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文苑丨肖全:我们这一代,最初的面孔

肖全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肖全,1959年生于四川成都,曾任深圳《街道》杂志摄影记者,被称为"中国最好的人像摄影师"。1980年代中期开始"我们这一代"拍摄,1991年出版《天堂之鸟》三毛摄影专集,1992年在瑞士举办个展,1993年在法国参加摄影联展,1997年出版《我们这一代》。2000年出版《我镜头下的美丽女人》。

            

原题

我们这一代

最初的面孔
(节选)



摄影:肖全
撰文:肖全



顾城(1956~1993),诗人;谢烨(1958~1993),顾城的妻子

  

四川《星星诗刊》在成都评出“中国十佳诗人”,北岛、顾城、舒婷等住进了成都花园宾馆,诗人钟鸣、翟永明等前往住地看望客人。那晚只有顾城和谢烨在房里。
  

顾城,一个极其随和的人,穿着一件毛衣,显得格外有朝气。他说:写诗太难了,写到现在也没什么太像样的诗。他还说,我们一帮人在北京研究过,吃什么样的食物最省钱,写诗几乎不能养活自己。
  

四川作协的大楼,人流不断,会议室的门被严把着。诗人柏桦因没有收到正式邀请,进不了会场,他一怒之下,拂袖而去了。
  

北岛来了,他被一群人簇拥着挤进会场,我们只能在过道上观看,几个窗户也被人群堵得满满的,领导和来宾在一幅巨大的红色橫幅下正襟危坐。
  

墙角那边是一些四川诗人,有的长胡子,有的穿着军大衣,我叫不上他们的名。正是这群人,开始了对北岛的批判和攻击:我们认为北岛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穿着一件灰色羽绒服、透出黑白花点毛衣、身高一米八的北岛终于坐不住了。他面色不佳,然而他的回答却是寸土不让:我从不认为我代表一个时代。我认为诗人应该靠作品说话,而不靠什么“主义”,我想我真正的好作品还在后面。
  

当场有人指出他发在《人民文学》上的那首长诗很糟糕。
  

会场火药味十足。
  

后来,诗人叶文福和李刚表演起小品来。叶文福扮演毛主席,李刚扮演周总理。晚上,成都的新声剧场,里里外外人山人海,叶文福的诗歌《将军,你不能这样做》由著名电台播音员在朗诵:


将军,给你太阳,你嫌太烫。
  给你月亮,你嫌太冷。
  将军,你究竟要什么?

  

台下一片欢呼声,叶文福走上台来,用手臂向黑压压的观众挥动,他高喊一声——我的人民呀!——便“昏倒”在地。
  

北岛、顾城、舒婷也一一登台亮相。杨炼等人缺席,于是便放一把空椅子代替了他们出场。
  

演出获得了巨大成功,诗人们被保安人员疏散在后台的一间化妆室里,门被反锁,走廊外人声鼎沸。
  

一小时过去了,人流有增无减,保安人员只得抱着一堆各式笔记本,请诗人们一一签名。两小时又过去了,坐在化妆桌上的顾城面色铁青:我不管,我要出门,我要回去。
  

他一把拉开了门,气势汹汹地往外闯,诗迷们见顾城出现了,欣喜若狂地蜂拥而上,他却用胳膊肘左右开道,杀出了一条“血路”。
  

叶文福的房间,好不热闹,一些记者和女孩儿通过特殊关系,来到花园宾馆。
  

叶文福的左右大腿上分别坐着两名美人,叶兄开怀大笑:小肖快多拍几张,我出胶卷钱。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他“昏倒”前的那句:我的人民呀!当然这两位美人儿也是他的“人民”。
  

临走之前,我给顾城和谢烨在他们的房间拍了不少照片,顾城乐得手舞足蹈。他说:我最喜欢拍照片了,我的这顶帽子,是一位美国老太太给我的。
  

我们在公园里玩得开心死了。北岛像个小孩,跑几步坐在草地让我拍照,顾城、谢烨在竹林里用枯藤制成花篮戴在脖子上。
  

顾城看着拉大锯的师傅,目不转睛。他对我说:我特喜欢这些刚锯下来的木屑,我常把它们摊在手心上,我感受到这些都是新的生命!
  

