不是四棵,也不是六棵七棵。这个人只能叫五柳先生。他还有大大小小五个儿子。儿子们总爱在树下顽皮。在陶子眼里,那五棵柳树也是他的孩子。
陶子望着那个叫“陶渊明”的人,觉得此时此刻那人有些味道,就为他写了这篇小传《五柳先生传》。陶子对“五柳先生”说:你就这样吧,你就按这个样子去过日子吧。陶子是陶渊明的旁观者,对话者。自言自语,与自己对话,是陶渊明由来已久的癖好。他的每一诗每一文,都是这种对话。没有形诸文字的对话可就更多了。陶子对自己这样观想的时候,忽然就会有灵魂出窍之感。他似乎已经看见了一个幽灵。这或许类似庄周梦蝶。陶子喜欢这个时候的陶渊明,愉悦自足,心无挂碍,一片澄明,茫茫然与宇宙冥一。
如果说陶渊明品格的核心是“任真自得”,那么《五柳先生传》就是这一诗性人品的形象化。“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时人谓之实录”(沈约《宋书·陶潜传》)。这位五柳先生,诗意盎然,洒脱飘逸,时人却视为自况、实录。饶有趣味。那样一个人,在一心一意娱乐自己,却好似是在敲打自己的骨头。他的心情经常是柔软的,他的骨头却不软。他的快乐、他的“任真自得”,正根源于他骨头的坚硬。《五柳先生传》就像是这样的一块坚硬的骨头,在唱一首婉转悠扬的歌。
文章不足二百字,却连用九个“不”。把九个“不”一一标出来后,我第一次感到“不”这个字的形状是如此怪异有味。对这个世界,五柳先生说了一连串“不”,却并非剑拔弩张地说出来。令陶子憎恶的人或事物很多,陶子却不会去写一封“绝交书”。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如此开篇,何“实录”之有?渊明独特姿态也。在这个门阀壁垒森严的时代,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不标举。我退到最低处,退到柳树下,泥水自闭,却是为了不仰视任何一个人。何名号之有?这的确又是实录,陶子心态实录。喋喋不休的人们,互相奉承有多么厉害,互相蔑视就会有多么严重。正是因为人人皆索求高人一等,索求名号耀眼,所以所有的灵魂都在他人面前跪着。
“闲静少言,不慕荣利。”远离互相奉承,就是远离互相蔑视。陶渊明去世后,小他近二十岁的朋友颜延之作《陶征士诔》,深情悼念他。文中有此语:“在众不失其寡,处言每见其默。”古人解读陶渊明,没有比这话更好的了。我甚至认为,颜延之对陶的理解,比陶对自己的理解更到位更深入,更能准确彰显出陶渊明的独特存在。陶渊明每次到众人那里去,都迫切希望立即逃离,而在众声喧哗时,他的“默”又“无声胜有声”。在他人眼里,陶子该是极寡淡无味吧。找不出历史里还有哪位古人,曾用类似的话去评价过另一位古人。晚年陶渊明这样宽解自己的孤独:“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咏贫士》)——即使平生无一知己,亦不必视为可悲。这是极高远极放旷境界。我们知道,大孤独者鲁迅尚感慨“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可是,有颜延之话在,陶子不能说无一知己了。我们今天看陶渊明,觉得他是孤峰独绝,其实不是孤立的。魏晋这个悲惨乱世,却有逼人向自我认知走、向存在深处走的非凡之处。陶渊明是证明,颜延之亦是证明。颜延之的话有沟通古今的力量,千载之后读之,仍不能不戚戚然。颜与同代人一样,都犯了忽视陶渊明诗文价值的错误,但有此一文,有此话,就足证颜延之人性的丰富。
“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这话前半截每为人所乐用。用于自己,大半是一种以自谦出之的骄傲:不要小看我,我好读书,我读书不少。用于他人,则免不了调侃讥讽之意了。毛泽东曾对某公下此断语:“此公,好读书,不求甚解;好讲话,不得要领。”对渊明来说,自谦自傲都不是,调侃自己的味道或许有,要义却仍是“任真自得”。不偏执,不拘泥,通达自适,方能深入堂奥,臻于“会意”秘境。若寻章摘句,一穿凿即失其本旨。读书之弊,只在不得要领。会意之时,神往之际,则“欣然忘食”,不是痛苦的“废寝忘食”。“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桃花源记》)桃花源秘境洞开,这好像是在说陶子读书之境界。“好读书,不求甚解”,陶子得意之言也。若把这话看作陶子读书潦草,可真应了那句话:痴人面前说不得梦。
“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酒,陶子离不开酒,肉身需要酒,灵魂更需要酒。陶子近似酒仙,但有人可能会视之为酒鬼吧。陶子解决之道是,喝醉了我就自觉从人家退出来,不在意人家留与不留。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子,会不会为了酒而对某位乡邻面露讨好之色呢?有可能吧。——我陶子这可是求酒,不是求官,求功,求名,求财。
“环堵萧然,不蔽风日”“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我对付穷的办法,就是守孔门“君子固穷”之道,就是照黔娄之妻的话去做。隐士黔娄家徒四壁,穷困以终,黔娄之妻不但不抱怨,还对人用“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赞扬丈夫。陶子之妻有没有黔娄之妻的境界呢?管他有没有,我陶渊明认同黔娄之妻。我向往的是做无怀氏之民、葛天氏之民。
你看,《五柳先生传》多像一个人的自言自语: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知道不知道没关系。我自己知道,我知道自己。我宁愿是一棵树,一只鸟,一尾鱼。
在这佛教风行时代,陶渊明不信佛,不信前生与来世,却从鱼鸟树木间去见证自己。我们的前生的前生的前生,不就是鱼鸟草树吗。陶子所努力的,就是要把自己还给自然,还给宇宙啊。同时,也就是把自己还给自己。
陶渊明在静观树的时候,或许会听见一棵树在喊自己的名字。这不是回到佛教意义上的前生,而是回归自然。
