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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词作鉴赏₁₀首

南宋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木兰花慢
席上送张仲固帅兴元?

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追亡事、今不见,但山川满目泪沾衣?。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
一编书是帝王师,小试去征西?。更草草离宴,匆匆去路,愁满旌旗?。君思我、回首处,正江涵秋影雁初飞?。安得车轮四角??不堪带减腰围?。
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秋天,作者的好友张坚调任兴元(治今陕西汉中市)知府。在饯别的宴会上,作者写下这首词为赠。它虽是送别之作,主旨却在于抒发作者对于朝廷偏安一隅、不思进取的妥协政策的深刻不满。
起句从朋友赴任的汉中落笔,切合题面。以下至“一战东归”用与汉中有关的史实,明为赞美刘邦凭据蕞尔汉中以兴汉朝基业,暗处表达对南宋小朝廷偏安江南、无心复国、坐使金人侵吞自己的半个江山的不满。下一大句承此而下,颂古非今:当初萧何为了统一大业,爱惜人才,为刘邦追回负气而走的将才韩信,这样的事情而今已经看不到了。言下之意是,包括自己在内的栋梁之材,如今只是被排挤、受冷落。尽管如此,作者并没有只发抒个人不得志的牢骚,而是将自己的痛苦与国家的不幸联系起来,写面对破碎的山河无缘拯救,只落得泪满衣襟。末一大句,以一个极不合理的对照,写尽了作者的忧国愤慨之情。一方面是敌人的不断入侵;另一方面却是西风中我军所养的战马虽已膘肥体壮,但在朝廷的妥协政策下无所作为。在此可以窥见稼轩那高尚脱俗的精神境界。一个“空”字,下得尤为痛心。
下片在此阔大悲壮的背景上抒发友情。作者先以汉代张良辅佐刘邦为喻,赞美朋友的才能,勖勉朋友在边防前沿的汉中建功立业,说这相对于他的堪为帝王之师的水平来说,征西只不过是牛刀小试。下一大句接写饯别:“草草”“匆匆”两词,最见离人行色匆忙,也显示出作者未能与友人尽情诉别的遗憾。“愁满旌旗”一句,言无知的旌旗也会染上他俩的别愁,写离情最独到。以下两句,一句从对方思念自己着笔,以“江涵秋影雁初飞”的成句,写孤独的友人望雁寄情之貌,寓情于景;一句从自己思念友人出发,以“车轮四角”写留别苦情,“带减腰围”写别后相思。这些旧典用来鲜活,如同作者自己的想象和夸张。这一人一“我”,别情相照,成功地表现出爱国者之间的深厚情谊。



水龙吟
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
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这首为韩尚书祝寿的词,写得慷慨激昂,豪迈奔放,内容上摆落寿词谀颂为主的习套,以政治抒情为主,相期以“整顿乾坤”的事业,所以是一首风格豪放、境界很高的抒情词。在稼轩词中,是最能代表他“词中之龙”的本色。
上片纵论国事,以中原父老和南渡诸人的对照突出其不满时政的感情,而又以此为背景,写自己的报国壮志。词一上来,凌空一问,痛斥南宋统治者偏安误国的罪行,振聋发聩。接韵转为深深的叹息:一边是盼望恢复的长安父老,一边是只知感伤对泣的南渡诸人。“可怜依旧”四字,包拢了南渡六十年来分裂依旧、沉闷依旧的令人伤心局面。挚情所在,语中带泪。而“夷甫诸人”一韵,则借古讽今,对南宋朝廷中只顾空谈、对于国家命运漠不关心的要员以及由他们影响而造成的萎靡玄空世风大加挞伐。不仅硬如矛锋,着力一刺当政者,而且感慨遥深,对整个偏安气氛表示殷忧。末韵急转而上,将平戎万里的英雄事业,托付给天下一切有报国建功之志的爱国士大夫,情调高亢,豪情四溢。一个“算”字,将爱国志士推到前台,笔力足以扭转乾坤。
下片转入祝寿题面,但在对韩尚书的文才武略加以称颂时,仍不忘紧扣复国大业。在构思上,前两韵从家世、文才和武略上全面称颂韩尚书的不同凡俗。“绿野”一韵,将他隐居于信州时的风度和志趣写得风流蕴藉,直可与东晋那位“谈笑却胡沙”的谢安相比,表明了他对这位老前辈全方位的倾倒之情。同时也隐含着另外的意思,即对他将如谢安的“为苍生起”寄以期望。结韵更是绾合祝寿与抒壮怀这两种意思。他所表明的要与韩尚书相期于整顿乾坤事业的宏伟抱负,痛快激切地显示出主旨所在。一“了”字显得信心十足,抱负非凡,可谓一字千钧。
全词通篇用典,能够更准确地表现作者的悲壮豪迈之情。在章法上,全词先撒后收,将祝寿的意思放在词末。而前此则抨击时政,感慨世风,表达建功立业之念,显得纵放自如,起伏变化。而即使明示祝寿之意,也是透过一层来写,变化无穷,摇曳之至。在感情调式上,全词由悲而壮,由壮而豪,越升越高,传尽了爱国志士身不遇而情正热的怀抱。