在茶馆里,北岛、舒婷讲他们在国外的事。舒婷说:在西方,妇女冬天也露着小腿,进大厅有人给脱大衣,当然你得给人小费。
  

顾城只得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他还没出过国门。
  

太阳西下,天色不早了。我们坐上一辆小中巴,大伙儿余兴未减,北岛、李刚带头唱起俄罗斯民歌: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护送我的爱人上战场……
  

歌声笑语飞出窗外,警察和路人疑惑不解地望着我们。
  

顾城、北岛等人都领到了100元的“舞台演出费”。顾城激动不已,他说:成都人太好了,干脆我在这儿办讲座,卖门票,直到剩下一位听众。
  

顾城回北京后,给我邮来了他的诗集《黑眼睛》,并留下两行字:

  

那些花已经走远了。

给肖全。

1987年1月,北京。


崔健(1961~),摇滚艺术家

  

有一年中秋节的晚上,在成都,诗人万夏、画家田野等一帮人带队,在郊外一个发电厂里玩通宵,男男女女一群人,点着蜡烛跳舞。田野放了《一无所有》,说是崔健给他的。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崔健”这个名字。
  

后来,崔健真的来成都了,他要做全国巡回演出,为第十一届全运会募捐100万元。
  

这天晩上,成都人像过节一样,人们奔走相告。崔健沙哑的歌声响遍了城市的每个角落。


  3块巨大的红布高悬在万人体育馆内,一个大型舞台周围密密麻麻地堆满了大音箱,据说有好几吨重。


  灯光暗去,音乐渐起,崔健手持一面鲜红的旗帜,从后台英勇地冲向观众。
  

顿时,全场一片欢呼声,“崔健”“崔健”的声浪此起彼伏。
  

崔健将红旗插在身后,问候一声:大家好吗?那动人的乐曲就掀开了。
  

这是20世纪90年代的第一个春天。
  

3月,人们还穿着厚厚的毛衣。我手持相机,沉浸在这一欢乐的时刻里。美国、英国、德国生产的各式大音箱传出的巨大声波,一股股地灌进我的耳朵,厚厚的喇叭纸棚连同我的心脏被震动到了极限。
  

画家张晓刚的妻子站在观众的第一排,她的前面是全副武装的保安和公安战士。不一会儿,她挥动的毛衣不见了,只剩下一件薄薄的短衫,她喊着、唱着,泪流满面。
  

当《南泥湾》的歌声响起,我再也控制不住眼里的泪水。素不相识的人们手挽着手,排山倒海地摇动着,他们和崔健一起唱着:
 

 “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
  

在这歌声中,最普通、最麻木的人也被唤醒了。
  

这种力量,只能在战争年代和足球场上才能感受到。整个体育馆沸腾了。
  

一些留学生打出标语:崔健俺爱你!
  

一个女学生冲上台给崔健献上一支挂笔,幸福地吻了崔健。
  

崔健看了我拍的照片,说很喜欢,他最喜欢的是一张小样:一个小学生,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捧着脸,瞪大了双眼注视着台上的表演,他的身后是一排严肃的公安战士。
  

我和崔健、王晓京去电视台取录像带,在电视台门口,我见有一堵旧墙和TV的V字,正好奇妙地组合在一起,便请老崔下车来拍张照片。
  

崔健想了想,下了车。我操起机器,按了21张,老崔不停地改变着身体姿势。1分钟后,我心里有数——一幅好照片已经诞生了。


西川(1963~),本名刘军,诗人

  

我在1991年就拍过西川,那是和京城的友人戴定南在一起时。西川当时还在新华社办的《环球》杂志社工作。
  

他的名字,我常在钟鸣、柏桦等处听到,可他的诗我读得很少,我只知道,他是中国很重要的诗人。
  

西川长得十分“厚重”,但他的头部却极具知识分子的模样,说话咬文嚼字,满腹经纶。我们三个在西四那一块瞎转,胡同里冷不丁地冒出中国历史上的大人物的故居,让你觉得,那些文学家、政治家就在你身边,和你发生着某种联系。中午,我们在一家小吃店用餐、喝啤酒,聊了许多问题,都是他们诗歌界的事,什么海子、骆一禾等等。在我的印象中,西川说话很肯定,他是对某事物要彻底理论清楚的那种人,并且十分乐意下结论。
  

