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胡敏,曾为安徽生产建设兵团一员,下过大田,也做过场部演出队小提琴手。回城后做过工人、编辑、记者、小提琴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纪实文学集。作品曾获冶金文学奖、江苏省报告文学奖等奖项。
原题
我为毛主席做翻译
“我为毛主席做翻译”中的“我”,指的是周纯。
与周纯相见,虽然已经过去了20年,但他蹒跚而来的瘦削身影,说起话来时而悲愤得几近喊叫,时而又放低声音沉浸于美好回忆之中的幸福神情,至今历历在目。
我跟周纯相约在华山路的一个咖啡馆,他答应了我想对他做一个采访的要求。那年,周纯75岁,但已老态尽显,满面皱纹似刻画着他坎坷的经历。
采写的稿子后来发表在《报告文学》杂志。他看到后很满意,特地给我写了一封信,除表示谢谢,还急切地委托我一件事,希望我能把他的经历写成一本书。他说,为的是不要让他的悲剧再在后代人身上发生。当时因为手头事情很多,最主要的是出版社觉得此属敏感题材,不碰为好,此事就耽搁了下来。由于一直没有回信答复他,便成了一件心事。
后来几经搬迁,弄丢了周纯的地址和电话,就此失去联系。但他的身影,他的述说还深深刻印在我的脑子里。这是一个不幸的老人,一个幸福的老人,难以忘怀,也不应该忘怀,于是再记之——
对周纯来说,忙不是一个问题,他喜欢工作。周纯是柏林几所大学的客座教授。倒是闲下来成了问题,他往往不知道如何打发空余的时间。1992年5月3日是星期天,柏林的礼拜天不安排教授讲课。一上午,他在家呆坐着喝了好几杯咖啡,无所事事的时候,往日不愉快的回忆就会趁隙钻出来影响他的情绪,想到后来总是伤感。周纯在没到德国之前,曾经有过22年劳改的冤屈生活,但早在1978年,他的“右派问题”就已经得到了改正。然而,周纯觉得,生活的惩罚依然存在,他都已经65岁了,至今没能结婚成家,形影相吊的日子哪天是个尽头呢?想到这些,他便会有无尽的叹息。当然,生活中并不总是苦难,周纯在年轻的时候,也有过甜蜜的恋情。很巧,就在前几天,周纯竟然在一张德文报纸上寻觅到了自己的初恋。那是一则消息,记载的是中国驻欧洲某国大使携夫人出席一个招待会的事。大使夫人的名字是周纯非常熟悉的,这让他怦然心动。一个遥远的记忆在脑子里朦朦胧胧地闪现。她竟然就是周纯40多年前的初恋情人!周纯的内心不平静了。和她相识到相恋,正好是周纯在外交部当翻译的那段日子,她当时也在外交部工作。然而,周纯却疏忽了她,直到有一天发现她和另外一位男子手挽手的时候,周纯才后悔不迭起来,但为时已晚。追忆的激动只是一忽儿的事,周纯反倒为她庆幸起来了,要不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她也会像自己一样在劫难逃了,哪会有如今风光的样子?周纯和她好了6年,姑娘曾经几次含蓄地向他表示结婚的愿望,但周纯始终没有认真对待。他那时年轻,才华横溢,眼前有太多的机会。以后,周纯调到某出版社当外国文学编辑,又谈了一次恋爱。这次,他要求自己务必认真对待,姑娘漂亮聪敏,很得他喜爱。可是,就在他们准备结婚的时候,祸从天降,周纯因一句话被打成了右派。姑娘到他宿舍来了一下,光是收拾自己的东西,整个过程没看他一眼,走的时候连声招呼也没打,像是在逃避瘟疫。这让周纯很伤心,他不敢相信这就是和自己相爱了两年的人。不过,他最终还是谅解了她,有什么理由让她来做“陪葬”呢!喝完了最后一口苦涩的咖啡,周纯决定到外面去走走。外面春光明媚,周纯很希望自己忧郁的心情能在明亮的街上得到化解。离他住处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家电影院,也许可以买到一张当场的电影票,如果看上一场精彩的电影,这个下午就容易打发了!周纯就怀着这样的想法,融入到了明媚的春光里,一路逛到了电影院门口。这时他绝对想不到,几乎是在同时,有一个和他心情相似的女人,也正在朝电影院慢慢逛来。电影院正在上映一部新故事片《春暖花开》,巨幅的宣传画上,是一对相拥着正在热吻的情侣,可以想见,这是一部描写爱情的片子。周纯的心里暖和了起来,有了一睹为快的冲动,遗憾的是,当场票全部买完了。在他之前的一个女人看来也是想买当场票的,好像也很无奈的样子,周纯听到了她失望的叹息。此刻,她正慢慢地离开售票处。从背影看,这是一个中年妇女,她的姿态成熟而稳重。