贺新郎
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

老大那堪说。但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词人读了陈亮追和的《贺新郎》后,深深为其“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的情语所打动,又为其词中慷慨激越的抗金爱国之志引动类似的情怀,于是他又写下了这首酬和之作。
本词既是和作,就要在内容和用韵上受到陈亮原词的限制。更何况此前他已经用同样的韵部写了一首词,本词在内容上的余地似乎很小了。但其实不然,它与前词之间有着不同的抒情重心。如果说前词重在抒发深挚的相思情谊的话,那么这首词是由陈亮词的感慨增进一层,重在抒发他们坚决抗金、至死不渝却怀才不遇、不为时局所容的激愤之情。这是稼轩闲居带湖时期最为激昂奋发的爱国伤时之作。
上片起韵,既是承接自己前首词抒发的友情余意,又是呼应陈亮和词中表达的同志式友情的词意,也重叙了他们之间志趣相投的诚挚友谊。接韵以特有的“稼轩笔法”,也就是取用历史上有名的同姓人物,来赞美友人的高尚品德,并表明自己和他气味相投,颇有情缘。“我病”以下六句,在抒写相聚的欢畅之中,写出两位志士都觉得知音稀少的苦闷。首先,“病”是指他身心俱病。在这样的时刻,能有这样一个重约而知己的男子汉前来破闷释愁,真是阴霾一扫,身心俱适。所以,这一句就显示出作者对陈亮雪中送炭情谊的深深感激。“惊散”一句,借景抒情,将二友相对欢饮高谈的豪迈,写得惊天动地,最是健笔传神之语。下一句,补出了“高歌饮”的内容,使意思更完整,更鲜明。且一个“笑”字,就足以见出两位志士对于世俗看得重于千钧的富贵的轻蔑态度,从中足见其胸襟不凡。这是上片抒情的最高潮。然而这样激昂的盘空硬语,却不见有谁接受,这不能不让词人在畅意的同时,也感受到心灵的孤独。所以“硬语”以下,以一问句转换了词气,借用只有西窗月的有情“来问”,表达了他们曲高和寡、知音稀少因而计不能行的孤独和失意。从构境的效果来看,高歌硬语与西窗雪月之间,一刚一柔,一动一静,形成意味隽永的对照。
下片境界别开,呼应陈亮和词中的爱国豪情与抗金壮志,贯穿了词人自己对于时政不谐、人才遭抑的愤怒和对于完成抗金大业的万丈豪情。起言就戟指国势时政,一吐愤郁之气。“事无两样”的“事”,既是指国事,即自从“靖康之乱”以来衰弱不振的国势没有改变,也兼指失地应该收复的事理古今未变。然而可怕可恨的是,现在的“人心”却变化了。这里的“人心”,既指南宋统治者越来越丧失斗志,一味谋图偏安,而再无救亡图存时期的魄力,也包进了陈亮和词中所说的意思,即现在身历“靖康之乱”的中原父老大半已死去。这不仅使中原后生忘记了故国和民族的耻辱,而且金人的后代也愈加认定中原是他们的领土。这样的“人心别”,是多么悲惨而可怕的事!因此词人忍不住要质问“渠侬”即当权集团:究竟打算使祖国分裂的局面持续到什么时候?这里问得愤怒,问得痛心,说出了他一直想说的心里话。进而他又以千里马去拉盐车的典故作形象比喻,以它的被埋没而“无人顾”和又有人摆出一副爱马的姿态去“千里空收骏骨”作对比,表明统治者自称爱才的虚伪性。这是词人对于当政者最义正词严的指责。以下“正目断”一语,表面上是回忆他们当时眺望唯见大雪封路的景象,实际上表明了词人对于山河破裂、中原阻绝的极其沉痛心情。这种眺望关河、思奋起而不可得的志士形象,和前面被戟指的当权派的形象,形成了明显对照。“我最怜君”以下,词境宕开,字字铿锵,以闻鸡起舞、后来渡江北伐的东晋名将祖逖推许陈亮,以“男儿到死心如铁”的钢铁意志来勉励对方,而用“我最怜”这样的字眼,表明其中含有自我勉励之意。末以一个掷地有声的誓言,表明尽管时运不佳,但自己依然要与朋友一起,像女娲补天那样重整山河,完成统一祖国的大业。这心愿、这气势,惊顽起懦。
全词起得突兀,结得刚烈,呈现出雄放悲壮的风格特征,这也是最能体现词人作为失意英雄的豪情与悲愤的典型风格。上片与下片之间,一总叙“硬语盘空”的相交情事,一突出“硬语盘空”的具体内容,而总为回忆的笔调所包拢。上下之间遥相呼应,有着严密的内在联系。这种能放能收、神行无碍的运思方法,也是辛词的一个显著特征。