1995年三四月间,我在北京为张艺谋的电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做图片的后期工作时,打电话找他玩,跟他一起喝酒聊天。他当时变化比较大,工作变了,去了中央美院教书;另外一大变化就是和我以及绝大多数朋友一样又去按了一次手印,把一份大红的证书,换成了一份玫瑰色的“离婚证书”。他没怎么老,不过比起4年前显得疲劳一些,大概是缺乏爱的缘故。
  

在没见他之前,我和韩磊去安红家玩,在那儿谈起了西川,知道他离婚了。5年了,彼此太熟悉了。他讲的“熟悉”,我何尝不懂呢,我的婚龄还比他多一年。一个陌生的人,跟你一起生活,她要进入你、影响你,甚至导致你的性格变化,左右你的世界观。
  

如果你接受了,妥协了,你们俩“成了一个人”,你就会发现,你不在了。过了几年出现另一个“你”或“她”,所以至今我不敢也没真正找到让我下决心从此“妥协堕落下去的对手”。要谢天谢地吗?要怨天尤人吗?都不。
  

小店里冷冷清清,老板娘和一些打工妹在嗑瓜子。
  

西川不是很能喝啤酒。他对我说:在我心目中,只有一个女人,让我感到很完美,那就是宋庆龄。
  

她非常高贵,有文化,心地善良,长得又漂亮,而且,能在紧要关头对孙中山等男人们讲,你们走前,我断后,这种女人今天哪儿去找?
  

我们离开了小餐馆,回我的住处。我住在宽街东边张自忠路7号的和敬公主府里。这里是个很大的旧式深宅,后来成了中纪委招待所。
  

西川接着说:我就这样过,好女人太难找了,写诗养活不了自己,我得靠教书糊口。好在我能天天和学生在一起。
  

路灯下,他那宽宽的额头和魁伟的身躯,以及他两眼透出的目光,与那个夜晚多么不和谐。

陈凯歌(1952~),电影导演
  

王斌给陈凯歌打电话时,我在一旁非常紧张,我知道,这是我将要面对的一场硬仗。
  

人们常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然而有时候一把钥匙却开了无数的锁。
  

吕澎为我打开了美术界的大门,何立伟为我开了文学界的大门,王斌则为我开了电影界的大门,不少作家也是王斌所荐。
  

认识王斌很好玩。王斌是个跨文学与电影界的角儿。在电话里他问我:你是拍人物肖像的那个肖全吧,对,我早知道你,来吧,我在家等你。进了他家,他简单地跟我握了一下手,便说:你帮我看看这相机怎么用。他没让我先坐下,给我泡杯茶什么的,劈头就拉我干活。
  

后来我看了一些他的照片,是一些大人物在他这间屋里的留影。那些照片记录了张艺谋和余华在这儿侃剧本的情境,于是便有了影片《活着》。
  

难怪有人说,王斌是当年的李陀,他认识很多老作家,也发现了一些新作家。
  

记得那段时间,王斌从《收获》上发现了一篇小说,叫《生活无罪》,作者是湖南一位新人何顿,王斌四处向人推荐,说这人不得了,写城市题材以后绝对盖王朔。他不远万里地向远在德国的张艺谋汇报情况。
  

