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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椒丨庄稼婴:我在上海外贸学院的教书生涯

庄稼婴 新三届 2022-10-07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庄稼婴,生于上海,曾在黑龙江插队,自华东师范大学毕业后,任教于上海外贸学院。1982年移居美国,获加州大学博士,现为大学教授,迄今在中美高校教学、管理四十五年。


原题

蓝天下的青蛙





作者:庄稼婴



1970年代末,大地回春,生活充满了惊喜。在大街上,不期就会见到阔别多年的同学、朋友、插友。行注目礼,微笑,忘乎所以,大喊大叫: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随之止步街头,梧桐树下,橱窗旁边,互诉别后经历,曲折起伏,喜怒悲哀一并袭来。

听着别人曲线回沪的艰难,情不自禁会感叹命运的不公,不公在于好运气都给了我。我插了四年队,工农兵学员上了大学。同伴中比我有才有识的大有人在,却在乡下蹉跎了十年的青春年华,好不容易回到上海,却依然心神不定,等待着街道安排工作。而我的心烦,微不足道,就是如何说服领导,不去教78级大学生。

次品萝卜

那时,我在上海外贸学院(现上海对外经贸大学)教书。该校建于1960年,直属外贸部,建校后经历过两次撤校和复校。1962年第一次撤校,外贸学院并入了上外(上海外国语大学),两年之后(1964年)复校。1972年第二次撤校,又并入上外,1978年的春夏之际,再一次复校。

上海外贸学院

 
复校后,来不及招收78级大学生了,老师们松了口气。办公室里,人手一杯茶一本书,笃笃定定备课,新来的领导不慌不忙地筹建科系,补充师资,挑挑拣拣,宁缺毋滥。不料,放完暑假后,突然通知我们赶紧准备,78级扩招了,马上有几百名学生要来。

工人师傅叮叮咚咚整修校舍;办公楼里人来人往,一二楼搞行政的,穿梭于各办公室之间;系领导会议不断,商讨如何分班,如何安排现有师资;三四楼的教师办公室,常有工人哼哧哼哧搬来办公桌,每个办公室都要放六张桌子。

因着78级后面紧跟着79级,学校十万火急向各界招兵买马,每个星期都有新老师到来,由系主任领着,在校园里走马观花。

校方最后决定,学生按高考分数分成高班和普通班,十多个班级,先密集学外语,英语为主,也有日语法语。老师是两个萝卜一个坑,英语高班的任课老师多半是圣约翰大学毕业的,普通班是五六十年代大学毕业的,最后萝卜不够,掺进了一个工农兵学员的次品萝卜,就是本人。我竭力申诉不够资格,领导却不为所动。

在我三年工农兵学员的生涯中,有一年多在校外“跟工农兵结合”。哪怕回到校园,批林、批孔、批儒、批水浒传、批资产阶级特权、批邓、批翻案风,没完没了。偶尔得以坐下来学英文,不幸同班同学中有个极左分子,三天两头在班里批白专、批老师、批同学、批不够革命的英语教材,害得我们今天学习《北京周报》,明天下乡劳动,这个星期读联大安理会发言,下个星期去码头扛大包,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杂乱碎片型的学习使得我毕业时,能背出不少三四个音节的政治词汇,却不认识最简单的生活用词。

有个星期天,我跟教研组的小华侨老师在学校值班,他四五岁的小女儿跟着一起来了。小华侨对女儿说:这位阿姨英文很好,你问她什么东西怎么说,她都能告诉你。小女孩睁着美丽的大眼睛:肚脐眼,怎么说?我一愣。她得意地笑了:鼻屎怎么说?我张口结舌。大眼睛说:爸爸骗人,这阿姨英文一点都不好。童言无忌。大眼睛刺激我每天发愤学英文。