贺新郎
用前韵送杜叔高?

细把君诗说。恍余音、钧天浩荡,洞庭胶葛?。千丈阴崖尘不到,惟有层冰积雪。乍一见、寒生毛发?。自昔佳人多薄命,对古来、一片伤心月。金屋冷,夜调瑟?。
去天尺五君家别?。看乘空、鱼龙惨淡,风云开合?。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销残战骨?。叹夷甫、诸人清绝?!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

在词人与陈亮以《贺新郎》词调相互赠答后不久,家住浙江金华的落魄诗人杜叔高,也来带湖拜访词人。杜氏一门风雅,兄弟五人都能诗,而唯有叔高一人的诗歌,写得有“吞牛食虎之气”,兄弟们那些写得宛若春光幽妍的诗歌,竟似为衬托他的诗歌而存在。他的诗歌,其精神气魄因此也深受陈亮的喜爱。当叔高带着自己的诗卷来拜访辛弃疾的时候,词人心中对于其诗的感觉,与陈亮完全一致。于是在叔高临别之际,词人心中那因与陈亮交谈酬答被激起的英雄感慨,再一次倾发出它的余力,这就有了这首用前韵而写成的词。
词的上下片分写不同的感慨,而合起来看则气脉流走,浑然一体。上片起头一句,与酬答同人陈亮的突兀而起不同,起得平静而能启下。一个“细”字,表明这是经过细心品赏而得的结论。它体现出词人作为一个文学前辈的平易和耐心。以下直到“寒生毛发”,运用多层形象的比喻,对于叔高诗歌的美和其诗中体现出的主体精神特征加以热情的赞扬。通过对诗歌的赞颂,就把作者叔高的高洁志趣和人品曲折表现出来了。以下,采用美人香草的传统比兴法,描述了叔高在诗中表现的内容,同时又表达了词人对他的怀才不遇的同情与理解。“自昔佳人”一韵,具有很强的概括性,把包括叔高在内的自古才士沦落不遇的命运,写得富有感情和意境,并且赋予这一感慨以更多的理性反思精神。
下片则更进一层,希望叔高跳出骚人墨客的精神藩篱,能够像词人那样放眼时局,以做力挽狂澜的爱国志士为己任,为实现南北统一而战斗。这是词人自己爱国心火反射出的热光。“去天尺五”一句,采用辛弃疾特有的借古人而美今人法,引用南北朝时“长安韦杜,去天尺五”的民谣,既是表明词人对杜叔高家一门风雅的赞扬,也兼有勉励杜叔高跳出自伤沦落的平常境界的用意。以下顺接此句意思,以乘空变化、使风云开合的鱼龙来期待之,也就是期待他在政治上有大作为。一个“看”字,更表明了这一殷切期待的意思。“起望”以下三句,转为词人自己的政治抒情。神州路上,往日士大夫之类的衣冠人物熙熙奔走,而今只见残骨在白日下反光。而可恨可叹的是,像西晋宰相王衍那样清谈误国的今日当权派们,依然推行投降路线,袖手高谈,不以复国之事为己任。这样的局面,让作者如何能坐得下去,如何能不激愤怨怒?于是下文特出以“夜半狂歌”的激情镜头:他那含着无限悲痛的狂歌,连天地也为之感动,悲风为他而起,吹得屋檐下的铁马儿铿锵作声,使听那铮铮之声的词人,仿佛置身于那万马奔腾的疆场!结韵点明他之所以悲思如潮,夜深难眠,正在于南北分裂这一惨淡的现实。他要杜叔高注意的,也正是这一惨淡的现实。这就结得短促而有力,其中若有无限压力迫面而来。
