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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裸照改变的人生

2016-07-19 木闻 小人物大人物

一卷黑白照片藏在毛主席陶瓷雕像的空心里,照片上的男女赫然全裸。三十年前,“严打”时期的西安,这是轰动一时的要案,牵涉出十余名所谓的男女“流氓”。拍摄者被判死刑,立即执行,其余多人被判无期。一干人等,人生轨迹因此改变。


拍了几张裸照就被枪毙。如今看来,这或许是匪夷所思的事情。有艺术评论家认为,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摄影界的标志性事件。


但几十年来,这一案情的内幕鲜为人知。就像拍摄者的家人至今不知他的骨灰在哪里,而那些同案犯则是隐姓埋名,浮沉人海。


一卷裸照改变的人生



“当时吓坏了。拍照片居然能把命给拍没了。”


即便已经时隔多年,摄影师阿文提起当年,仿佛还惊魂未定。很长一段时间,阿文都不敢摸相机。“就算是这样的照片,我后来也不敢拿出来,一直压在箱底。”阿文翻出一张如今看来再普通不过的黑白相片:一对青年情侣搂抱着,有些慵懒,还有点所谓颓废的艺术气息。


“我拍的是穿着衣服的,那要命的照片是人体,女人的裸体。”阿文语气急促,一脸过来人的神情:“搁在那时,这真不是小事!”


阿文见过拍摄裸体照片的那个人,他,在三十年前的“严打”中,被枪毙了。


 十几张照片黑压压铺了一桌子  

 满眼“白花花的”  


说到“他”的名字,有人一脸茫然,甚至在网络搜索里也很难查到,就像从来没有过这个人;有人则会猛然想起来,“哦,哦”应着,但更多的也说不上来了。


二〇一三年八月,我用了几乎一个月时间,总算找到几个知情者。尽管过去了三十年,他们却依然讳莫如深,愿意接受采访的也不愿实名出现,只能给他们都起个化名。比如“他”,就称老屈吧。


老屈当年是西安一家单位的文艺干事,小有名气。与老屈同单位的小白记得他的模样:不高不胖,戴一副眼镜,眼睛很亮,人很活跃。老屈擅长版画,当年许多报刊杂志都发表过他的作品。曾有报社编辑找上门来要个插图,老屈略一思索,一挥而就。“他很有才,画画倚马可待。”小白至今佩服他。


不只是画画,老屈还照相。那年头,照相机是个稀罕物,照相也是奢侈的事。小白那时正和一个江浙姑娘好,有天去老屈的暗房玩。老屈说,我给你们照张相,就咔嚓咔嚓看似随意地拍了几张。几天后,小白见到照片,“真美!是逆光照,人就像剪影。”


但直到老屈被抓,自己也牵涉其中,小白才知道老屈还拍过裸照。


要知道,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刚刚结束十年“文革”,改革开放甫一启动,很多新鲜事物猛地一下涌现在国人面前,令人目眩神迷,大胆冲动,更多的人,却又有着小心翼翼的保守惯性。裸照,有人觉得是前卫,而另一些人眼中就是离经叛道。


没有人知道,这些裸照是如何泄露并被人发现的。艺术圈里流传着一个说法:老屈是艺术家,在他看来这不算什么,这种掉以轻心导致了照片流传,据说竟然传到了海外。那时,内地与港澳来往已多,有境外记者在面见高层时有所提及,遂被指令侦查,老屈因此被抓。


这些道听途说无从考证,只是裸照确有其事。这家单位八十一岁的老保卫处长记得,一九八三年天正热的时候,有天晚上,大约十一二点了,辖区派出所通知说抓了一些人,涉及本单位职工,他坐着摩托车赶紧过去了。


只见派出所院子里黑压压蹲了一二十人,女的多,男的少,大多二十郎当岁,老屈也在其中,他年纪最大,四十四岁了。


保卫处长认识老屈。一年前,他们还在当时的长安县上塔坡工人疗养院一起疗养过。这天晚上,他没和老屈说话。听派出所民警介绍案情,老屈组织一帮男女跳舞,跳着跳着就把灯关了,还曾带着几个年轻女的去南山玩,拍了一些裸照。


照片是从毛主席陶瓷雕像里搜出来的,“卷成一卷,塞在雕像底座的空心里。”此刻,十几张照片黑压压铺了一桌子,满眼“白花花的”,有女人的正面裸照,也有男女裸体合影,“看着眼晕”。


 地下的黑灯舞会,有人趁乱摸一摸  


小白也被抓了进去。他二十六岁,正在搞电大的毕业设计。平时,小白总是窝在屋里。母亲撵他出去,别跟个大姑娘似的老待在家里看书,“出去玩玩,也给家里省省电。”