对渊明来说,与自己对话,比与世界对话更重要。而与自己对话只要足够真诚,竟然就是与世界对话。隔着一千六百年岁月,我们回视品读渊明,会加倍感受到这一点:诗人在这个悲惨末世里的自言自语,穿透时空,来到了我们这里。
陶渊明终身在进行着一场“生命审美”实践。晋人不约而同地投入一场“生命审美”运动,直接把个体生命的气质、形象、语言、行为等当作审美对象。在相当程度上,人们把“忠”转向了自身。这绝对可称为中国皇权史上的奇迹。纵观晋之后千年皇权社会,这的确可视为绝响。所谓魏晋风度,“生命审美”是核心。如果他人没这样说过,就算是我的“私见”。陶渊明是魏晋生命审美的成功典型。或许可看作唯一典型。《世说新语》是集中展现晋人生命审美情怀的著作,可惜,其中竟无丝毫渊明消息。整整一代人乃至数代人,忽略了一颗伟大的灵魂。
陶渊明的前生或许是一棵树吧。他希望自己像一棵树那样缓慢、静穆、自然。大地上有很多很多树,其中一棵远远地独立天地之间,吐纳宇宙风云。
《五柳先生传》塑造了这样一棵树。陶子向往这一形象,他以这一形象自律自娱,他努力保持这一形象,但他不是所有时候都是这一形象。他自舐伤口的时候多着呢。从来没经历过惊涛骇浪,哪里能体会光风霁月。他有许多痛苦,但他无疑摆脱了奴役状态。
陶之前,有自传,但无此种自传;陶之后,有类似自传却难免效颦之嫌。这样一棵树的自然状态,怎么是他人能模仿来的呢?
到这棵厚朴仁德的大树下站一站吧。这棵树乍一看一点伤疤都没留下。可是,世上无一点伤疤的大树是不会有的。这篇《五柳先生传》,正可看作退却至田园的陶子,对伤口的自舐。
公元405年的一次退却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归去来兮辞·并序》
中国的读书人大约无人不知这声长唤。
《归去来兮辞》开篇这声长唤,深深触动千百年来士人情怀,其意蕴已成为士人精神一个新的组成部分。这声长唤,从来非主流,非强音,但却以其柔韧之力响彻陶渊明后的中国历史。时至今日,这声长唤仍在回荡。有时,是更强劲的回荡。刺入雾霾重重的天空,提醒喧嚣骚动的人心。
这声长唤,是陶渊明用一生力气喊出,并用一生努力去捍卫。公元405年(晋安帝义熙元年)11月,陶渊明自免彭泽令,赋《归去来兮辞》,经历了五仕五隐,最终彻底归隐。这一年陶渊明四十一岁。至六十三岁去世,陶渊明在田园里坚守了二十三年。
巨大的振幅算是结束了,而生活、生存不可能是静止的。敏感深情的诗人更是如此。《归去来兮辞》,多么像一颗伤痕累累的童心的吟唱。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诵读《归去来兮辞》,我们不可能不为文中那乍脱牢笼的不寻常喜悦所感染。同时,我们往往会有意无意忽略掉更隐秘更深层的东西。你看,隐忧及虚无感,总是紧随喜悦而至:“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其实,开篇的第一声长唤,其主旨就不能仅当作喜悦来看。
任何时代,不管被动还是主动,失去官职都绝非等闲之事。若陶渊明从来就视仕途功名如粪土,就不会有五仕五隐的漫长徘徊。“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饮酒》)在其他诗文中,渊明也一再申明,他以孔子为宗师,以六经为人生最高准则。他对当下世道无人亲近儒家经典,深感痛恨与无奈,并认为这是社会溃败根源。他时常歌颂隐士,挂牵田园,但他理想人生状态却是功成身退——先成就一番功名,再退归田园做“任真自得”的隐士。这是渊明以儒家为主位、兼融道释的思想所决定的,当然亦有家族激励这一渊源因素。曾祖父陶侃是晋室大功臣,外祖父孟嘉在仕途的出色表现亦令他神往。就在上一年(404年)5月,不可一世的桓玄被杀,新兴的刘裕势力向他招手。陶子心动了。这一年陶渊明四十岁了,因母丧丁忧在家已数年。四十岁,可真是个令人惶恐不安的年纪。这又根源于孔子。“先师遗训,余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荣木》)孔子有言:“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论语·子罕》)孔子这话,敲打中国士人数千年,当然不会漏掉陶渊明。他决计再次踏上充满危险的仕途。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再委屈自己一回,或许能斩获点功名回来。这样一个对功名跃跃欲试急不可耐的陶子,似乎是陌生的。其实不然。没有功名永远是士人心病。陶子未能免俗。他需要功名来安慰此生,而求功名正是遵循先师孔子遗训。他一再热情歌颂的汉代先贤疏广、疏受,正是功成身退榜样。陶渊明屡次踏上仕途,是一种反复的试探与努力。但他最终彻底绝望了。
《归去来兮辞》还有个不短的序。序中,他把自己求官原因概括为“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辞官原因概括为“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辞官直接因由又是“程氏妹”丧。本来还巴望着等官田这一季庄稼熟了再辞官,等不及了,奔丧要紧。陶子一粒官粮也没吃到。这些话都是真实的,但又都是面上可以说一说的话。专制无道社会共同特征是,最真实最重要的话是不能说的。《宋书·陶潜传》这样说陶渊明辞官原因:督邮要来,属吏向渊明交代应穿戴整齐见上司,陶渊明竟说“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当即辞官。这就更文学更有诗意了。已在仕途折腾了四五趟的陶渊明,竟连见上司都不肯。这似乎不太可能。这一细节在渊明诗文中不见任何消息。古往今来,人们却皆喜欢这一细节。即使实有其事,也非辞官原因,而是渊明打定辞官主意后的率性行为。中国古史中的人物传记,修饰与塑造是常态。这不用多言。
政治上的进退出处对任何一位士人都是大事,不会因陶渊明的个性而有本质不同。渊明的彻底归隐是自身矛盾与社会矛盾交互作用的结果。仕于乱世,尾随“枭雄”,率性渊明,恐惧难免,苦况可知。归隐之后的漫长岁月里,陶渊明念及前半生,还时时心有余悸。
矰缴奚施,已卷安劳!