词的主要艺术手法,一是善于运用比喻,如开头就连用三个比喻,来全面形容叔高诗歌在韵味、风格和思想锋芒上的特征。二是善于运用“影射”,如以叔高的诗歌来影射他的人品,以清谈误国的王衍来影射当代执掌权柄者,以屋檐下的铁马儿来折射自己向往杀敌报国的内心世界等,都是极有余味,极为成功的。



破阵子
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此词约写于作者与陈亮用《贺新郎》一调唱和之后不久。题作“壮词”,但其实壮中含悲。它通过梦的形式,将自己盼望像青年时代那样跃马横戈于疆场、北伐成功的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同时更以梦境作为映衬,反跌出自己报国无门的无限悲哀。这悲哀,他与陈亮是有着同怀之感的,所以,“为陈同甫赋壮词”的题目颇有意味。
起句突兀而来,刻画了一位落魄英雄的形象。剑是英雄建功于疆场的宝器,而他只能在灯下醉眼蒙眬地看它。此处不用一个抒情的字眼,但描写却摄魂夺魄,蕴涵无限,于豪壮中已暗含悲凉意味。“梦回”一语,在时间上是跳接,已由醉里写到了梦醒时分;但在意脉上却是顺承。之所以会梦见那样的情景,完全有着醉里看剑的心理酝酿在起作用。这一句,写梦初醒情状十分出色:他犹觉得连营号角萦绕耳边。其下倒叙梦境。“八百里”两句,以工整的对句,从啖肉奏乐这最切实的两方面,表现热烈豪迈的军营生活,气势酣畅磅礴。接以一句“沙场秋点兵”,突然化勇士的豪酣为主帅的威严,以动衬静,刻画出临阵出征、军威整肃的将军形象。这正是作者在心理上自我期待的投影。
与其他词作上下片分写二境或二事的通常结构不一样,此词下片紧承上文来描写战事。作者抓住战场上最有特征的马和弓来写。跑得飞快的良马和拉起来声如霹雳的良弓,是战争中的利器,充分表明了作者对于自由与取胜的渴望。然而写马写弓,其意却在写人,写那在战场上意气风发、英勇无畏的人,并且从气氛上预示着战事的获胜。正是在此基础上,下文的抒发宏伟抱负才有了说服力。“了却”两句,把梦中作战者即词人自己向往的驱逐金寇、恢复国土的一贯理想,写得透,写得实。这两句抒怀,意气昂扬。至此,作者的情绪已经到了一个最高点。最后突然一个反跌,从热烈豪壮的梦中世界跌回凝重悲郁的现实世界。一句“可怜白发生”的浩叹,凝聚了壮志难酬的万千悲愤。作品就在这一声浩叹里突然收住,余力重如千钧,十分感人。
这首词最主要的特色是在构思上。首先,此词前九句为宾,末一句为主。一句陡转,直化豪壮而为悲壮,从而完成了失意英雄的形象塑造,与开篇豪中含悲的境界遥相呼应。其次,前九句一气贯注,酣畅淋漓,至结句才换笔转意,自成一段,与上文相映照,从而打破了上下片分段的词体定格,成为一种成功的尝试。除了构思,这首词的对偶也很有特色。全词除形式上的上下片末句为奇句外,其他都是对句。作者不仅将一切词性严整相对,且事典对、数目对和空间对等“难对”,也对得毫不费劲,气息流走,并不因为多用对句而显得板滞、拘束,这就再一次显示出作者炉火纯青的语言艺术功力。