她被阳光包容着,健康而鲜亮。有点失落的周纯眼光就随着她的倩影去了。此刻能吸引他的就只有这个阳光里的她了,他觉得她很美,这是一个原因;她似乎很孤独,这又是一个原因,而且是主要的原因。周纯以自己孤独的心理,敏感地读出了女人迟缓步履里的孤独。女人在电影院的门前踟躇着,不像马上想离去的样子。周纯突然有了想和她去说说话的冲动,孤独和孤独也许是容易接近的,孤独和孤独也许更是应该接近的!电影院的玻璃门被擦拭得晶莹透亮,在阳光底下像一面巨大的镜子。远处的二战纪念教堂正清晰地映在了玻璃上,这座保留着废墟形状的建筑在阳光的映衬下,凝重而别致,看上去就像一幅表情丰富的壁画,画里还映出两个人来,正是周纯和那个女人。周纯正在走近她,这使周纯看清了她的容貌,这是一个端庄优雅的中年妇女。让周纯感到愉快的是,他发现她也在注意着自己,她的眼睛清澈而温柔,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被一个女人这样注视了。周纯的心情飞扬起来,心里有话要说,终于抑制不住地脱口而出了,他手指映在玻璃上的一切,对着身边的女人说:您瞧,这有多美!他说的是纯粹的德语。女人有点惊讶,转过头来面对着周纯微笑了,她也用愉快的口吻说,是的,真美。于是乎,愉快的对话就像午后温煦的阳光,自然而温暖地彼此照耀着对方。周纯知道了女人名叫玛莉安娜,年方52岁,是柏林一所大学的秘书。她和自己一样,竟然也是孤身一人。四年前,周纯离开中国时,在机场的候机大厅,为他送行的一个朋友曾经说过一句祝愿的话:周纯的婚姻问题一直解决不了,这下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也许会遇到一个好机会的,要是你能给我们带回一个外国老婆就好了。周纯是同时受加拿大约克大学和多伦多大学的邀请,去加拿大做访问学者的。周纯后来又辗转到了德国。就在出国前不久,有人给周纯介绍过一个丧偶的退休女教师,两个人接触下来都有了组建家庭的愿望,但婚事遭到女方子女的强烈反对,周纯很无奈,只好放弃了。为这事周纯的心情一直不好。在对待自己历史冤案的问题上,周纯有很豁达的认识,认为自己只是整个民族苦难里的沧海一粟,历史的前行总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平坦,坎坷和磨难都必然要经受的,与整个民族的受难相比,个人的牺牲何足道哉?况且,该改正的都已经改正,社会发展重新走上了阳关大道。惟让周纯不能释怀的是,之后的生活为何总不能遂心如意!他只想像正常男人一样娶个贤惠的妻子,拥有幸福的家庭生活,然而这些最起码的生活要求,就是满足不了。难道自己要受一辈子不公平的惩罚吗?这让周纯免不了要忿忿然了。此刻,周纯心里的那种忧怨却一下子烟消云散了,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德国女人的突然出现吗?周纯的感觉告诉自己是的,因为他觉得了心跳,觉得了焦躁不安,青春的骚动在逝去几十年之后,竟然又回到了一个65岁老人的身上。周纯的脸烫了起来。眼前的这个女人气质优雅,谈吐不俗,周纯暗暗觉得正合我意;最重要的是,周纯已经了解到了她是单身。也许她正和自己一样,也迫切需要找到知心的爱人,需要有一个温馨的家庭。这让周纯不由得想起了朋友的话来,难道这个机会真的已经出现了吗?其实,那时玛莉安娜并不像周纯已经有了明确的感觉,她只不过对眼前这个儒雅的中国老人有点好感而已,后来知道了他是一个教授,又对他起了敬意。天不知不觉已经暗了,街上已是华灯初放,一片辉煌。该是要说再见的时候了。初次见面,周纯不敢造次,他只是试着问了玛莉安娜家的电话号码,用意却是明显的,他想和她保持联系。让周纯高兴的是,玛莉安娜爽快地告诉了她,不但是因为这个,还因为当周纯大胆地问她以后还能不能再见面时,她明白无误地说了声“可以”。两个人分手时,竟都有了依依不舍的感觉。约会如愿地有了一次又一次,并且玛莉安娜后来真的嫁给了周纯,但他们足足相恋了三年。对已经开始步入老年的周纯来说,三年的恋爱也许是个漫长的过程。但这个过程对玛莉安娜来说却是必须的,要她爱上一个比自己大13岁的外国老头,确实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周纯当时在柏林被当地媒体称为“中国文化传播大师”,可算是一个知名人士,很多想了解中国的团体都会请他去做演讲。