下午3点半,我们走进友谊宾馆的“苏园”,快要进那个小院子时,我看了一外面这块地方,心里有数了,我想如果能把陈凯歌请下来,我就赢了。
  

王斌敲开门,陈凯歌彬彬有礼地跟我握手,他极其高贵又不无真实地冲我一笑。他屋里还有人,是《当代电影》的记者张卫等。
  

陈凯歌看了一些我的图片和《现代摄影》等一些印刷品,便说:我明白了,怎么着?我们是先把活儿干了再聊,还是……
  

不知谁说了一句:先拍照片。因为在他们看来,我无非像通常那些记者,为了发稿,闪光灯一闪,就把今天的饭钱挣到手了。
  

没辙,陈凯歌已经拉开了架势,看来是非练不可了。
  

多数摄影师不是这样工作的。我早期喜欢的世界人像摄影大师,如卡什以及纽曼、哈尔斯曼等,都事先要和拍摄对象聊天,一次不行,两次,然后再试拍一次,最后才正式拍摄。
  

当然,卡什拍丘吉尔不是这样的。战火纷飞中的英国首相,哪有这么多功夫跟你瞎聊。不过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一点,并且是极其重要的一点就是——如果可能,一定要亲自为你的拍摄对象挑选你自己认为合适的服装。
  

大名鼎鼎的陈凯歌,他很清楚,今天来为他拍照片的是一位职业摄影师。
  

陈凯歌信任我并把自己的架子放下,他摊开两手站在书房里:肖全,我现在听你的,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
  

您能不能把这身西装换掉,我知道您有一件很棒的皮衣。我话刚说完,凯歌果然进屋去换上了那件我指定的服装。
  

凯歌下了楼,我让他走进我预先看好的那块地方,先别急于“开火”。
  

我胸前挂了两部机器,一部是佳能EOS-1,是当今世界许多专业摄影师用的佳能顶级相机,另一部是EOS-10。
  

我抓起一部机器,开始朝着凯歌“点射”。慢慢地,凯歌收住了笑容,这时他已准确地站到了我画面的最佳点。凯歌平静地看着我的镜头,这时,我的右手食指按着不动,机器里的胶片,像是认出了对方,争先恐后地跑出来看凯歌,这样一梭子下来,我知道够本了,鸣锣收兵。
  

后来这张照片被很多人所喜欢。北影的女导演李少红讲,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全扛在了凯歌身上。
  

台湾的阮义忠,也在《摄影家》的那期“中国专辑”里用了这张照片。
  

在深圳蛇口的南海酒店,凯歌看到这张照片后问我:背景是否经过特殊处理?
  

我说:没有,就这样,我的背景从来不做什么手脚。凯歌频频点头。
  

坐在他身边的倪萍小姐,在仔细地看我的文字,她轻轻地碰了碰凯歌,然后小声地念起我写的一段话:昨天晚上,在电视里我看到了陈凯歌站在法国国际电影节(亦译作戛纳国际电影节)上获大奖的神情,我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几乎要流出了眼泪。一个人独自在房间里,看着1993年2月在北京为他拍的照片和我俩一起微笑的合影,我再次感受到了照片的魅力。
  

当时凯歌的心情十分复杂,外界对他有各种各样的传说。
  

在交谈中我知道他是一个极为孤独的导演。在他留意我的镜头的一刹那,我清楚地感觉到了站在我镜头另一端的人,是一个多么有教养的虚怀若谷的艺术家,否则他没有这般神情。
  

那天,我跟凯歌谈得十分愉快,他看了我一部分图片,说:怎么,这帮人全都在你这儿了?他还让我给他推荐一些我认为不错的艺术家。他在一个信封的背面记着,说:有时间我想写他们。
  

是的,有不少人的确很棒,如以后我能拍他们就更棒了。我们一边吃着芒果一边开心地聊着。
  

我今年还会拍戏,你有空就来吧,他说。
  

我又拿出一本精致的小书给凯歌看,是毕加索的个人摄影专集。您应该拥有这样一本书,我说。
  

陈凯歌接过书后认真地翻着。我说:这不仅仅是为你个人。他打断了我的话:我明白,行,就这样,我同意你的想法,我也知道你能做好,我给你我的通讯地址,到时候我们再讨论该怎么做,是你来北京或让我怎么着,都行。
  

之后,陈凯歌的《风月》,经过风风雨雨,几度折腾,终于又开始拍摄了。1995年4月,我给他打电话,他正要去上海为他的《风月》第三次开机拍摄,他问我有没有空过去,不巧那天我正买好了第二天去广州的机票。


郭路生(1948~),笔名食指,诗人

  