那时,国人刚从连年的禁锢中解放出来,跳舞成为时尚,单位提供场地大家跳,小白在团委工作,组织过很多次。但很快,跟喇叭裤一样,有些音乐被称为靡靡之音,好比洪水猛兽,说是会消磨意志,而公开场合的舞会也成了“禁忌”,跳舞遂转入地下。


小白去过几次老屈组织的周末舞会,要么是在谁家,要么是单位某个空闲的房子,“地方不大,一圈人围着,俩人跳,跳完一曲,换另一对。”




如今回想起来,小白还觉得那是很美好的状态。正值青春年少,彼此心仪,跳舞时拉拉手、搂搂腰,“不管别人有没有非分之想,我还是很单纯的。谁喜欢谁,无非是多在一块待一会。”


有一次,小白又去舞会,灯一下灭了,小白很奇怪,喊,怎么停电了。“那时还瓜着呢。”后来才知道这叫“黑灯舞”,趁着乱,可以“贴面”,有人会胡乱摸。“就算是有了男女关系,如果女的不愿意,她不就喊起来了。”


但此时已是一九八三年八月,声势浩大的“严打”开始。地下舞会被连窝端,又查出了一卷裸照,“人赃俱获,证据确凿。”


照片上男的是老屈,女子有两人,一个东北姑娘、一个南方姑娘。小白没见过这些照片,他是多年以后才知道老屈给她俩拍了裸照,当初只见老屈常与她们来往。他记得那俩姑娘身材高挑,都很漂亮,一派青春的气息。


如今看来,就算是个“生活作风”问题,但当时老屈被定为“流氓团伙”的首犯,凡是一起跳过“黑灯舞”的,都是“成员”,小白年纪最小,却是“骨干”。


进去那天上午,小白还在单位正忙着办板报,“给‘严打’宣传造势”,听说派出所找他,他以为又是配合这个事,赶紧去了,谁想去了就被扣起来。


“你有什么事,交代吧。”小白一头雾水,说,没有。对方噼里啪啦打了他一顿,“让你嘴硬”。自小练过武术,貌似文弱书生的小白,性情倒也刚烈,三天不让睡觉,“他们打到没劲了,我也没服软。”有人拿着一张不辨真伪的纸条来,说是小白父亲写的,叫他有事马上讲清楚,就能回家。


小白终于搞清楚是让他交代与老屈的来往,以及跳舞这些事,他就把怎么跟老屈学画画,帮他取过稿费,一块跳过舞说了。几天后,小白和二三十个人,每人挂着个牌子,上写“流氓×××”,从派出所步行到西大街的公安分局,“满街的人都来看我们游街。”


看守所“每天晚上下一车人,跟屠宰场一样”,大多数都是打架、诈骗、耍流氓,真正杀人、伤害的并不多。看守所人满为患,监舍的水泥床必须侧着躺,“能顺着睡是很幸福的事,叫‘社会主义大平躺’。”


同监舍的问小白,都说不至于跳了几次“黑灯舞”就进来,肯定还有别的事。小白被没完没了的审问,让他交代“玩了几十个女人”。哪有的事啊,他都笑了。


但不说就打,一同被抓去的小涛忍受不了,一头撞到墙上,天灵盖上缝了十几针,至今还是一道疤。小白也被打得“睡着了”,就是昏过去了,最后只得把隐私交代了:他和那个江浙姑娘曾有过一两次“不成功的性接触”,算是终于“过关”了。后来他才得知,据说老屈也交代说,和几个女的发生了关系。


小白家人给他请了律师。律师看了全部卷宗,说,该给你做无罪辩护的,却又说,当前这形势,“你这个娃,毕咧。”


 从抓到枪毙,也就一个月时间  

 活没见人,死没见尸  


多年以后,小白才突然觉察到恐惧。在当时,他只是有点想不明白,难道自己会被枪毙吗。与他同监舍的,左边的给拉出去毙了,右边的,出去了也不见再回来。有个年纪大的长者说,你也做好准备吧。


宣判时,小白站在老屈旁边。这是两人的最后一面。老屈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小白看了看老屈,“面无表情”。小白、小涛等几名同案犯是无期徒刑,还有几个女的,有期徒刑多年不等。台上问,上诉不。老屈答,上诉。


此前,长者跟小白分析过,只要不判死,你就有机会,千万别留你一命,你还不服,再改判枪毙也不是没可能的。法庭上虽然没敢说几句话的律师,也悄悄告诉小白家人,“这案子经不起时间考验,三年五年,说不定就能翻过来。”


小白就说,不上诉。后面的都跟着说不上诉。“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小白记得老屈的眼神,“有话要说,有点不满意,很复杂。”


判决后就是游街。老屈、小白他们被押上了大卡车,胸前仍旧挂着一块大牌子,在城中心、十字路口大转盘人多的地方,游了好几圈。


“我挤在人群里,看到他被反绑着,头抬得高高的。”阿文那年不到十六岁,刚开始学拍照,老屈的遭遇使他一度噤若寒蝉。他听说,游街的车队被直接拉到刑场,老屈被枪毙了。


老屈死了,留下妻子和几个孩子。有天,妻子走在路上,有人悄悄问她,她这才知道。“从抓到枪毙,也就一两个月时间。活没见人,死没见尸,骨灰都不知道在哪。”