混入78小江湖

第一天走进78级学生的教室,一屋子跟我差不多大的年轻人,见进来的不是满头白发的老教授,多少有点失望吧。然而,毕竟是学子,礼貌内敛,乖乖地坐着。学生跟着我,从最简单的字母句子开始复习,复习阶段的重点是打好基础,那些自学成才的,免不了有些怪腔怪调或理解错误。总体来说,学生的阅读能力不错,听说能力欠缺。复习就是要让他们纠正错误,听说读写同时并进。

教了一阵,心里有了点儿数。二十郎当岁,争强好胜,尽管学生是高考进来的,学识方面,跟我倒是半斤八两。我们这代人,十年中都没好好学习。只要他们学,我也学,努力比他们高出那么一点点,现学现卖,还是可以唬弄一下的。有了那么点自信后,我就放手大干了。

78级师生合影


回首往事,感谢校领导无情地把次品萝卜扔进78级的坑里,逼着我精读了多套国产和舶来英语课本,之后不懈地听原版,读原版。到了美国后,交流顺畅,愈发对校领导感恩不尽。

学生中,有小学的校友、同学的兄弟、朋友的朋友,知根知底。他们哪会一本正经把我当老师看待?年龄相近,经历相似,共识共鸣多,结果,跟78级不像师生,更像朋友,课里课外,畅所欲言。谁搞到了原版小说,翻拍了外国名画,抄写了先锋诗,翻录了邓丽君的歌,都乐于跟我分享。兴致一来,还结伴看电影、划船、踏青、逛马路。言说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78小江湖慷慨容纳了我。至于“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故事,我就留给小江湖中的英雄奇侠去讲述吧。

学校里,处处能感到向上的紧迫感。早上,学生在校园里晨读,晚上,在灯火通明的教室里晚自习。上课,迎接我的是专心致志的目光,课后,充耳是七嘴八舌的问题和学习心得。学生之间,卯足了劲,你追我赶。你背字典,我背莎剧,你听灵格风,我啃乔叟,你迷迪金森,我追王尔德……

我跟学生,虽然身处讲台的两边,内心是一样的感觉和希望,知识为我们带来了理想之光。就像井底的青蛙,射进深井的一束微光震撼了我们的心灵。大家朝着光明,奋力攀爬,爬在前边的,每上一步,呱呱叫着:这里更亮了。后面的,争先恐后,生怕错过了什么。

勇敢的小开

在新老师不断抵达外贸学院的某一天,我在楼梯口遇到了小开(外号),系主任正领着他上楼。第一印象是他身材魁伟,衣冠楚楚,呢子裤缝笔挺,一看就是有底子人家藏的老货。他直视着我,举止自如,不像有些刚摘了右派帽子的新老师,一举一动拘谨谦卑。系主任介绍说,这位老师六十年代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毕业后去了外地的重点大学,最近调回了上海。

“小开”这个外号,跟学府不沾边,还是先说一下外号的来历吧。

有一天,一位老师一路笑着,走进办公室:哈哈,传达室的老师傅说,外语系来了个大个子,给猫打电话,说:猫咪,猫咪,那块肉在冰箱里。一办公室的人哄堂大笑,英文里“妈妈”可以叫mommy,老师傅听不懂英文,以为是猫咪呢。

那会儿,有冰箱的人家很稀奇,有人顺势打听了一下这位新老师的背景,原来他和妻子均出身于大资产(资本家),住在西区整栋的花园洋房里。资产的儿子自然就是小开了。

上海人听到“小开”,眼前浮现的是黑白老电影,有钱有闲、衣著鲜亮、风流倜傥的富家子弟。据说,小开是洋泾浜英文,爸爸有钱,是King(大王),儿子沾光,成了小King。几十年的革命,消灭了小开阶层,但这个称号滞留在上海的语言中,带上了诙谐的成分。
 