——《归鸟》
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
——《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
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
——《杂诗》
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
——《感士不遇赋》
罗网与鸟,是魏晋士人常用意象。“我已收敛翅膀,退至低处,你张罗箭镞罗网无用了。”这一心情渊明时有流露。世道如此,谁不是惊弓之鸟呢?五次出仕的曲折危险经历令渊明最终明白,他不但不可能斩获功名,连性命都已陷入朝不虑夕境地。在与朋友的赠答诗中,他常常不忘告诫对方保重性命。仕隐的反复中,陶渊明对世道对生存产生了强烈的虚无感、恐惧感。他怕“死”,又非一般意义上的贪生怕死,他唯恐来不及“活”就死去。他还担忧因自己连累家人,导致“覆巢无完卵”。他所向往的“活”,是这个世道所不能提供的,更是仕途中不可能有的。只有果断撤退,才能去活自己的“活”,这需要勇气与道德力量。
皇权末世必定高度丛林化,弱肉强食丛林法则会主宰一切。汉末时,曹操等丛林枭雄就获得了比大一统皇帝更方便的杀人权。被曹操杀掉的名士孔融,在手握重权时竟亦曾杀人不眨眼。司马氏以比曹氏更露骨更惨烈手段篡魏,晋末丛林分外血腥亦在情理之中。陶渊明的出仕总有试探意味,每次出仕时间都不长。公元399年至401年,陶渊明一直供职桓玄幕。401年冬,渊明因母丧丁忧脱离桓玄而家居。虽仅三个年头,却是出仕时间最长的一次。403年12月,一直以匡扶晋室面目示人的桓玄,迫不及待地称帝了,五个月后即兵败身死。渊明因丁忧侥幸地避开了这一险恶漩涡。若渊明一直效命桓玄,恐怕不但不会有后来新兴势力的召唤,大约还免不了某种形式的可怕清算。桓玄死了,轮到刘裕把自己打扮成兴复晋室的英雄了。渊明不禁对天下再生希望,并再生功名热望。只是,他很快就会感受到丛林的无情。丛林里,有狮虎等猛兽,有狐狸有鼠辈,还有鹿与野兔。渊明这种野兔级别人物,如果不保持对丛林法则的敏感,那就太危险了。野兔的生存路径别无选择,一是自觉保持沉默,二是随时准备退却逃跑。404年夏天,渊明入刘裕幕,不足一年,到第二年三月就转入刘敬宣幕。这时,刘敬宣向刘裕自求解职。刘敬宣之父刘牢之在桓玄势盛时降桓玄,不久又谋讨桓玄,事败自缢身亡。刘敬宣已经成为猛兽级人物,对进退却极为小心,自求解职即出于自保。大约就在此时,渊明趁机脱离刘敬宣幕,转求边缘职位彭泽令,并旋即去职。彭泽令这一职位显然比其他职位更易摆脱。渊明应当有一个对自己退却的设计。刘敬宣后来被部下杀害。在丛林里,谨慎亦常常无法避祸。
“平安着陆”的陶渊明心生巨大喜悦。这就是我们从《归去来兮辞》中感受到的喜悦。此后,他还会时常把无功名视为愧对祖先及子孙后裔的憾事,但绝无再求功名之念了。他要活着,离开所有人,所有热闹,活出他的理由和仁德。渊明先后仕于桓玄和刘裕的事实,既有渊明诗文为证,亦为古今学者特别是当代学者一再揭明。不少古人对此却往往加以回避或修饰。原因在于,陶渊明当世及死后较长时间虽默默无闻,后来却名声大振,成为士人某种楷模,在把“忠”视为天字第一号道德的人看来,“忠”在陶渊明身上自然不能缺席。其实,自从曹魏政权把忠这一面纱撕破,后来的晋及南北朝,将皇位篡来篡去的统治者,实在难以拿忠作幌子了。刘裕比桓玄等枭雄有耐心得多,到420年始篡晋建宋。427年去世的陶渊明,却既无明显晋遗民情结,当然更谈不到有作为刘宋新朝臣民的半点喜悦。对社会的无道,他深深憎恶,对皇室,他又基本取漠然态度。“身在江湖,心存魏阙”是不得志士人心理常态,渊明内心可说无此麻烦。梁启超《陶渊明》一文中就说,把陶看作忠于哪一家,那是看低了他。但陶渊明是多么“忠诚”的人啊。
陶渊明对生命的忠诚以极质朴方式进行表达。他拒绝道家求长生的诱惑,不接受佛门高僧的召唤,不抛弃亲人遁入山林。他的确时常需要一杯酒的支持,但不纵酒不佯狂不颓废,他追求在不离世俗中脱俗。田园是他表达生命忠诚的最好处所,唯一处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这首诗作于其五十二岁,归隐已十二年,可称为陶子田园诗巅峰之作。诗里有一个独一无二的陶子,浑然静穆的陶子,非凡的陶子。但这是陶渊明的巅峰状态,而非日常状态。
日常状态的陶子有许多纠结、酸楚、痛苦。人之立世,必有其主位思想,主位人格。陶子主位思想为儒,主位人格却是隐。这二者的融合就是那颗非凡又亲切的“田园魂”。肉身需地址,灵魂要家园。田园意味着自然、自由、自足、避世。唯有田园能安顿陶子的肉身与灵魂。之所以有这次彻底撤退,就因为他的灵魂从前亦从未离开过田园。
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
——《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其二
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
——《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
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
——《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
伊余何为者,勉励从兹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
——《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
这些诗皆作于四十一岁前出仕行役途中。陶子对“做官”真是不敬业呀。不念官命在身,念念不忘的却是田园、田园,是赶快扔掉这顶萦拘我的官帽,去做那高鸟与游鱼。他把田园之外的社会称作“人间”,为了田园,他可轻辞这“人间”。陶子总是强烈地意识到,他的出仕是被动的、无奈的、暂时的,每次出仕都如蜻蜓点水。归田园则是宿命的根本的,他之不能离开田园,就像鱼儿不能离开水。陶子的田园,具有“非人间”气息。
渊明一生大部分时间在田园,虽屡次出仕,合起来也不过数年光景,四十一岁赋《归去来兮辞》之后,则再没离开田园。那么,生活在田园中的陶子该是满足、喜悦、静穆的吧?并非如此。
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顾盼莫谁知,荆扉昼常闭……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
——《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
感物愿及时,每恨靡所挥。悠悠待秋稼,寥落将赊迟。逸想不可淹,猖狂独长悲!