清平乐
独宿博山王氏庵?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词人在隐居带湖时期,虽然对农村风光和自然风景都十分喜爱,但是,隐居者的生活根本与他的报国壮志相矛盾。他虽然经常以佛典道藏自解,但是也不足以开解心中的抑郁。一个风雨凄寒的秋夜,他一个人借宿在山中王姓的寒素庵堂里,百感交集,写下了这首词短意长的小令。
词的上片,以四个短句写透了山中茅屋内外丑陋荒凉景象。饥饿的老鼠绕床而走,公然觅食;丑陋的蝙蝠在围灯飞舞,阴森凄恻;松风冷雨呼呼、哗哗地响个不停;连糊窗的破纸也仿佛不甘寂寞,被风雨吹打得沙沙作响,如同在自言自语。这样荒凉丑陋的景象,都是稼轩这位铁血男儿的所见所闻,他居然就置身于这样的时空里。这里,尚未作一语书愤,然而请缨无门的悲愤已经灼然可见。
下片乃在此基础上正面抒情。从大处落笔,使尺幅含千里之势。“平生”两句,以“平生”和“归来”作对照,将一生塞北江南的壮伟行踪,将平生志在塞北江南的不凡理想,来与罢官闲居后华发苍颜的寂寞处境形成强烈对照,形成无比悬殊的感情势差,令人感受到其中极为愤慨、极为悲痛的力量。不得不袖手闲处的烈士之悲,在他的抚今思昔中被表达得那样深刻动人。结韵更点透这一无限悲慨的感情:当他在这样的秋夜,在这样荒寒寂寞之地从梦中醒来,眼前依稀还可以看见梦中的万里江山。这一韵,看似境界大变,奇峰突起,体现着词人胸怀天下、不计眼前困顿、不忘统一大业的伟男子的生命境界。但转头再一想,有这样一种生命境界的男子,只是归来在这样的秋风秋雨之中,所能为者也仅是书愤而已。这不也就使悲者更显得可悲了吗?
“打血管里流出来的都是血。”这首词,也是从作者血脉贲张的血管里喷泻出来的。它的境界至于凄厉,风格质朴而凝重,它们将一个失去报国机会的爱国者的失志丧时之悲,传达得沉郁苍凉之至。



水调歌头
送杨民瞻?

