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 安康大水灾 ∣ 我是安康县长张子美，大水要来啦！大家丢掉坛坛罐罐，快跑吧！
1983 安康大水灾
④
【声音】
提到张子美，很多安康人都会模仿起当年他在洪灾中的广播讲话——
“我是安康县长张子美！大水要来啦！大家丢掉坛坛罐罐，快跑吧！”
这段讲话，尘封在当年的一盘录音带中，30年来，秘不示人。
30年过去，86岁的张子美老人也几乎不曾接受记者采访。他说，1983年7月31日，“这一天，是我们这一代安康人不堪回首的‘祭日’。”
原安康县县长、86岁的张子美老人回忆洪水袭来的那一天
1983.7.31
是一代安康人的「祭日」
2013年7月上旬。安康新城南井街。老街上的人并不多，几乎没人注意到路边一位缓缓而行的老者。终于有上了年纪的熟人过来，远远地就打招呼，张县长，最近身体好吧。老者就也笑呵呵的，说，还好，还好。
张县长，就是洪水那年的安康县县长张子美，是当年受到处分的地、县官员唯一健在者。
专员说，会太长了，不开了
老人的回忆从那年的7月30日开始。那天大太阳，出奇地热。中午，在县招待所召开的纪念八一拥军大会上，张子美心里还牵挂着另一桩事。
从6月起，安康一直在下雨，尤其是汉江上游的汉中，暴雨不断，眼看着中心正向安康逼来。而上游的石泉电站已经开始泄洪，加上其他几条河流，仁河、岚河、月河、黄洋河，统统暴涨，汉江更是汹涌。
正开着拥军会，张子美让政府办副主任起草了一份紧急通知，立即送去广播，要求汉江两岸、东西二关的居民和机关单位，尽快做好搬迁准备。他又通知安康县广播局副局长兼广播站站长张培祥，准备召开广播动员大会。
30号那天晚上，张子美和一名副县长彻夜未眠，一直在政府办、防汛办值班，每隔一个小时，就给汉中防汛办、水电三局水情组和石泉电站打电话，了解水情。
第二天是星期天，眼看形势越来越紧张，张子美几人商议，得赶紧召开防汛抗洪动员大会，大会宣布了两条决定：当天下午4点前，将河街、东西坝的居民转移；下午6点前，老城内的老弱妇幼撤完。
会正开着，地委通知中午12点召开地区防汛会议，张子美赶去了。地委书记不在，行署专员去平利县检查防汛，几个副书记、副专员挨个讲话。
这时接到副省长徐山林的电话，说上午省里开了防汛会，根据有关情况，预计当晚汉江洪水流量将略高于1974年的24000立方米/秒，让安康高度重视。接着，专员张如乾从平利绕山路赶回来了，就坐在张子美对面，继续开会。
会开到一点多，地区水电局一名副局长慌忙跑来了，大喊，水情有变化！今晚七八点，预计流量将达27000立方米/秒，凌晨将达3万！
3万是个什么概念，以前从没遇到过。但大家都知道1974年的24000立方米/秒，水是平了堤坝的。
大家都很紧张。一名副专员开始发言，刚说了三句，张如乾站起来，说，会太长了，不开了，赶紧行动。
时任安康地委副书记、行署专员张如乾1983年7月31日下午2时许在安康县广播站发布抗洪抢险紧急命令
朱群茂 摄
“把粮站的面袋子、包谷袋子都搬去堵大桥头！”
此前，张子美曾通知张培祥，要找个记者拍防汛的录像。
“后来，中纪委调查组也问过我，为啥当时要拍录像？”张子美不曾想到，这些录音录像后来成了在洪灾中工作的佐证。
还是几年前的一次小灾，当地电视台记者拍了条新闻片子，传到省台播了，灾情得到上级重视。张子美发现，原来电视比广播的效果更好。他想，有了录像，可以更直观地向上级及时汇报——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次安康会遭遇灭顶之灾。
当时，电视台唯一的摄像记者出差不在，张培祥找到水电三局专职摄像的工程师叶沛华，从地势高的江北跑到低洼的江南老城，几乎拍摄了安康水灾的前后全程。
抗洪救灾中荣立特等功的水电三局高级工程师叶佩华及其子叶军
朱群茂 摄
73岁的张培祥老人还保存着这些录音、录像，30年来秘不示人。黑白影像，画面效果不是很好，但至今看起来仍然惊心动魄。
其中有一段是当天下午2时许，张子美宣布第一号令。张子美回忆，大概是1:50，他还没起草完命令，专员张如乾来了，说，走，不写了，直接去广播站讲。张子美出门看了看天，乌云密布，风雨即将来临。
录像里，张子美一口安康话，大声喊着，号召所有党团员学习张海迪、朱伯儒，干部职工立即返回单位，以最快的速度投入战斗……下午4点前，把东西关、河街的群众迁完，6点前把老城的妇幼老人迁到安全地带……
1983年7月31日下午，安康县县长张子美在县广播站播音室发布撤退命令
朱群茂 摄
洪水过去多年后，张子美老人在照片背面记下当年历史一刻
安康县委副书记邹文丁1983年7月31日下午2时在安康县广播站做广播动员讲话