这位高大的小开着实与众不同,毫不掩饰他的出身和家里雄厚的财力。早晨,在服装朴素,行走匆匆或骑着自行车的人群中,突然驶进了一辆摩托车,噪声惹人注目。在众人的目光中,衣装合体的小开,自如自在。这是他的生活,不需要伪装,不值得吹嘘。从革命的暴风骤雨中,竟然走出了毛发无损的小开,无畏,坦然。新的时代来了,对小开,人们竟多了一份羡慕。
 
遇到贵人

有一天,我给学生讲了一阵《新概念英语》,回到办公室,把一个搪瓷大茶缸灌满了热水,捧着暖手,坐到了靠窗的办公桌前。上海的冬天,屋子里没有暖气,所幸办公室朝南,有半屋的太阳。

这时候,他走了进来,一位清瘦的老人,花白头发,戴着眼镜,他的脸棱角分明,给人坚毅的感觉。进门后,他看了我一眼,我立起身来向这位新来的老师打招呼。寒暄了几句,他走向靠门的办公桌,我拦住了他:换个座位吧,您年纪大了,冬天怎么能坐在门口呢?他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有个地方能坐就行了。但是我坚持挪到了他的位子上。

几个月后,跟他同行在淮海路的梧桐树下,他说多年来,没有人在他进屋的时候站起身来,故而对我的第一印象不错。于我而言,不过是出于下意识,全然没料到,不经意的一个举动,赢得了我人生中贵人的好感。

这位荣先生(化名),哈佛大学的法学博士,解放前是上海滩上的律师。1970年代末,留美归来的屈指可数,哈佛博士凤毛麟角,他自然而然成了全校的热点人物。财务科发工资的说,荣老师厉害,全校工资数他最高,两百多一个月。那时小青工的月薪才三十六元,实惠的上海人听了,对他刮目相看。

上世纪四十年代初,荣先生从哈佛获得了法学博士,届时远东战火熊熊,他便滞留在纽约的律师所供职。抗战胜利后,迫不及待,横跨大洋,回到祖国。我问他:你为什么决定回国?他说:中国是战胜国,战后急需重建。当时觉得,我在中国更有发挥的余地。与其在美国做个小律师,不如回中国做个大律师。

他回国的时候才三十出头,轰轰烈烈了几年,成立了律师事务所,兼任东吴大学法学院的教授,结婚生子,投资实业,在幽静的法租界置下了一栋小楼。

我见到小楼的时候,是七十二家房客的情景,花园里,横七竖八的自行车,废弃的旧木残砖,“万国旗”迎风飘扬,围墙上挂着滴水的破拖把。进了门,楼梯原来可以两人并行,却被堆积如山的破烂占去了一半,刚够一个人上下。荣家退居到楼上的两间屋子里。能住到两间屋子,据圣约翰大学毕业的荣师母说,是因为荣先生新近恢复了名誉,落实了政策,归还了部分住房。

荣先生不识时务,鼓吹只有法治才能强国,就此被打成右派。四十多岁被赶去看仓库,二十多年来的辛酸,可想而知。等他走出仓库,已经六十五岁了。

荣师母高挑端庄,在中学教英语。下了课,去淮海路的第二食品商店买咖啡和牛油,那时买糕点还要用粮票,荣师母的奢侈下,是一个简单的心愿,用美味去抚慰丈夫受过伤的心。去荣家,荣师母一定挽留用点心,精致的带金边的小瓷碗,浅浅一碗绿豆百合汤,透明的玻璃碟子,三两块半边涂了巧克力的曲奇饼干。美与细致的追求,映出了他们对生活的认真和希望。


之所以跟荣先生走得近,除去同坐一个办公室外,还因为住在一个街区。学校没有坐班制,我们往往在下午两三点,一起坐车回家。他年龄大了,行动缓慢,上车我推他一把,下车扶他一把,然后沿着淮海路走一段,到高安路口分手回家。那一段淮海路人影稀疏,偶尔有几辆自行车和一辆26路电车徐徐驶过。