周纯本身的特殊经历,会让想请他的人产生很大的兴趣,不仅仅因为他的22年冤狱生活,还因为他曾经做过毛泽东的翻译。玛莉安娜生性娴静,深居简出,平素不太关心外界的事情,所以对周纯在柏林的影响并不是很了解。她甚至不很清楚周纯都在给别人讲些什么。她对这似乎不感兴趣。倒是周纯有点不理解了:她为何漠不关心呢?我是她的恋人呀。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玛莉安娜平静地回答:西方人习惯对别人的事情缺乏好奇心。人家愿意对你说自己的事,你就听着,不愿意对你说,就不要问,这也是对别人的尊重,哪怕是对自己的恋人。周纯问,那你想了解我吗?玛莉安娜说,当然。周纯说,那哪天我去演讲你跟我去好吗?玛莉安娜很高兴地答应了。有次周纯受邀给柏林工业大学的学生讲演,玛莉安娜真的随着去了。周纯一开始就讲自己怎样走上革命道路,是怎样一点没准备就做起翻译工作的。玛莉安娜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这些事,周纯平常只是略微对玛莉安娜提过,而像这样详细地叙述是从来没有过的。1945年,正在上海一家德国医学院上预科的周纯毅然投笔从戎,奔赴浙东的四明山参加抗日斗争,成了“三五”支队的一员。他说,我非常痛恨外国侵略者,不能容忍自己的祖国被他们肆意蹂躏。他说了自己小时候的一件事。十岁的时候,他带妹妹到上海法租界上的法国公园去玩,就因为两个小孩合用了一张月票,被一个安南(越南)巡捕拽到巡捕房,用一根绳子把两个孩子就像圈牲口一样地拘禁在屋子的一角,很长时间才允许他们的母亲将其领回家去。周纯觉得受了很大的凌辱,在回家的路上,他愤怒地问母亲,中国人为什么成了奴隶的奴隶?当时,越南是法国的殖民地。周纯是被一个叫“芳信”的翻译家带到抗日队伍里去的,在上海的时候,周纯曾经随他做过俄国进步戏剧的演出工作,周纯在芳信这里不但得到文艺的启蒙,也懂得了许多革命的道理。后来周纯知道,芳信和地下党组织联系密切,为争取革命青年投身抗日斗争做了很多工作。在“三五”支队,擅长文艺的周纯参加了政工队,在战火中为战士们演出,鼓舞他们的士气。抗日战争胜利后,一直喜欢读书的周纯进了苏北解放区的华中建设大学学习。不久,国民党撕毁停战协定,国共合作破裂,周纯随大部队从苏北撤到山东烟台。这时,和联合国救济总署有工作关系的解放区救济总会急需一个英语翻译。建设大学人事处处长找到了周纯,直截了当地说,你去。周纯说,我从来没有做过翻译工作,怎么行?处长说,我查了学校里所有人的档案,就你学过外语。处长说的学过外语,是指周纯在上海英国人办的雷士德中学上过初中,在德国人办的华德中学上过高中。处长说,你还学过这么多年外语,我连三天外语都没学过,你说该你去还是该我去?相比之下,那自然是该周纯去了,周纯就这样开始了他的翻译生涯。那年周纯20岁。东北解放后,东北人民广播电台接受了中共中央的一个宣传任务:分担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英语对外广播工作。当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还在延安的破庙里,发电机是靠手摇的那种,功率很小,电波的发射范围很有限。东北局为此还专门成立了一个国际宣传科。周纯是当时国际宣传科里唯一的一个英语翻译人才,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到东北人民广播电台去当英语播音员了。试播时,除了周纯,还来了两个从燕京大学的女大学生。正是夏季,装备简陋的播音室闷热难耐,两个女大学生只待一天就不辞而别了,英语播音的所有工作都落在了周纯一个人的身上。当时周纯的组织关系在东北局的国际宣传科,算是一般的科员,按当时的待遇,他只能吃大灶的高粱米。但他只要到电台去播音,待遇就会被提高了,他被告知,罗青台长让周纯和台领导一起吃小灶的大米饭。罗台长没有直接跟周纯提这件事,只在一天吃饭时跟他说了一句“要安心工作”的话。周纯一听就明白了,原来是台长怕他也像大学生一样跑了,当即激动地对罗台长说:台长,这里每天都是播不完的胜利消息,我太兴奋了,高兴还来不及呢,哪会离开呀,你就放心吧!于是,一则则中国革命的胜利消息,就通过周纯年轻兴奋的声音,从这间简陋的播音室里,飞传到世界的每个角落。一天,台长秘书来找周纯,说罗台长让你马上去。