日月如磨蚁,万事且浮休?。君看檐外江水,滚滚自东流。风雨瓢泉夜半,花草雪楼春到,老子已菟裘?。岁晚问无恙,归计橘千头?。
梦连环,歌弹铗,赋登楼?。黄鸡白酒,君去村社一番秋?。长剑倚天谁问,夷甫诸人堪笑,西北有神州?。此事君自了,千古一扁舟?。

这首送别杨民瞻失意归乡的词作,从静观宇宙的角度感慨人生的匆忙,因此也坚定了归隐之志。但他又将自己不死的神州之念转托给杨民瞻去实现,这就表现出他在闲适的心理状态下,不能完全忘情于西北失地的暮年烈士之心。
上片完全抒发自己在静观宇宙中所得到的生命感觉,其中最核心的感受是岁月的匆忙和个人的无奈。词的开篇,他以一个采自典故而用得鲜活的比喻,表明自己静观自然的所得。他感到,在宇宙这个不停运转的“大磨盘”上,太阳和月亮不过像是两只徒劳奔走的“蚂蚁”,万事万物也都不能逃脱生灭的命运。这一以宇宙为背景的起调,实际上是用以暗示人的渺小和无奈。但他着眼于日月和生灭,分明是因为日月那不停地运转给了他岁月太匆匆、年命不能久的印象。以下一韵,又进一步突出时光飞逝的悲哀。他以檐外奔腾不息的流水做比喻,写出了流光飞逝的自然伟力。“滚滚”两字,下得紧急促迫,令人想见其悲哀。“君看”两字带出杨民瞻,仿佛是为他开解,但其实是要对方理解他此时的生命感觉。“风雨”以下,转到自己坚定隐居之志的意思上来,写得闲适而潇洒,但其中隐含着“志士凄凉闲处老”的沉痛。夜半风雨,春来花草,意境各别,形象概括了他从内心沉痛莫名到归于意态萧闲的归隐心路。“岁晚”一语,关合开篇,表明了自己在这样的宇宙背景之下,将以经营田园打发残年的平静心情。
下片转入对杨民瞻的理解和期望这一面来。起韵连用三个短句连接三个典故,写杨因失意他乡而急不可耐的归乡情思。从作者所用典故中,可以看出他眼中的杨是一个富有才识的人。这就为下文的提出希望打好了埋伏。“黄鸡”两句,直切送别情事,却是虚笔,他想象杨返乡后包围着他的古朴纯真民风。但是,这平静的调子并未能保持到终了。作者想到杨民瞻的壮志难伸,不禁联想起自己一生的心血东流,全是因为执政者坚持高谈阔论、不思复国的投降路线,于是一面嘲笑那些误国的“夷甫诸人”,一面把自己不死的神州之念转托予杨民瞻。一句“长剑倚天谁问”,写出了志在立功的壮士报国无门的孤独和愤懑。壮士无路可走,正是因为像王衍那样的清谈误国之辈充斥朝野,政治气氛太萎靡之故。“堪笑”一词,表明了词人对他们的蔑视。最后一结,将前文中的千头万绪归为一统:因为自己已经年老难有作为,因为杨民瞻在作者眼中也是个磊落不凡的志士,因为朝野中充斥着那般不负责任的清谈者,所以作者说道:这副收复神州的重任你去承担吧。只有承担了复国伟业的人,将来功成身退,扁舟五湖,才能与范蠡的五湖弄舟相媲美。这就在杨民瞻心灰意冷的时候,给了他及时的勉励,为他矫正了人生的航向。
这篇送别词,上片写自己的理悟和归宿,下片对富有年华的朋友表示理解和勉励,似乎上下片不相关,但千头万绪都由“西北有神州”这个主旨牵连着。这样的结构方法,比单纯的送别劝慰之词容纳了更多的内容,而又能精神不散。



定风波
再用韵。时国华置酒,歌舞甚盛?

莫望中州叹黍离,元和圣德要君诗?。老去不堪谁似我?归卧,青山活计费寻思?。
谁筑诗坛高十丈?直上,看君斩将更搴旗?。歌舞正浓还有语:记取,须髯不似少年时!