高安路

 
秋天,一片片枯黄的梧桐树叶飘落到人行道上,一阵风吹来,枯叶索索作响,他卒然长叹了一声:我回来的时候,有很多打算,可是都来不及做了,太晚了,太晚了。夕阳照到了朝西的墙脚跟下,嘘嘘的秋风卷走了他的叹息,我们静默地走过凋零的梧桐。

五块钱的价值

我跟小开的办公室在两个楼层。大学没有坐班制,但每个星期四下午,政治学习雷打不动。楼上楼下的老师围坐于一室中,读报。在座的没有文盲,但没有人反对读报,读报省去了发言。领导时而来参加学习,要大家谈心得体会,幸亏有几名积极要求入党的,还有文革造反,需要将功赎罪的,喋喋不休,其他人发一会儿呆,到点下班回家。

多数时间,领导懒得现身,有几名城府不深的,如小开,如我,如小华侨,兴致上来,说上几句。我报告大家,某外刊上一篇文章的内容如何如何。我们教外语的,挺幸福,学校图书馆有不少进口的原版书刊报纸,《时代》《读者文摘》《基督教箴言报》等等。小开则会抓住敏感的词语,明知故问。一时间,老中青都话中有话,妙语连篇,会心一笑。

1980年前后,加工资的好消息在学校引起了轰动,十多年来第一次加薪。上头的精神是,不是普遍加,要根据个人表现。表现,在那个年代,难免带点政治色彩。党员眉开眼笑,造反派和犯过这样那样错误的人愁眉紧锁。又有消息说,这次加工资,只加五元。五元听上去不多,在当时,却可以买五斤猪肉,150-200斤青菜(青菜一毛钱三四斤)。在加工资的刺激下,开会不再有人说怪话,有些人争相一早来办公室打开水、擦桌、扫地。

小开见了我,豪迈地说:五块钱,要它干嘛?不要它,话随便讲!

一句话,醍醐灌顶。自由,只要五块钱,太值了!

小开有如此高见,令我起敬。更欣赏的,是他的勇敢真诚。经历了没完没了的运动,恐惧渗入了我们的血液,不知不觉左右着我们的言行,大家千方百计掩饰着自己,小开却不屑掩饰,真实到了令人惊奇的地步。

另一位性情中人是小华侨,他有先于时代的经济意识,头脑活络,收集珍贵邮票,寻找外快机会,尽心尽力地改善一家老小的生活。

我们几个,说话投机,四下打量一下,没有奸细窥伺,有啥说啥。有一次他俩来我家聊天,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小开骑着摩托车,穿着彩格衬衣,突突突开进了机关宿舍的院子。有位思想比较正统的老太太事后报告我妈:有个大“阿飞”来找你女儿。害得我再三解释,人家是大学老师,重点大学的高材生,就是穿了件多于三种颜色的格子衬衣而已。

小洋房里的军人

我不在乎那五块钱的工资,也有小华侨的功劳。过完了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节,小华侨让我去上海警备区的军医进修班兼课。学员是文革中培养出来的年轻军医,除了专业课,一周四节英文课。

按照地址,找到了复兴中路一幢三层楼的小洋房,黑色的大铁门关得紧紧的,按门铃后,一个穿四个兜的高个子军人来开了门。那时的军人一身绿,红领章,根据两兜还是四兜判断军阶。进门去,挺大的一个花园,关上铁门,一街熙攘嘈杂被隔在了墙外。高个子自我介绍是进修班班长,热情地把我领进教室。估计那是原来的客厅,十分宽敞,四扇并排的落地玻璃门直通绿茵茵的大花园。

教室里,也是一片绿,坐了三十多人,有男有女,有说有笑。我刚站到讲台前,班长大吼:起立。一班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立正敬礼,大声说:老师好!吓了我一跳,忙说:同学们好,请坐。屋子里一片静寂,毕竟是军人,哪像外贸学院的学生,请坐后还忍不住前后左右嘀咕几句。