——《和胡西曹示顾贼曹》
这两例为彻底归隐前丁忧家居时的作品。
那个时候,安静的田园,常闭的柴门,就常常令陶子苦不堪言了。三十九岁这年年末,孤独、寂寞、贫穷一齐来到陶子的田园。“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你听,寂寞丝丝有声,孤独铮铮作响啊。转眼来到了四十岁,恶劣的情绪仍然存在,并且又出现了一个相当严重的情况:陶子无酒可饮了。对陶子来说,饮酒是一件大事,无酒则是一件更大的事。无酒是一种危机,乃至一种绝望。“每恨靡所挥。”陶子说到饮酒,总爱用“挥”这个字。陶子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人独饮。真好饮者必喜独饮。我们似乎可以这样想象陶子独饮的样子:他总是没必要地大幅度挥动那只沉默无辜的酒杯。用一杯酒热情款待自己,这是陶渊明式的奢侈。现在,穷到无酒可挥了,这如何是好?那就“猖狂独长悲”吧。他的“猖狂”只有自己能看见。要知道,陶子性格是内敛温和的,在人前的言行是不会有什么“幅度”的。
田园里的陶子常常就是那样躁动不安的。
再看彻底归隐之后。
流幻百年中,寒暑日相推。常恐大化尽,气力不及衰。拨置且莫念,一觞聊可挥。
——《还旧居》,时陶子约四十七岁
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杂诗》,时陶子五十岁
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
——《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时陶子五十四岁
倾壶绝馀沥,窥灶不见烟……何以慰我怀,赖古多此贤。
——《咏贫士》其二,时陶子六十二岁
仅录数例。除首例咏大化无常、担忧生年不永之外,其余皆言及贫困。第二例还特别言及有志难伸功业无成的悲哀。陶子另有不少诗文亦言及此。彻底归隐后,渊明的贫困逐步加重,诗人如实记录了下来,读之令人心酸莫名。儒家情怀与无功名之憾,求道之志与贫穷之苦,大化将尽与来不及“活”就死去的忧思,在世俗中实现超俗的愿望,构成陶子田园生存的巨大压力及张力。这是陶子的痛苦所在,也是其魅力所在。
单纯从数量来讲,陶子诗文写田园之乐总体多于写田园之苦。这是事实。不必列举。这两者共存于陶子身上。这两者不能互相否定。反对的是那种把陶子僵化为“采菊东篱下……”的状态。《饮酒》其五,达到了与自然与宇宙冥一之境。那种纯然的静穆和谐、难以言喻的喜悦,是瞬间体验,既不可能长久,亦难以复制。按照马斯洛理论,只有极少数修为境界特别高的人,才有可能发生那一巅峰体验。
人们往往易见陶子的淡泊宁静,而漠视陶子的孤独、耿介、酸楚、躁动。我们不能因为喜欢一个静穆的陶渊明,就无视他的矛盾痛苦。孤松寒柏的耿介之气弥漫陶子一生。鲁迅就说陶渊明并非“浑身静穆”,也有“金刚怒目”的一面。淡泊澄明怎么来的?一腔热血酿成。“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咏荆轲》)英雄与隐者之间的距离或许最短。“隐者多是带气负性之人为之。陶欲有为而不能者也。”(朱熹语)此语能见道,亦可证朱熹亦有趣。朱熹眼里,陶子正是另一种豪杰。“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有持久的宁静。”(叔本华语)这话是符合人性本相的。豪杰亦不例外。越是心智平庸者,对孤独的耐受力越有限。具特操者,会有较强耐受孤独能力,但亦非无限。陶子亦不例外。幻影般完全静穆的陶子,是不存在的。
四十一岁时的这场退却,是陶子人生的一个坐标。
我低至泥土草根,却可以心雄万夫。有耿介之节,方有淡泊之怀。踏过了荆棘之路的陶子,方能到达他的精神“桃花源”。
他为人类做了一个梦
由田园抵达“桃花源”,是陶渊明的必然。
陶渊明由“人间”决绝退却至田园。这颗田园魂没有止步于田园。他那颗追求生长的灵魂,常常需咬紧牙关。身在仕途,“口腹自役”的生存令人厌恶;回归田园,回归陶子视为安身立命之所的田园,这颗田园魂却又不时逸出田园。从追求存在深度这一维度来说,似乎是归宿的田园,仍只能视为陶渊明的一个人生驿站。