朱群茂 摄
张如乾也讲了几句。他是山东人，录像里传来的是齐鲁方言：必须按时转移！“现在情况很紧急，我就讲这么几句。”
发完一号令，张子美去街上转了转，这时候雨已经大了，他发现重播的录音有些地段听不清，就通知县司法局将刚从省里接回的宣传车，沿街去宣传。
3点，张子美又到广播站讲了几条通知：大桥头和城门口，一律不准闲人堵塞；必须转移的群众，决不能徘徊犹豫，赶紧撤出。
下午3:40，专员张如乾又赶到广播站，发布了第二号令。录音里，张如乾一连说了三个“东西两关的全体群众，立即撤出！立即撤出！立即撤出！”而住在老城的群众、职工，除了抢险人员，7点以前必须撤走！
5:30，张子美又赶到广播站，发布第三号令，“现在不要抢搬东西啦，所有强劳力把粮站的面袋子、包谷袋子都搬去堵大桥头、各个城门，保证守住安康城不出危险！其他群众全部撤离，不要忙于抢东西！”
他把声音喊破了，从此几十年都是哑嗓子
雨越下越大，汉江水涨得越来越凶。6时许，洪水已经翻过了几处堤坝，开始涌进老城街道。张子美记得那时洪水已经齐膝，他又一次到广播站，发布第四号令。
“现在，安康城已经有几处进水了！共产党员、共青团员、驻军同志、公安战士，继续用面袋子一切能够堵塞的东西，堵漏洞，把翻水的缺口缩到最小限度。”
他在广播里喊起来，“居民赶紧丢掉一切坛坛罐罐，迅速撤离老城！”
朱群茂 摄
这些录音、录像，30年来，他没有听过看过。2013年年初，张培祥把老县长接到办公室，当音箱里传出当年的声音，屏幕上又出现当年的画面，张子美很激动，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听到当年自己说“要注意阶级敌人和坏人，破坏抗洪斗争”，笑了笑，说，那时就是那种政治形势。
张子美记得，当他播完最后一道命令，蹚水出了广播站时，发现一只草鞋不见了，索性扔了另一只，赤脚回到县政府办公楼坚守。
刚播完第四号令，7:40，停电了，全城一片漆黑。张培祥带着同事自发电，继续广播，不到15分钟，广播站发电机房被洪水淹没，冲上了二楼。
广播站和县政府隔着一道街，中间是县公安局和看守所，坚固的高墙减缓了洪水的袭击。张子美拿了一把伞、一个手电筒和一个笔记本，上了县政府大楼，张培祥上了广播站大楼，在洪水中困了一夜。
后来的救灾工作持续了很长时间，中纪委和省委的两个调查组也进驻安康，每次都是十几人，调查官员在洪灾中的表现。有次会议连着开了五天五夜。张子美记得，白天救灾，晚上开会，情势颇为紧张，“调查组手指着质疑，水灾时，你在干什么？”
2003年，张子美写了一部回忆录《岁月风铃》，2012年又再版。在这部几十万字的书稿中，张子美回顾了自己的一生，却对安康水灾不著一字，只是附录了作家和谷的《安康城沉浮记》。他在编者按中说，“这部作品探寻这场毁灭性灾难历史的、社会的、人为的原因，鞭笞了官僚主义、个人主义，刻画了不甘屈服的安康人群像。”
作家和谷曾描写张子美的目光中，“能窥见一颗受伤的心”，而“那淹没十万人之城的大水所引起的惊恐与愧疚，仍在他的眸子里游移不定。”
2013年年初，86岁的张子美写了一万多字的回忆文章，总结30年前的洪灾教训：在指导思想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洪水袭来，光是“三令五劝“不行，必须强迫转移……
张子美老人回忆安康水灾的手稿
洪灾过后，陕西省委一名领导找张子美谈话，向他宣布省委的处分决定。张子美记得，省委领导对他说，子美同志，省委认为你在抗洪中的表现是好的，但是这次洪灾遇难者多，损失大，工作有失误，你是县长，所以要受到党纪处分。
“作为一县之长要承担责任，给我任何处分都没意见。”在安康洪灾30年纪念日前夕，张子美老人声音沙哑着说。
当年，他把声音喊破了，从此几十年都是哑嗓子。
二〇一三年七月。安康水灾三十年之际，张子美老人回忆往事
木闻 摄
本文采写于二〇一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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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 ∣ 安康水灾老照片
万里甩开胳膊——
「不就是个副总理嘛，掉下去也是这百十多斤」
【原创声明】
这里的文图均为记录者木闻写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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