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略談《湘君》《湘夫人》
錢穆:略談《湘君》《湘夫人》
錢穆先生
《九歌》決當爲屈原作品,有一義可資證成者。若此諸篇乃民間之祀神歌,則斷無設爲事神不答,臨祭而神不來臨之理。朱子曰:
此卷諸篇,皆以事神不答,而不能忘其敬愛,比事君不合,而不能忘其忠赤。尤足以見其懇切之意。
此說是也。惟《九歌》中設爲事神不答者,亦惟《湘君》《湘夫人》兩篇,而朱子所注仍嫌未能透切,茲姑再釋之如下:
湘君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脩。
此詩開首即望神而不至也。疑或有人相留,或是脩飾需時,要之是望神不來。
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來,吹差參兮誰思。
此欲乘桂舟以迎神,而神終未來也。
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薜荔柏兮蕙綢,蓀橈兮蘭旌,望涔陽兮極浦,橫大江兮揚靈。
駕飛龍而北征者,即此迎神之舟。邅道洞庭,望涔陽,橫大江,揚靈猶今俗云出神,是懇切想望之至也。
揚靈兮未極,女嬋媛兮爲余太息。橫流涕兮潺湲,隱思君兮陫側。
揚靈未極,猶云正在出神之際。女嬋媛,朱子曰:"指旁觀之人,蓋見其慕望之切,亦爲之眷戀而磋歎也。"君,朱子曰:"湘君也。是雖極想望迎候之誠,而湘君仍不見來也。"
桂棹兮蘭枻,斲冰兮積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
此已明知湘君之決不來矣。朱子曰:"自是而往,益微而益婉。"若認此爲屈原作,則哀而不傷,怨悱而不亂,于屈子心情辭氣皆宛肖。若認爲是民歌原唱,諒無如此迎神之理。又斲冰積雪,正見《九歌》乃在襄陽宜城間作品。若在今湖南沅湘境,氣候亦不合。
石瀨兮淺淺,飛龍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閑。
此言神之決不來也。
朝騁騖兮江皋,夕弭節兮北渚,鳥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北渚,祭神之所。騁騖江皋,即上章駕飛龍,邅道洞庭,望涔陽,橫大江云云也。鳥次屋上,水周堂下,只是一片淒涼,神終未至。
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澧浦,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
朱子曰:"此言湘君既不可見,而愛慕之心終不能忘,故猶欲解其玦佩以爲贈,而又不敢顯然致之,故但委之水濱,以寄吾意。又采香草以遺其下女,使通吾意,其慕戀之心如此。"朱子此說甚是。然苟爲民間巫歌娛神,則斷無如此設想與如此落筆之理。
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北渚,即上篇之北渚,同一祀神之地。帝子降兮者,乃盼其降,非真已降也。故曰目眇眇兮愁予,正是盼神不至而愁也。
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此洞庭即上篇邅吾道之洞庭也。秋風嫋嫋,木葉時下,其地蓋在江皋北渚附近,盼帝子之降,乃常眺此洞庭之波也。
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爲兮木上。
鳥萃蘋中,罾施木上,猶之水中采薜荔,木末搴芙蓉,已見神之必不來矣。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
思之之切,故荒忽起望也。
糜何爲兮庭中,蛟何爲兮水裔。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
此猶上篇朝騁騖夕弭節之意。
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
此篇與上篇不同者,上篇明白斷定神之不來,而此篇復不然。神雖不來,而復又想望其或一旦而相召,則可以與之騰駕而偕逝。此亦一種想望語,非敘述語。癡想之至,正以見其忠懇之至耳。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匊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
此一段承上,神或来召,故将筑室水中以待也。
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雲。
此兩句與本節開端聞佳人兮召予句相呼應。己既築室水中以待,或一日有神如雲而來迎也。湘君湘夫人既爲舜之二妃,舜葬九嶷,則二神之靈亦當居九嶷。故九嶷之迎,乃湘夫人之來迎,非謂舜迎湘夫人以去。朱子釋本節似失之。
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
此節與上篇捐余玦兮江中節相似。惟上篇祀神不來,而日已夕,故曰時不可兮再得。此篇乃縱想神之來迎,而此事不知在何日,故曰時不可兮驟得也。然則先有上篇湘君之歌,續作下篇湘夫人之歌,其辭出於一人之手,故又變其辭使不相重複耳。若出各地民歌,何以又有如此之變動與配合,此必難於爲說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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