这个脱产进修班,开办几个月了。英语课用的是医学英语类的教材,教学是业内说的公共外语课,不外乎讲解语法,英译中,中译英,学生能阅读就行,不像外贸学院的英语专业课,小班上课,听说读写并重。讲语法我很在行,一开讲,下面沙沙沙一片记笔记声。学生还要求领读课文,有时候,读完了一遍,还要求读第二遍。

提要求的,往往是坐在第一排的一个女生,身材纤细,嗓门却很大。一班人中,数她最积极,抢着发言,还爱提要求,直截了当,口气不容置疑。课间休息,常听她哇啦哇啦,指手划脚:某某某,你去跟院长说,就说这三点,一,二,三……;某某某,这个星期天的电影票,去找处长要,看他敢不给我们。不用猜,一定是高官的女儿。

其实,光看进修班的点名册,便知学员的家庭背景。胜利、和平、解放,还有一个字重复两遍,酷似小名的大名,平平、燕燕、玲玲。暴露出干部子女的痕迹。

过了一阵,跟学生熟了,班长私下告诉我,班里的男生多数来自工农家庭,女生的父亲,多为军官。我顺势问了一句:大嗓门呢?原来她是某省军分区司令的女公子。

跟大嗓门有天壤之别的女生叫秀梅,性情温和,身材苗条,长相甜美,白皙端正的瓜子脸上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走在路上回头率极高。周末,上街遇到了秀梅,身边站着个四个兜的军人,中等身材,腼腆寡言,忠厚老实得一塌糊涂。秀梅介绍说,那是她丈夫。

这些军医,功课繁重,要学生理、病理、药理、免疫等课程,一天有七八个小时在教室里。休息时间,不少人还在教室花园里看书。英文课下了课,常有人围着我,问语法,问发音,问句子翻译,跟外贸学院的学生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军人比较严肃,也比较拘谨,不跟老师开玩笑。

跟他们相处久了,大嗓门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了。她的嗓门是有点大,也不会看脸色,但是直爽热情,自来熟。下了课,还拉我去楼上她的宿舍小坐。上了楼才知道,几个大房间里,挤满了双层床,学生在大洋房里过着非常简朴、集体主义的军营生活,每天从早到晚地学习,只有周末才能回家。

一屋的女军医,跟我年龄相仿,无拘无束地东扯西拉,话题围绕着文革那几年,你在哪里,干什么。她们都有了十年以上的军龄,参军时,大的18岁,小的14岁,进了部队就当卫生兵,什么杂活都干,洗玻璃瓶,煮针筒,打扫卫生,护理病人,跟现在的“护工”差不多,慢慢升到了护士,后来上了军医大,跟我一样的工农兵学员。她们曾经是我羡慕的对象,因为不用去农村插队。

或许因为在与世隔绝的军队里度过了青少年和青年时代,这些女军医思想单纯,就象一群中学生。聊天中得知,平平、燕燕,平时不声不响不张扬,居然是营级干部,住在淮海路警备大队对面的光明公寓里。这让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我的小学同学,不少来自光明公寓,父亲曾经是团长营长。白驹过隙,营长成了同龄人了,而且还是女性。

漂亮的媳妇,能干的女儿

转眼,五一节到了,大嗓门命令我,她说是邀请,去参加她三十岁的生日聚会,大声重复了两遍时间和地点。我推说有事,她呵道:啰嗦什么?叫你来就来。

到了五一,我犹豫不决。大嗓门可厉害了,知道我家住在机关宿舍,快到饭点了,骑着自行车就冲进院子,哇啦哇啦四处一问,一下子打听到我住在几楼几号,跑来敲门。我打开门,她不由分说,拉起我就走。我琢磨在路上拉拉扯扯不是回事,又是跟女军人,路人一定把我当做坏人,只得乖乖地跟她同行。