在朋友与他共享的歌舞盛丽的酒宴上,作者对卢国华沉浸于歌舞享受、思想上消极低沉的状态,提出了委婉的劝告和希望,表明了南宋中期爱国者主张人生须进取、诗歌应有所为、一切应以国事为念的积极态度。
上片起句,以劝告的口吻,要国华不要像当时一般士大夫那样,遥望中原而徒然伤感,而要为统一祖国的大业创作鼓舞人心的诗歌。这里直接提出诗歌要为政治上的进取服务、调子要昂扬乐观的主张。接韵转写自己的迟暮处境:在这场宴会上,有谁像自己一样老大无成,想归隐青山又不甘心?这里以人我对照,显示出自己的衰老无奈,但在表面的叹息老去之中隐含着词人失志的压抑。
下片开头,作者突然以斩将拔旗的战场猛士的豪举,来比喻国华将在诗坛上夺魁的壮采。“看君”一词,期待之意、勉励之情毕见。而“高十丈”“直上”“斩将搴旗”之语,将才士在文坛上因写作新内容、新风格的诗歌而拔出当代的英风,化为猛士在战场上直捣黄龙的独胜雄姿。它把赞扬和勉励结合在一起,才显得既豪酣又不虚伪。末韵把作者对国华最担忧之处、最恳切的规劝合而为一。他担忧国华沉浸于歌舞声色的享受之中,忘了人生的目标和时光的流逝。所以他规劝道,听歌征舞是时光充裕、没有压力的少年们的乐事。此句的言外之意是:你可要爱惜光阴、砥砺壮志,以图有所作为而不能沉湎于歌舞呀!
全词直切中留有余地,既照顾了别人的自尊心,也表达了自己作为一个殷忧国事者,对于朋友的殷切期望,所以措辞遣句颇为得体。另外,以战场比喻文坛,或者说把文坛想象为战场的情形,也显示出战士词人的特有风貌。



水龙吟
过南剑双溪楼?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沧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这首登览之作,以南剑双溪里有神剑的传说为起兴,表明了自己亟待获得宝剑以雪国耻的爱国情怀,和这一理想事业受到朝廷投降派打击而不可得的悲愤,以及遭此黑暗时代不得已而归隐的悲凉心情。
上片写登楼所见所感。起句即写自己登楼遥望西北浮云,渴望得到一把扫清西北浮云的万里长剑。这是暗中扣题。下韵接“剑”字而来,正好人们说南剑双溪的水潭里有宝剑,剑气在深夜上冲斗牛二星之间。“我觉”以下一转,在月明星稀的夜里,他放眼下视,只觉潭空水冷,一片平静空寂的景象,根本看不到人们传说中的宝剑。末韵把词人想要寻觅宝剑,可是又害怕妖魔太阴险狠毒的悲剧处境和悲愤心情传达了出来。一句“风雷怒,鱼龙惨”,写得生动、怪诞、令人紧张,它是作者对自己所遭逢内外夹击政治情势的特殊感受的象征,形象地比拟出投降派打击抗战派的嚣张气焰和阴险嘴脸。
现实是如此冷峻,理想只能被扼杀。于是下片借景言情,转入对自己壮志难酬而不得已投老空山的悲凉心情的抒发。起句写远观近望江水所见。江水奔腾之势受到高山约束不得已的收敛,看起来是即景描画,其实却含有深意,表达了自己那一腔烈士之情,受到投降派的一再制约,不得已而收藏的悲凉。以下一韵,表面上承上文语意,表达自己放意江海的兴致,却隐含了他不得不退隐而终的悲凉。因为他既以“有天下志”的大丈夫陈元龙自比,又以“老矣”、“不妨”这些有叹息味道的词语自写,则携冷酒、睡凉席本不是他的心愿,其中悲郁难平的气息,如可触摸。以下一韵,正承登览题意,写自己登览所感。“千古”“百年”这些漫长的历史时间,和“一时”这一极短的个人时间相合并,表明了作者有意虚化、弱化历史生活重要性的心理要求。而他虚化历史价值、弱化历史意义的目的,是在为内心极为痛苦和动荡的自己,寻找平衡的办法。这是不能实现又渴望实现的他自己,在没有办法下消解痛苦的办法。末韵承此而来,以景结情。斜阳下系缆止步的行人,实际上是他对于时代和自己的象喻。斜阳,既是国运难振的象征,也是自己年华不再的隐喻,系缆止步的行人,是他遭逢这一风雷鱼龙把持着政局的时代,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政治追求的隐喻。
这首风格沉郁顿挫、劲气内转的词作,看起来是即景生情,写登楼眺望的感受。但是,无论是风雷鱼龙的想象,还是浮云长剑的联想;无论是潭空水冷的印象,还是峡束沧江的刻画,或者斜阳下系船止步的行人,都深有寓意,隐含感情。另外,词中上片写深夜景象,下片写斜阳下风景,时间上的不求统一,也说明了本词写景的主观色彩。