陶子的田园之路是忠诚于生命之路,是荆棘之路,而非安逸之路。再深的贫穷,我都愿意忍受,只是为了活出自己的“活”。人生这杯苦酒,我情愿独自品尝。
从外在的东西看,退却到泥土草根的陶子,关注丰歉、带月荷锄的陶子,把酒话桑麻的陶子,与农人无异。但他本质上显然不是农人。他的精神疆域,也非有限田园能够容纳。他辞别“人间”,却无法离开这个无道的世间。他一再回望历史,呼唤先贤,也一再打量品味死亡,企图张望死后及未来。一个人若对生麻木敷衍,不可能具备这种精神驱力与能量。
存在的孤独是必然的。区别在于是主动孤独还是被动孤独。人们体验到的孤独几乎全为“被动孤独”,是不得不孤独。而渊明是主动孤独,他主动接纳这份孤独人生。最伟大的文化创造,常由主动孤独者来完成。老子、庄子、司马迁、陶渊明、曹雪芹、鲁迅等,皆可视为主动孤独者。这其中,陶渊明或许更典型,也更亲切可感。一颗闹哄哄的灵魂里,难以生长高品质的事物。“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移居》)陶子得知有一些“素心人”在那个地方居住,就把家搬过去了。“素心”就是守拙之心、自求孤独之心吧。“桃花源”这方净土,只有一颗“素心”才能发现。
“桃花源”这概念在中国堪称妇孺皆知。《桃花源记》则似乎是一篇能够永远生长的文章。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自古至今,人们不但争论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是人间还是仙境,还争论桃花源是在南方还是北方。大有胶柱鼓瑟之嫌。其实不必争论。“桃花源”是从陶子灵魂疆域生长出来的,唯有陶子能让它生长。它显然是一个既非人间又非仙境的“乌有之乡”。
人间——田园——桃花源,画出了陶子灵魂生长的轨迹。
晋太元中、渔人、太守、刘子骥等等,你看,陶渊明言之凿凿,分明在呈现真实事件、真实时空,可是,他同时告诉你:那一切并不存在。
太元是东晋孝武帝年号,去陶子写此文仅二十年。渔人,朝代更迭里的草民、顺民,皇权体系中一个最小的纳税单位。太守,统治者序列中的一员。刘子骥,实有其人并甚有名望,桓玄叔父桓冲曾请他做长史,固辞不受,一直乡居。起初,渔人一派天真,先“忘路之远近”,再“舍船”,一“忘”一“舍”,在完全无目的且完全不动心机前提下忽然到达桃花源。“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渔人所见如此。桃花源人虽历数百年,对暴政的恐惧却如基因一样代代相传。乍见渔人,桃花源人的惊讶程度远胜渔人乍见桃花源人。面对忽然而至又将离去的渔人,桃花源人作此小心嘱咐:“不足为外人道也。”渔人转脸就辜负了桃花源人,无半点负疚心理,离开时沿途“志之”,并马上报官。这是由渔人作为顺民的“工具性”所决定的,其天真具有暂时性。太守立即派人去寻桃花源,作为向导的渔人竟连亲手所做记号都找不到了。“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渔人与统治者,丧失天真,不能“忘”、不能“舍”,寻桃花源必定是南辕北辙。故事到此完全可以结束了。陶子却不肯结束。“高尚士”刘子骥可视为与陶渊明同类人物,或许能找到桃花源。陶子向往并创造了这个“桃花源”,诗笔一挥又让这个刘子骥动心动念去寻找。“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陶子把渔人已眼见之、足踏之、饮其水、啖其鸡的桃花源凌空架虚,悬于乌有之乡,极逼真又极空灵。抱着寻找桃花源这一目的、从人间出发的任何人,都只能空手而归。陶子就是这么安排的。陶子真是厉害。
陶子说得明白,这个美丽新世界是他心中的梦幻泡影。心中有桃花源,世间无桃花源。它在人间,又不在人间。它不是人间,却比人间更具人性、人道。无意求之而得之,有意求之则踪影尽失。似乎是完全纪实,却又是彻底的浪漫。真即是幻,幻即是真,非真非幻,非幻非真。作者喜悦乎?苦闷乎?迷惘乎?渊明这是在开一个什么玩笑?