她家住在淮海路的一个小院里,两层楼的小洋房,隔着篱笆,隔壁有一栋同样颜色的三层楼大洋房,可以猜出,她住的小楼曾经是车夫厨子住的仆人楼。楼下的两个车库,现在改造成了住宅,她家和另一家军人,一家一间。

大嗓门的先生,很普通,穿便服,已经做了一桌的菜,席间也少言寡语。在座的还有一名能说会道的军人,大嗓门的发小,光听他俩侃了。得知大嗓门有个三四岁的儿子,她脱产学习期间,送到干休所的外公外婆那里去了。

吃完饭,上二楼,两个宽敞的房间,都是她家的。那是1980年,上海的住房非常紧张,三口之家,住三间屋子?地方上的部局长都没有的待遇。我很好奇:你们这是哪门子医院,房子多得分不掉了?大嗓门一五一十道来,原来她曾跟公公一家住在隔壁三层楼的大洋房里,公公去世了,婆婆回了南京,部队让她家腾房子,就腾过来了。不出所料,公公也是高干。

周末,大嗓门常骑着自行车来我家,希望我能给她开点英文小灶,她从帆布书包中拿出英文课本,念课文、翻译课文,时而还拿出自己的造句,请我纠音改错。

有一天,刚出家门,一名矮矮的女军人叫我,满脸笑容。仔细一看,竟是曾经住在光明公寓的小学同学小建。六年级她父亲调防,转学去了浦东周浦镇,当时觉得,她去了遥远的乡下。老同学相见,分外亲热。小建15岁当兵,卫生员,十多年来,转战各部队医院,现在上海的部队医院做药剂师。她的父亲也从当年的团级干部晋升为警备区副司令,搬到了巨鹿路。巨鹿路那片小洋房,军用的不少,如空四军招待所,林立果搞571工程所在之地。

一听我是英文老师,小建迫不及待告诉我,她也在学英文,找了一位上外年轻俊朗的男老师做家教,同时,她还参加了高中课程补习班。那个年代,人人都忙着念书。

平平、燕燕、秀梅、大嗓门都是小建的同事,那个医院里,一转身,不是司令女儿,就是司令媳妇。虽然那么多司令家的女眷并肩工作,却和平相处,一般的军干家庭,对子女要求严格,不许张扬,不许狂妄,当然也有管不住的,如天生的大嗓门。她们都是十几岁当兵,在人事关系简单的部队环境里共同成长,保持着纯洁真诚、同学般的友情。

我也终于得知,大嗓门的公公,曾任大军区的副司令,那些军分区、警备区的正副司令,都是他的下级。联想到大嗓门的先生,为人低调,脚踏实地,买菜做饭,刷碗洗锅,跟小说电影里,脸谱化的高干子弟,大相径庭。大嗓门呢,跟她接触久了,发现就是上海人说的“吃相难看”,骨子里古道热肠,有情有义,做事认真敬业,从进修班出来后不久就成了主治医生,之后又成了科室主任。

时而去大嗓门家,她家人来人往,多半是来求她帮忙的,看病、上学、参军、买车票、买机票、补课、找保姆,大大小小,七零八碎,什么事都有,大嗓门是天生的“老百搭”,各行各业有熟人。将门虎女,豪爽大气,来者不拒,做雷锋做得高兴得不得了。

漂亮的秀梅,小建告诉我,是某副司令的媳妇,她老实巴交的丈夫,是又一名不露声色的高干子弟。小建快人快语:我们医院啊,漂亮的是媳妇,能干的是女儿。

不过是坐井观天

荣先生,不久调离了外语系,去负责筹建国际商法系,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国际商法师资的短缺。荣先生思考再三,研究国际商法,势必要接触大量英语材料,与其花时间向外界招聘不懂外语、不懂国际商法的中年律师,不如在校内培养懂外语、不懂商法的年轻教师,从头开始大量阅读外语专业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学习商法,是通过语言符号,掌握概念和商法的行话。根据西方的人类知识起源论,语言是理解观念,探求真理的最主要工具。