她也不知道老屈犯了什么事,只记得丈夫被抓后,派出所、单位来过几拨,“连小孩写字的砚台都被抄走了。”一家人陷入难以言说的压抑和歧视中。“我要不是为了几个娃,也早就死了。”


如今,七十六岁的老太太提起这些年来,悲伤而无力。小儿子当时十几岁,经常被人打得满脸是血。当妈的只能给娃把血擦了,泪往肚子里咽,挣扎着把孩子们拉扯大。


“他脾气很好的,不笑不说话。”有时,她翻出老屈的相片,默默地看。孩子们很懂事,怕妈妈难受,把相片藏起来。他们都不愿再回忆,把伤痛藏在最隐秘的心底。“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在老保卫处长如今看来,老屈、小白的这起案子,“有这回事”,只是如何认定、判得轻重,以及是否有“逼供信”的问题。“长官意志要不得。”老人回忆当年的一桩旧事,有个工人大白天在厂房里与女工发生关系,“领导生出无产阶级义愤,把桌子一拍,厂房重地,竟然强奸,这还了得,判他二十年。”


老保卫处长对小白的父母说,他觉得判得重了,“不能把一生的饭碗夺了”,支持他们上告。


八十岁的小白母亲至今也觉得这事羞死了。“流氓?还有猥什么?这些个烂字,在我们家没地方搁啊。”她和老伴培养出几个大学生,“平时大家都说跟我学,学什么?娃娃变成‘流氓’么?”她当时年已半百,和老伴一起刻蜡板、推油墨滚子,油印的上访材料像小山一样堆着,直到小白出狱还有几箱子没发完。


他们去了北京七八次,跑到最高法,甚至国务院信访局。“他要不说这个话,我还不回来呢。”几年后,小白母亲遇到某个信访接待人员,对方看了材料,很是同情,叹了一句,“哪个庙里没有屈死鬼呢”。



 人为什么活着?人为了希望而活  


老屈没有兄弟姊妹,是被寡母拉扯大的。小白是母亲最喜欢的孩子,却也受尽了苦。他下过乡,插过队,刚回城没几年,又进了监狱。他能写会画,还学过机修,很快成为服刑改造的“模范”。母亲听到他在里头表现不错,说“丢死人了,剃个光头还到处给人做报告。”


在狱中,小白结交了一个好友,大勤。提到他那些年的伤痛经历,小白都语调淡淡地叙述着,唯有提及大勤,他却有些难受了。


大勤曾与老屈同住一间监舍。老屈对大勤说,如果将来有机会见到小白,希望替他说声对不起,“怪我,如果我不带他跳“黑灯舞”,他就不会受牵连,是我害了他。”


老屈还写了遗书,是大勤帮他誊写的,说他对老婆有愧,希望她带好孩子。还说还有很多作品正在创作,没能完成几家报刊的约稿……


大勤后来死在狱中。他是因为伪造了一张提货单,想买几辆自行车卖点钱,被判无期。“晚上死,下午我去看他。揭开被子一看,大腿细得跟小孩的一样,就像两根骨头摆在那里。”


多年以后,小白遇到一位百龄高僧,老和尚说,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是能放得下。小白记得父亲探监时说的两句话,人为什么活着?人为了希望而活。


一九九六年,经过几次减刑,小白在服刑十三年后,终于出狱。西安没有他的生存之地,他去了南方打拼,如今在广州、深圳,甚至东南亚都有产业。只是很少有人知道他当年的经历,有时面对朋友,话到嘴边了,他又咽了回去。


就像这次采访,他与老屈的家人一样,“第一反应是非常拒绝”,连着几个晚上都有点失眠。出狱这些年来,小白特别关注社会发展和法制建设,他回到西安,甚至还去过西大街等地的几个有名的舞厅“考察”过,“那些事情如今都放开成什么样了”。


五十六岁的小白“放下了”,有些事又放不下。“如果没有监督机制,搞运动式的打击,就可能为了完成数字任务,断送别人的性命,改变人的命运。”好在三十年过去,是时候可以说一说当年的事了。


只是,心伤无法抚慰。老屈家如今儿孙满堂,日子看上去很平淡。有个孙子从小喜欢跳舞,有次演出全家人都去看,忽然有人来请家长过去说话,原来是一家艺术学校看上了这根苗苗,想要培养他。


但当时可把老太太吓坏了,说,不会是惹了什么事吧。十多天前,一个闷热无比的下午,在自家狭小的客厅里,回想起几年前的这一幕,坐在一把椅子上的老人,身体微微地发着抖。


本文采写于二〇一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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