陶子做了一个大梦,借此发出此生最深长最有意味的一声叹息。人性、人道、人与人、人与自然,若如桃花源呈现出的那样就好了,人间却偏偏不那样,偏偏截然相反。人间与桃花源,是两个不能沟通的世界。桃花源拒绝沟通,害怕沟通。这竟然是桃花源存在的前提。桃花源人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一点。
人间——田园——桃花源,这是陶子用生命串联起的一个非凡的意义领域,形成陶渊明人生求索、生命审美的广阔天地。依从生命中那份“天真”的召唤,陶渊明从他厌恶的“人间”退却至田园。田园的美好、艰辛与孤独,他都咀嚼品味过了。肉身需地址,灵魂无疆界。田园不是他人生的终点,这颗“田园魂”常常飞升至他心中的桃花源。
桃花源人侥幸地逃离了暴政,并从此逃离了残酷的克隆一般的朝代更迭,进入了一个无统治者无王税的“田园”新时空。陶子及芸芸众生,却不可能有这种幸运。桃花源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以如此口吻提及故晋,可证陶渊明对晋的眷恋即使有,亦相当有限。陶子无半点愤青式表达,批判性却甚彻底。
中国古代,找不出哪篇文章比此文更富张力。
《桃花源记》是《桃花源诗》的序,却远比诗有名,诗反而像是对序的注解。“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淳薄既异源,旋复还幽蔽”。彼岸与此岸,理想与现实,桃花源与人间,一淳一薄,尖锐对立,虽灵光乍现,却只能迅速“幽蔽”。桃花源人压根就不相信外面会有“好”人间。诗如此结尾:“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愿言蹑轻风,高举寻吾契。”陶子并不愿他人陷入“迷魂阵”,说得极明白:桃花源在尘嚣之外,从人间出发焉能抵达?我陶子只盼踏着这一缕清风,去寻觅那与我灵魂契合的事物——桃花源就是我的虚构,它只在我心灵世界里。不少注家把“寻吾契”注解为寻觅世间桃花源,那不成了陶子自打耳光吗?在闭塞的古代,小规模的治外之地并非罕见,但皆非陶子笔下桃花源。陶子这一幻想、理想必有所本,但他把“所本”也虚化、幻化了。在漫长田园生活中,在对生命的审视与感悟里,在与生存的艰辛抗争中,陶子灵魂已到达存在澄明之境。《桃花源记》是陶渊明的一次精神远足,灵魂放飞。在这样一个悲惨人间,在他安静寂寞的田园里,他知道自己的喜悦、苦闷与迷惘。他向往桃花源人自由、自然人性,亦理解渔人及太守卑陋心机。桃花源自求“幽蔽”,正如陶渊明之自我退却。桃花源是陶渊明深邃灵魂不容侵犯的象征。表面上是此世弃我,本质上是我弃此世。
陶渊明之后,吟咏唱和桃花源成为历久不衰的文化现象。找不出哪篇古文,受到过如此热烈追捧。古代,不仅仅是士人,各级统治者乃至皇帝本人,对桃花源式“治”外之地亦常心生向往。古史中这种消息不难找到。乾隆皇帝就写有数首咏桃花源诗。陶子的桃花源,对统治者的人性、非工具性一面,竟然亦形成一种检验。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他会念及桃花源,即可证其尚未被彻底工具化,尚存对非工具性的向往。历代吟咏桃花源之作,可谓汗牛充栋,激我最深者乃王安石《桃源行》。“儿孙生长与世隔,虽有父子无君臣”“重华一去宁复得,天下纷纷经几秦”。重华(舜)之世不可再现也,秦政非秦一代而终也,桃源梦千古大幻梦也。王安石诗境界阔大,思理邃密,深得陶子旨趣,不愧为政治家诗人。
幽蔽的可望而不可即的桃花源,却打通了人类的某种美好情感。古今中外不断有思想伟人在幻想好的人类生活。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到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再到圣西门、傅立叶、欧文的“空想社会主义”,可证对美好社会的向往,是人类前行的永恒动力。梁启超则把桃花源称为“东方世界的‘乌托邦’”。桃花源有儒家《礼记》“大同世界”影子,亦有老子“小国寡民”痕迹,但又与它们根本不同。陶子把桃花源人声气口吻呈现给了我们,看上去那是一个可以诗意栖居的美丽新世界。桃花源比所有长篇大论的“乌托邦”都有诗意,也更似梦幻泡影。陶渊明并不存为社会开药方之想。面对永远充满苦难的现实,自古至今,自以为手中有灵丹妙药的人真是太多了。
桃花源,这个妇孺皆知的概念,是陶渊明贡献给我们的。妇孺皆知,可不是一件简单事。桃花源,明明是陶渊明之梦,至今却仍在拨动我们的心弦,它的意义仍在生长。
人类是个怀乡团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归园田居》其一
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
——《饮酒》其七
陶子田园生活的精髓,就是“返自然”“得此生”。《归园田居》写于归隐第二年,《饮酒》则写在归隐十年之后。“得此生”之感的获得真是来之不易。爱田园,源于爱自然;爱自然,源于爱自由;能够自然、自由,才会有“得此生”之感,才能活在我向往的“活”里。可是,田园里的自由却近乎泥水自闭式的自由。陶子常需咬紧牙关,对抗孤独、寂寞、贫穷;陶子需要一个比田园更加广大深厚的灵魂。他最终拥有了这样一个灵魂。
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十分迷恋早他百年的诗人荷尔德林,《荷尔德林诗的阐释》是他《存在与时间》之后重要著作。他的著名演讲《人,诗意地栖居》,就以荷尔德林诗句为题。荷尔德林正是一位有强烈怀乡、田园情结的诗人。海德格尔视荷尔德林诗作昭示着“存在之澄明”。他在阐释荷尔德林《返乡——致亲人》一诗时说:“通过欢悦的明朗者,它照亮人类的心灵,使得人类的心情对田野、城镇、家园的真谛洞开;通过高超的明朗者,它首先让幽暗的深渊张开而得到澄明。倘若没有澄明,深渊又会是什么呢?”(见《荷尔德林诗的阐释》)老实讲,我对海德格尔这些话,亦如对海德格尔一切话一样,似懂非懂。但我似乎总会从中读懂、读出另外的东西。他在阐释荷尔德林,我却分明感到是在阐释他所不知道的中国伟大诗人陶渊明,或其他相关的东西。
海德格尔以晦涩难解著称,他极力去阐释或许永远无法阐释明白的“存在”。但他却能实现“阐释的深度”。以此来理解陶渊明,时有豁然开朗之感。伟大又易知易懂无疑是好的,伟大却难知难懂的东西有时也会具别开生面之效。所以,我不避赶时髦之嫌,勉强用之。魏晋那股瑰异的生命审美思潮,是能够与当代存在主义哲学相通的。陶渊明又堪称代表。
海德格尔与陶渊明相通之处,除了自然、田园,还有“死”。海德格尔前所未有地把死从生存中突出出来,以对死之“亲”之“畏”来逼出“生机”。“向死而生的意义是:当你无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体会生的意义。”(见《存在与时间》)生很少具备进行哲学思考的必要,死却是最重要的哲学问题。存在主义哲学把死作为“动力”置入生,破除生存的虚幻、虚妄。陶渊明正是一位深度关注死亡的诗人,他始终把“死”悬置于生存之中,去抵抗生存的庸俗、苟且。陶渊明“畏”死,又嘱自己不要“怕”。渊明一生,可视为一场“向死而生”的实践。
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
——《酬刘柴桑》
常恐大化尽,气力不及衰。
——《还旧居》
家为逆旅舍,我如当去客。
——《杂诗》其七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神释》
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欲语口无音,欲视目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
——《拟挽歌辞》
不封不树,日月遂过。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呜呼哀哉!