鹧鸪天
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辛弃疾被迫退隐之后,一向不敢轻易地言“功名”二字,生怕这两个字,会触碰自己无限的苦闷和愤懑,使自己难以承受。
词上片回忆了青年时代率众抗金的壮举。起韵再现他率领万余义军抗金的飒爽英姿,写得气势豪迈。他以“旌旗”“万夫”“锦襜”“突骑”这些表现英雄行为的词句,来形容自己当年的壮声英概。而又以一个“初”字,把渡江南来与以后的经历之间了然划断,显出他对那一段叱咤风云的战斗生活的特殊感情。以下两句,具体描写他所经历的枪林弹雨的战斗生活,写得气氛特别紧张,正显出英雄本色,场面尤其壮大,更显出英雄风采。总之,词人平生最雄壮、最难忘的功名事业,就是这一他人万万难以完成的壮举了。所以他写来,不仅形象生动,如同依然置身于彼时彼境,而且豪情满怀,令人既紧张又振奋。
下片转写现在的闲居落寞处境,而将南渡以后努力欲有作为、却终于失败的经历,打入叹息之中,显示出英雄失志的悲凉。稼轩南渡之后,始终以北伐中原、建立英雄式的功名为事业。他曾经屡屡上书朝廷,从各个方面陈说他的抗金方略。凡是南宋统治者担心的问题,他都想到了,并为之筹划好了。可惜他所遭逢的是一个投降派当权的时代,这就注定了他没有出路。所以他不仅被频繁地调任,还动辄得咎,数次因谗害而被罢职,最终是老于林下,无所作为。过片由追昔转而叹今。“叹今吾”一句,一叹年光老去,无法挽回。他以白髭须不能像枯草那样被春风染绿,表达对于时光难驻、年光无几的叹息。他习惯于把自己头发变白与忧愁联系起来,现在这连胡子都已变白的老人的心中,该有多少功名未立的忧愁呢?所以可说是二叹功名未立,足增悲哀。第三叹在最后一韵,这是他对于自己南渡以后被弃置不用的遭遇的愤怒和悲凉。这样极为沉郁的感情,他以叹息和嘲戏的口吻表达出来。“志士凄凉闲处老”,这让他怎能平息自己被客人言语触起的无限悲慨呢?
此词一以对比的手法,将过去的豪情和英姿,与现在的衰老与不遇形象相对照,对比取义,不著一字而尽显其情:悲愤、无奈、凄凉又强自排遣之状毕现。二以嘲戏的笔调,故意把心中对于南宋统治者的愤怒和讽刺,和自己勃郁难平的情感,化为一种表面谐趣柔滑的叹息。这比直接抨击统治者显得更有余味,更为冷峻。这就是“嘲戏”口吻的神奇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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