深圳的2月,大雨狂泻。我在编辑部放照片,乔洁打来电话:肖全,我们刚才在南海酒店喝咖啡,见到陈凯歌了。
  

放下电话,我犹豫了半天,便和凯歌联系上了。他很吃惊,快半夜了,而且刚到此地就被人发现了。后来在一篇文章中看到,凯歌属龙,所以他走到哪儿就把雨带到哪儿。
  

雨下了两天,当我们在南海酒店见面时,已是晴空万里。我给他看了很多照片,也有他自己的。当看到“食指”(郭路生的笔名)的照片时,他惊讶至极:我操,这不是老郭,郭路生吗?怎么今天变成这样了?这是一个伟大的诗人呀!陈凯歌急切地询问老郭在哪儿,现在情况怎样,他感慨地说:这是我早年的朋友呀!
  

当我从芒克那里得到老郭的准确地址时,我心里开始激动甚至感到不安。晚上,我在一家小餐馆与陈少平等人吃饭,陈少平说,老郭的诗曾救了一代人。当时,下乡在白洋淀的那批知青,因各种原因,对生活前途失去了信心,后来,他们读到郭路生的《相信未来》,坚强地活了下来。
  

第二天,我从德胜门搭乘一辆出租车行驶了几十千米,来到了北京以外的昌平县。我轻轻地走到一个挂有北京第三福利医院招牌的大门口,时间是1993年8月27日下午2点。
  

我走进这个蝉声四起的宁静院落,顿感心灵得到了清洁。据说老郭与所有医护人员和病人相处甚好,果然,当我打听老郭时,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和白衣护士都热情地为我指路。
  

我推开二楼的一个玻璃门,地上坐着几个病人,(这是我小时候绝对不敢进入的地方,因为大人常用“疯子”来吓唬我)我定了一下神,问起老郭。坐在地上的病人,大声向内通报:老郭,有人看你来了!
  

我向通道里走去,那里面有十几个病人和医护人员在聊天。老郭正与一位坐在轮椅上的病人对火。当他知道有人来看他时,从几米远的地方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我的跟前,一只粗大有力的手握住了我,他笑着露出一排缺掉的牙齿。向护士长打过招呼后,他把我领进一个大房间里,把门关上并锁住。这里摆着整齐的条桌,这是他们的食堂。
  

他拿出一包“春城”让我抽,又给我倒了一碗茶。我简单地讲明了我的来历和目的。他知道并感觉出了这是来自朋友中的一个新的问候者。
  

我问他:你还写诗吗?他说写得很少。接着我们回到他的房间,他取下手腕上的钥匙,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又回到原处。我翻阅这一硬壳本子,这里面有老郭用钢笔写下的近二十首没有发表过的诗。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一首《致姑娘》,老郭情不自禁地放声朗诵起来,我拿出录音机,留下了他的诗句。
  

我真的喜欢极了,他却摇摇头说,没办法,只能这样。
  

他又说:我不想出去,我出去干什么呢?我是疯子,这里很好!待会儿我请你在外面吃饺子,一人一瓶啤酒。大老远地来看我,不能让你饿着肚子回去。
  

他几次问我时间,4点钟还不到。他从护士长那里领到20元钱,并开了一张假条:郭路生外出3小时。他把钱从领口顺肚皮滑下装好,把假条让我拿着,我向护士长保证一定送他回来。
  

我们出了大门,太阳已斜斜地照在路面,我们走过一座明朝年间就有了的朝宗桥,桥上车辆川流不息,他把我拉到靠里走,说这边车多,你走里面。
  

撩开门帘,我俩走进了桥头的一家大餐馆,这里没有一个顾客。我们要来两瓶啤酒和两大碗水饺,我给他买了一盒万宝路。老郭燃起一支香烟后,问我:你还拍了一些谁?我说:有陈凯歌、崔健、芒克等等。他说:陈凯歌早些年常到我们那儿去玩。芒克在忙什么呢?我说:他刚写完一本小说叫《野事》。他又说,崔健这个人了不起,他竟然有“酒杯里的大海,火柴盒里的云彩”这样的诗句和气派。
  

当我看见郭路生的背影远远地走在那条长长的小路上时,不禁想起他的感人诗篇: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姜文(1963~),表演艺术家