——《自祭文》
“任真自然”的生存追求,使渊明深知,物之兴替、人之生死,乃宇宙大化,他既情愿纵浪大化,又惟恐来不及活出自己的“活”。要自己勿“多虑”,正因有所虑。《拟挽歌辞》一心一意悬想自己死时、死后情境。此诗并非作于死亡来临之际,而是较早。荒诞未来时,我先荒诞着,无幽默处,我偏偏幽他一默。《自祭文》作于去世前两个月,总结感慨一生,兼具遗嘱意味,同时还有将卸下生存重负之释然。他要求不起坟不栽树。这自然是纵浪大化情怀。最后仍是对存在终极的追问:生之艰辛我已亲历亲尝,“死”又如何呢?渊明当然知道,这是个既不求人答、亦无答案的问题。至死还在思考死的渊明,对死显然已非“畏”。渊明是个不肯敷衍此生者,不肯随波逐流者。“聊复得此生”——此生总算在我手中了。《自祭文》又说:“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可以说,在艰辛备尝,顽强抗争之后,渊明得以在静穆澄明之境中辞别人间。虽然带有“精神胜利法”意味,仍可说是获得了基本的胜利。如此人间如此世道,人还能如何呢?他的灵魂或许能够前往他的“桃花源”。
一条命,一颗心,一杯酒,一辈子,一片尘,几番喜,几番忧,了却生,了却恨,已知生,再问死。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对死,陶子显然比孔子较真。可谓“向死而生”乎?孔子有担荷引领天下气度,生命能量外向,陶子则盯紧自己这条命,生命能量内向。孔子行走在春秋辽阔大地上,天下虽扰攘不已,士人却斗志昂扬,因为并无霸主敢随便对士人动刀锯。陶子这只丛林野兔,从凄风苦雨中退却至田园一隅,把这条命翻来覆去打量。陶子使用这条命,让这条命脱尽工具性,实现了生命存在的深度、生命审美的深度。这只敏感深情的野兔,远离喧嚣的世界,倾听天籁,倾听自己的心跳之音。越是不可一世的枭雄,往往越是难以实现存在之真,存在之深度。人生荒谬,行尸走肉。许多人物看上去身影伟岸,却不过是在追求作为行尸走肉存于世,然后瞬间腐烂溃败,血污狼藉。
中国古代最能表达存在深度的文学作品,大约只能是陶渊明诗文和《红楼梦》。贾宝玉彻底“不器”,完全不具备贾政所希望体制所需要的工具性。贾宝玉天生痴绝,乃一不可“驯化”之赤子,其非工具性并非出于自觉。陶渊明非工具性的实现,则根源于自然加自觉。非工具性与存在深度具有密切相关性。后世对陶渊明的景慕,正是对其所实现的非工具性及存在深度的呼应。
陶渊明之后,唱和陶渊明成为千年不绝奇观。被唱和如此之多之久,历史上并无第二人。
陶渊明开创了田园诗,后世竞相效仿。王维、孟浩然、韦应物等诗人,都写出了大量优秀田园诗,与陶子相比,却大都似城里人在说乡下事。他们既无渊明之身世遭遇,更无长达数十年亲耕经历。陶之田园诗是心灵自然流露,如清风如天籁。更深层原因是,陶渊明已臻于“立德”境界。自古就有人指责渊明是“自了汉”。这没错,渊明的确是不得不走上了“自了汉”之路。奇迹在于,他在此路上可说实现了“立德”境界。达则兼济、穷则独善,是孟子所标榜士人应世之道。追求独善,又是魏晋士人普遍风尚。但无人能达渊明境界。或许,数千年间唯陶子一人。渊明是独善其身的极致。放弃立功,亦无意于立言,其诗文远离时尚,只为自娱,在当世毫无影响,立德境界却在近似自然状态中实现了。所立之德就是:追求人性的自然、自由、澄明。渊明所立此德,无违其深厚仁德,却有反工具性之潜质潜能,能启发存在感,能指向未来。显然,这不是皇权推崇之德,但皇权有时亦对之略示尊重。杀隐士这一极端行为,只朱元璋干过。江山打下来了,朱皇帝发布诏令:“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在此诏令下,姚涧、王谟、夏伯启等不肯出山为官者被诛杀,并籍没全家。明清时代,皇权臻末世,奴化达顶峰。如石头可以奴化,统治者大约连江山上的石头也不肯放过的。
士人喜欢陶渊明有多深,其反工具性愿望即有多强。
对陶渊明的景慕,至宋代达顶峰,士大夫“嗜陶”成为普遍风尚。这其中,以苏轼、辛弃疾为杰出代表。二人同为豪放派词人,一为大才子,一为才子兼英雄,遭遇皆曲折异常,登高望远,识破机关,却只能无奈悲叹。才子的豪放,英雄的豪放,不约而同折服于陶子这位隐士的“豪放”。
苏轼天纵之才,磅礴浩瀚,蔚为大观,饱受磨难,却愈老愈真。自五十七岁起极度迷恋渊明,一直到六十六岁去世,念念不忘是渊明。六百年前的“自了汉”渊明,竟成为苏轼晚年巨大精神安慰,其和陶诗达一百零九首,几乎把陶子作品和了一遍。“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苏轼与苏辙书》)“醉中了了梦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苏轼《江城子》)欲做渊明而不得,梦中醒中不能忘,以至于视渊明为自己“前生”。“常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苏轼《临江仙》)苏轼所恨者,正是恨不能摆脱工具性也。求真求自然,苏轼亦似渊明,但澄明之境、仁德之厚显然有所不逮。在摆脱工具性的决绝上,亦乏渊明勇气。苏轼一再沦落,却始终不曾去官。形格势禁,去官恐于生存不利。豪放如苏轼,亦不敢对生存不计功利,无法实现渊明的存在深度。皇权无缝隙,仕途之外再无路可走。这差不多是古代士人共同处境。