我成了荣先生的候选人之一。他自告奋勇,要帮助我提高英语写作能力,给了我一系列的作文题目,每周写一篇,由他修改。有一个题目是:“我的追求”。

咬了半天笔头,写不出来。这个题目逼我思考,我究竟要什么?经过了十年风雨,要追求的,除了知识,还有什么?爱情?写进作文太肉麻。自由?独立?公平?涉及政治不写为妙。后来,我以一只猫的口吻,写了一篇快乐的作文,温暖的阳光、舒适的猫窝、芬芳的花园、美味的小鱼。

在办公室,他改好了作文,什么也没说就还给了我。回家的路上,他开口了:我很失望,你是凭小聪明。文字上你可以避重就轻,生活里是不成的。我反驳:与世无争不就行了?惹不起躲得起。他问:你父母躲过了吗?我躲过了吗?我哑口无言。他说:回去再好好想一想,写篇正经点的。要是你去美国留学,写这种东西,哪个大学要你?

那时,中美刚恢复外交关系不久,谁想过要出国?我在美国无亲无故,又是工农兵学员,要出国也轮不到我。没边没影的事,费那个脑筋干嘛?因为不知道究竟要追求什么,我没有补写一篇给他。

学院的名字里,有“对外”两个字,周围的人,确实是见多识广,包容开放。此外,外贸学院由外贸部和教育部双重领导,教学行事比较接地气,学院的几位领导精通业务、思想开明,不太在乎你是谁,更在乎你能做什么。在注重实干的氛围里,次品萝卜非但未受到过歧视,反而常被派去各种外事活动担任口译。业务能力多次得到肯定后,我不免沾沾自喜起来。

在回家的路上,荣先生提醒我:世界大得很。在现在的小圈子里,跟周围的人相比,你可能觉得自己不错。如果走出这个小环境,走出外贸学院、上海、中国,你会怎么样?

我一怔。原来我不过是井底之蛙。我决定出国。

一片蓝天

等把一切手续办完,要走了,他欣喜若狂:好啊,你需要去外面看一看,扩展视野。接着却苦笑了:我这辈子快完了,在仓库浪费了二十多年,六十多岁才回来干正事。当年回国的时候,踌躇满志,著书、讲学、办律师所,让中国成为法治强国,可是什么都没干成。你记住了,这次出去,除了你自己的理想,也肩负了我的理想,我这辈子没做到的事,希望你都能做到。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开口却打了个哈哈:算了算了,别拿我开玩笑了,我哪有能力替哈佛的博士实现宏伟计划?

等我安定下来,回国探亲,在飞机上,决定到了上海就去看他。是他,推我迈出了一大步。留学是我做的第一个完全自由的重大选择,我终于了解了我是谁,我的局限,我的追求。他,都会懂的。

电话是他女儿接的。他的追悼会在我抵沪的前几天刚刚开过,他走了。

我跟荣先生的告别,是在1982年。跟他同事的那几年,是刚从噩梦中醒来的头几年。一只习惯了洞穴生活,两眼一抹黑的小青蛙,有幸遇到了被扔回到洞穴底部的老青蛙,老青蛙向小青蛙描绘了他记忆中的蓝天,拉着小青蛙,一步步把它带出洞穴。

我出国后不久,小开到美国来留学了,小华侨去了南方,78级的学生毕业了,走到了地球的每个角落,寻找着他们的梦想。又过了若干年,大嗓门也到美国来进修了,甚至学会了压低嗓门说话。我们的天地,曾经非常局限,日日夜夜,挤着压着,没有空间思考。有一天,外界的压力减弱了,从缝隙中,我们见到了知识之光,积压在内心深处对真理、自由和善良的渴求,猛然爆发出巨大的能量。

荣先生,我想告诉您,每当我看到了更广袤的蓝天,就更清楚了自己的无知和狭隘。我终于知道怎么写那篇作文:“我的追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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