  

北京的三环路边,各种楼房密密麻麻,在一片家属楼里,有一处白墙红顶的小楼。
  

来来往往路边的人,都弄不明白这里到底是“老干部活动中心”还是住家,因为外面没有挂牌,而路边却又停了几辆小汽车。
  

我和李尔葳推门进去,眼前是一个客厅,一位小姐端坐在桌前值班,左右两边都是办公室,这里面人来人往,显得工作正在紧紧张张地进行。一位穿着干净的小伙子跟李尔葳打招呼:请稍等一会儿,大哥正在忙。
  

我明白,他说的“大哥”就是姜文。小伙子按“大哥”的吩咐带我们楼上楼下四处参观。这位“大哥”的办公室在二楼,是一间仅有普通阳台那么大的房间。里面只能放下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走出玻璃门,前后有两个大平台,是一楼的屋顶。
  

这幢神秘的小楼很快参观完了。“大哥”还在忙。我开始看那些贴在一楼两间房里的各种电影海报,这些海报和工作照片,全都与姜文历年来拍过的戏有关:《红高粱)《芙蓉镇》《本命年》以及他的导演处女作——《阳光灿烂的日子》。
  

看完这些海报和照片,“大哥”的称呼就显得理所当然了。
  

足足等了半个小时后,我们才走进了“大哥”的房间,原来这里是一间装修得十分豪华的放映间。
  

姜文与我握了一把手,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几乎没有一点儿笑脸,就又转过身玩着他手里的两个遥控板,他正在操纵一堆先进的光盘和录像系统。
  

他一会儿把画面切到一部有名的电影上,一会儿又把画面切到他的《阳光灿烂的日子》上。
  

他转过头来:你们请喝水。
  

当画面出现他的影片时,他竖起耳朵听喇叭里传出的音响:锉刀的声音、拉抽屉的声音、玻璃窗被打碎的声音。
  

我听很多人说过《阳光灿烂的日子》这部影片。我在上海《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剧组集中的第一天晩上,与张艺谋、吕乐、王斌等帮人,半夜1点多出来吃夜宵。
  

艺谋谈起了《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喜欢这部电影,首先这部片很激情。
  

王斌说:我不喜欢。
  

张艺谋接着又说:的确不错,姜文很懂戏,在一些镜头的处理上,往往很多老导演也难以控制。另一点,这部片子拍得很有个性,激情和个性是很重要的。
  

姜文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开始和我们静下来交谈。他首先看了我带去的一些《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的剧照和一些我的肖像作品。
  

他一边看一边评论:保田的造型不错,李雪健也挺好。而对巩俐这位《红高粱》里的老搭档,姜文则只字未提。在看过我的肖像作品后,姜文说了一堆好听的话,表示以后要一起练练。他说:我这儿刚刚成立这个公司,名字就叫“阳光灿烂制作公司”,我喜欢这个名字。我正在准备下部戏的拍摄,一个是“汪精卫”,另一个本子是讲猪的。我们一看表,时间不早了。他说:这几天,我事儿挺多,过些天要去参加香港电影节,你想想找个什么场景,我们来拍照片。他看了我的照片后,认真起来,知道这是在工作,而不是一般性的记者采访,可以瞎应付。
  

走,上楼去看看,他说。我把机器装满“子弹”,我们在楼上练起来,越拍越疯。姜文说:肖全,你到楼下去,我站在房檐边上。在马路上,我用210mm的长焦看这“小子”,我调动着他前前后后,穿过铁栏杆。姜文十分配合,我俩都挺过瘾的。
  

姜文有些收不住场了:肖全你再跑一趟,为我们哥儿几个拍一张公司的合影。
  

两天后我又去了,他们几个“领导干部”专门集中在一起,很认真地对待这件事。
  

在饭桌上,姜文说:待会儿我们全都听摄影师的。
  

我把他们拉到宽广的三环路上,这几个全是1.80米以上的大汉。我按了一通快门,姜文在人群里一点儿不显示自己,但他往那儿一站,就是特别“抢戏”。我花了十几分钟结束了工作。接下来,我提出要看《阳光灿烂的日子),姜文安排好,让人给我泡上茶,就和我握手告别了。
  