辛弃疾作品中对渊明的吟咏追和,达九十余处,仅次于苏轼。“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若教王谢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尘。”(辛弃疾《鹧鸪天》)辛弃疾眼里,晋朝当年王导、谢安等巨族诸公,还抵不上渊明故里柴桑陌之尘土呢。
后世文人追慕古代同类,如苏、辛这般持久深切,文学史尚无足以媲美之第二例。有苏、辛这等异代知音,渊明可以告慰于九泉了。
苏、辛主位人格乃积极用世者。似乎淡泊的渊明,却最能打动他们的才子情、英雄魂。渊明的柔软、自然,正是从不屈的热血刚肠中生长出来的。越是真才子、大英雄,其自然自由之我越是难以被彻底压抑取消。景慕渊明,正是对自然自由之我的深情呼唤,对工具之我的反抗。皇权时代无数士人,皆承受过欲为“自了汉”而不得的痛苦。人们喜欢渊明,其文化、心理原因就在这里。渊明不朽的原因亦在此。
普遍的怀乡情结、田园情结,正源于自然、自由之我。故乡、田园的深层意蕴正是自然、自由这一人类根性。
真正的诗人,几乎无不怀乡——诗人是个怀乡团。放大视野看,怀乡者不只是诗人,历史上,广大士人亦普遍怀乡——士人是个怀乡团。可是,怀乡者群体还要广大得多。蚂蚁般丛集蜗居在楼群丛林里的现代都市人,如能面对一片原汁原味的田园,竟如面对一个熟悉的奇迹。那田园为何看上去如此喜悦?那田园为何恍然如我一个睽违太久的“家”?那田园为何如我的一个梦?那田园为何如我的前生?无他,只因田园正是人类的根性所在——人类是个怀乡团。
人类经历了漫长的采集、狩猎、游牧历史,始到达以耕种为特征的田园。田园让人类第一次生根。田园的根性,让人类从动荡野蛮的生存,进入相对安静质朴的生存,人类文明始进入快速创造积累时代。千百万年的积淀,已使田园成为人类文化基因。普遍的怀乡,正是这一基因的投射。田园,是人类创造的“人化自然”,或曰第二自然。田园的根系关联着大自然,关联着山河大地天空宇宙,当然亦关联着人的自然、自由本性。陶渊明汇聚升华了人类的田园情感,成为负载这一情感的符号或曰幽灵。
人类是个怀乡团。陶渊明有个田园魂。
尾声
一百七十二年前的美国,二十八岁的梭罗提着一柄斧子来到瓦尔登湖边,砍树筑室独居。两年后,又回“人间”打理他那“铅笔制造厂”去了。《瓦尔登湖》一书,记载了他这一段生活经历与感悟。与陶渊明回归之路的漫长、沉重、执着相比,梭罗的回归自然,有兴之所至浅尝辄止意味。当今稍有财力者,似乎都可那么做一下。陶渊明的精神内核远超梭罗,梭罗在当今世界的影响却似乎远超陶渊明。在中国,读《瓦尔登湖》者就可能多于读陶渊明者。我甚至恶意地认为,梭罗安排这一段生活,固然根源于自由自然这一生命本性的驱使,是不是也是为了写出《瓦尔登湖》这本书啊?梭罗即使如此,也不是什么错。现当代写作者,创作而不与名利挂钩,倒是稀罕的。陶渊明却不是这样。
今日之世界,真是一个新世界,可是却远非美丽新世界。大自然从未遇到“现代人类”这一劲敌。从溪流到海洋,从土地到天空,无不呈现出败坏之相。雾霾以幕天席地的阵容,从容不迫地围剿人类。有没有“制空权”,真是太不一样了。人类再嚣张,不如雾霾嚣张。在这样的时候,陶渊明的影子竟然会朦胧浮空,重现人间。
梭罗与陶渊明,相隔一千多年岁月,分处地球两边,文化背景迥异,深入田园程度不同,但都是人类回归田园的代表,都是对人类“诗意栖居”理想的实践。
人充满劳绩,但还
诗意地栖居于这块大地之上。
——荷尔德林《人,诗意地栖居》
“诗意地栖居”,没有比陶渊明更适合承受这句话的诗人。忧勤一生,诗意一生,痛苦一生,亦“任真”一生。这就是陶渊明。这一生,竟然亦可以是无数人的一生。为何,无数人会念叨陶渊明?为何,无数人认为自己的生命里该有一个陶渊明?
得意时想到陶渊明,那是念及人生的限度;失意时想到陶渊明,那是寻求生存的慰藉。
田园,是人类最初的诗意,也是永恒的诗意。陶渊明站在田园里,望自己,望人类,望宇宙。陶渊明站成了一个精神坐标。陶渊明是一笔能够不断生发意义的遗产。
那一团幽隐的光明,能照见我们生活的另一面。幽灵有分量有压力,以一种温柔又韧性的声音提醒着我们的生活或我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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