周纯走进台长室,见台长正捧着一叠纸在看,表情十分激动。台长见到周纯,兴奋地扬着手里的东西说,快来看,这是从党中央转过来的!原来全是各兄弟党发给党中央祝贺英语对外广播开播的贺电。罗台长高声念了其中的一封:恭喜你们,我们终于可以直接听到中国革命胜利进军的消息!全世界都在为你们的胜利而欢欣鼓舞!然后对周纯说,小周,你知道你的声音有多重要了吗?党中央表扬你了!真是太棒了!一刹时,周纯心底翻起了巨滔骇浪,激动得不能自已。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回身奔回播音室,他只想马上工作,不停地工作。就这样,周纯一个人在对外播音室一直工作到北平解放。回忆起这段经历,周纯仍然抑制不住地兴奋,他说,我一生都为此感到自豪!北平解放后,周纯又想读书,他特别喜欢外国文学,听说哈工大有这个专业,就向组织上提出来,想去报考。然而,他却接到了中共中央外事组的一个通知,要他马上到北平去,参加外交部的筹建工作。周纯二话没说,马上出发。22岁的周纯,单纯而充满热情。在他的词典里,对组织的决定,只有“服从”二字,并且是无条件的。在外交部,周纯从1949年一直工作到1955年。外交部的办公地点,最初选定的是原来北洋军政府外交部的大楼。中央领导说,旧大楼可以利用,但要有新面貌。于是改建,负责监工的正是周纯。周纯以后又做翻译,先做英语翻译,后来苏联东欧司需要德语翻译,组织上又是通过查档案,发现周纯曾经学过德语,又让他同时担保了德语翻译。国庆五周年的时候,民主德国派来了第一个政府代表团,毛主席要接见他们,组织上把德语翻译的工作交给了周纯。总是有人会问他,就凭你三年高中学的这点德语,去给国家最高领导人毛主席当翻译,你不怕吗?现在回想起来,怕倒是有过一次的,但并不是因为进入这种高级别的工作场合。给毛主席当翻译的感觉首先是幸福,也许还来不及感到害怕。周纯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做毛主席的德语翻译,他就紧挨着坐在毛主席的身边。周纯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趁着德国领导人讲话的时候,周纯忍不住看了毛主席一眼,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周纯竟然情不自禁地轻轻喊了一声“毛主席”,周纯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很紧张,因为他看到,毛主席竟然向他转过身来,并且略略向他倾下头颅,像是在问他有什么事吗?毛主席一定没有听清楚翻译说了什么,但感觉到了翻译是在朝着他说话。而且,旁边的刘少奇和周总理也随着毛主席做了同样的动作。这让周纯既紧张又激动,紧张是因为自己不适当地转移了毛主席的注意力,然而,毛主席竟然是那么在意一个小翻译的一个举动!幸好几乎是在同时,德国领导人话讲完了,该轮到周纯给毛主席翻译了。这下,周纯的紧张感消失了,他看到的是伟人温和的微笑,和他那充满着对年轻人鼓励的目光。
周纯(左二)为毛主席做翻译
周纯总是念念不忘他所钟爱的外国文学,1955年外交部整顿,部分人员向其他部门流动,其中有到某出版社做德语编辑的机会,这个机会摆在了周纯的面前。周纯没像别人那样,对离开外交部依恋不舍,从他内心来讲,他很喜欢从事外国文学的编辑工作。和每次演讲一样,周纯在玛莉安娜参加的这次演讲中,照例也充满感情地把自己的祖国大大夸赞了一番,美丽的山河,丰富的物产,翻天覆地的经济改革,巨大的建设成就,都成了他演讲中的精彩内容。后来,玛莉安娜问周纯,怎么没听你讲自己受委屈的这一段?22年的劳改生活,难道就没有什么可讲的吗?周纯说,外国人很难理解发生在中国的这种事情,不如不说。玛莉安娜说,我能理解。还认真地说,现在我必须要了解你所有的过去了。于是,在一天晚饭后散步时,周纯像讲故事一样,用平静的语气,对玛莉安娜讲着已经非常渺远的往事。记忆渐渐清晰了起来。那是肃反运动结束后的一年,大鸣大放的整风运动接着开始了。一天下午,编辑室召开整风运动会议。会议由周纯主持。周纯是共青团员,正在积极要求入党,他又是编辑室的政治秘书,肃反运动专案组的成员,编辑室里的许多事情都会让他负责。这天会议的气氛比较沉闷,11名曾经被视为反革命嫌疑的编辑,虽然已经被宣布结束隔离审查,全部回到革命队伍,但大家依然心有余悸。