我独自一人在姜文的放映间里,把音量开得很大。我知道,这是在享受很高级别的待遇。
  

两个多小时,我眼睛不停地注视着画面,耳朵里传来刺激、逼真的音响。
  

姜文的确是电影这行里的天才。尽管影片里也有一些明显的缺点,可是他的才气、他强烈的冲戏,却无可阻挡地在整部影片中扩张。
  

作为演员,姜文在国际影坛上风头大出,可他没能拿上一个耀眼的大奖。
  

作为导演,他却让一个首次上银幕的“小姜文”(夏雨)戴上了“威尼斯影帝”的桂冠。在我看来,姜文是中国20世纪末21世纪初最有希望的电影导演。



(本文选自肖全著《我们这一代:最初的面孔》,南方日报出版社,2014年再版。)


文图选自网络,版权事务请与编辑联络

给老编续杯咖啡
就摁下打赏二维码吧


文苑新生代
顾晓阳:顾城最后的日子
刘瑜:我的早恋,就和崔健有关
陈原:党报为崔健 《一无所有》正名
马雅:想当年,郭路生和他的朋友们 
戈小丽:郭路生在杏花村

郭路生写下《相信未来》

陈凯歌:让人欺负惯了就成坏人了

陈凯歌:下乡时带了十管特大号牙膏

周大伟:悲观与乐观之间:

陈凯歌之问

西川:从北大出来的那一代人
嵇伟:沉默害羞的莫言,
也有蔫坏的一面

金弢 :莫言"哭"倒了柏林墙

鄂复明:"文革地下文学"
毕汝谐《九级浪》完璧再现
毕汝谐:关于《九级浪》的一段回忆
顾晓阳 :洛杉矶湖街客栈,
高朋满座一碗炸酱面伺候
我们的今天,得益于他们的昨天
顾晓阳:洛杉矶,乡愁变成数码的
顾晓阳:顾城最后的日子
顾晓阳:先锋小说家马原
张抗抗:无法抚慰的岁月
张抗抗:被抄走的日记,
11年后“漂流”回来了
方方:提起笔我就是悲观主义者
方方:生命到底有怎样的坚韧
迟子建:对方方的一次写生
查建英:那的确是一个浪漫时代
金弢:诗人舒婷与莱茵河的红草莓
张洁:带着沉重翅膀扑进无字文坛
路遥在德国被偷300美金之后
徐晓:我的朋友史铁生
北岛:七十年代记忆断章
北岛:我的八十年代
诗人芒克:我完好无损地活到现在
周舵:当年最好的朋友诗人多多
潘婧:一个白洋淀女知青心路历程
甘铁生:白洋淀诗人群落的开心年月
《献给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勇士》考
启麦:解读地下文学《决裂·前进》
王小妮:我们身上的暴戾

王小妮:80年代没有传说那么美好

王小妮:文革这代人的悲哀与自救

徐敬亚:我的诗人妻子王小妮

柴静记野夫:日暮乡关何处是
张曼菱:被春雨洗浴的北大
侯杰:站在桌子上的大使夫人
卢新华与"伤痕文学"的应运而生
王家新:我的八十年代
黑马:1977文青们的春播秋收 
李昕:我的红卫兵梦,
提心吊胆的"冒牌"日子
李昕:我的吊诡人生
邢仪:路遥,我同学嫁的那个陕北青年
路遥:我整个少年时代,
都像是在爬下水道
扼杀路遥的,是失败的知青爱情,
还是致命的遗传基因?
冯骥才:无路可逃,墙缝里的文学
冯骥才:无路可逃,抄家与结婚
冯骥才:那些上山下乡的女知青
冯骥才:一个8岁的死刑陪绑者
阿城印象:兵团知青“故事大王”
阿城:“文革”结束,
大专院校进了一大批社会油子
阿城:鲁迅这"硬骨头"为什么老要走?
顾晓阳:洛杉矶的家被盗,
阿城哥几个成福尔摩斯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2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界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童年回忆  文革  上山当兵月  青工光阴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职业  学术  家国……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