周纯虽然只是专案组的一般成员,也从来没有对审查对象有过打骂的行为,但他总是觉得有点内疚,他想说点道歉的话,又觉得不妥,因为自己毕竟不是领导,有的话不该由他来说的。仔细斟酌了一下,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自认为很公道又带有点情绪的话:假如给我自由,我一定要向肃反对象道歉!前半句话很明显地含有对领导的不满。事后有一个知情人偷偷告诉周纯,第二天社里开各部门总结汇报会,一位领导听说了周纯的表态,竟然气得脸色发青,狠狠地说了一句:共青团员举白旗!周纯听了心里一震,隐隐觉得了害怕。他在专案组里待过,知道凭这样的“罪名”是完全可以给他戴顶“帽子”的,就是把你说成反革命分子都是有可能的。幸好,并没有谁找他,时间一长,周纯也就慢慢地把这件事给淡忘了。可是,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自己的这句话竟然为自己日后被打成右派分子埋下了隐患。大约一年以后,有一天周纯去上班,看到出版社门口围了很多人,都在看墙上一张什么东西,待他走近,所有人都躲避似的一下子散开了,再一看墙上,一行触目惊心的黑字映入眼帘:周纯的反动言论亟待批判!反右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周纯就因为当初的一句话被定为右派分子。一个对革命无比忠诚的进步青年,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最可耻的阶级敌人。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开始,周纯只是在出版社的印刷厂接受监督劳动。七年之后的一天,周纯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1964年的最后一天,突然通知周纯开会。周纯一走进会场,几个人表情威严的人马上围了上来,夹紧了他,周纯知道一定会有什么灾祸要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了。奇怪的是,他已经不知道害怕,七年的监督劳动,已经磨光了他身上的棱角和锐气,精神被击垮了,剩下的便只有麻木。一位领导在台上凶狠地喊叫起来:周纯到现在还不老实,以写检查的机会继续向党进攻,对这样的人就是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听得周纯浑身发抖,他只是在思想汇报里为自己申辩了几句,怎么是进攻呢?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太可怕了!一个警察出现在了周纯面前,宣布了对他的逮捕令,随即周纯被戴上了手铐,押往看守所,从此开始了长达15年的劳改生活∙∙∙∙∙∙玛莉安娜听着听着流泪了,她用自己温暖的身体拥住了周纯,轻轻在他耳边说,纯,我很理解这种事情。我爸爸以前是东德的一个警察副总督,他是社会民主党党员,他的党派和德国共产党曾经有过很尖锐的斗争,不过他比你幸运,他后来逃到了西德,才没有遭受到苦难。你的遭遇虽然和我父亲遭遇的是两回事,但我明白,这都是政治斗争造成的,有很多无辜的好人在政治斗争中受到迫害。纯,上帝对你太不公平了,不但罚你受筋骨之苦,还不让你品尝爱情的甜蜜。从现在开始,我要对你好点,你是一个出色的人,更应该有个女人来爱你,应该享受到人间的幸福!周纯也好激动,自从玛莉安娜出现在他的面前以后,他就认定这是上帝对他的补偿,接触越久,他就越被玛莉安娜的端庄贤淑和淳朴善良所深深吸引,情到深时,他就一遍遍对着玛莉安娜大段背诵德国诗人海涅的爱情诗《我站在高山之上》“∙∙∙∙∙∙假如我是一只燕子/我要飞到你的身旁/筑起我的小巢/靠着你的门窗/假如我是一只夜莺/我要飞到你的身旁/从茂绿的菩提树上/夜夜为你歌唱/∙∙∙∙∙∙借此来表达自己对她的爱慕。但是,玛莉安娜总矜持地保持沉默,她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对爱情既期盼又害怕,不敢轻易向自己喜欢的男人敞开心怀。周纯在她面前日积月久的展现,让她渐渐看清楚了他的才学、品格,他是多么的真诚和坚强,锁闭已久的情爱之心渐渐开启,这是一个值得自己去爱的人!她听到了自己内心对爱的呼唤。周纯惊喜了,他明白自己所盼望的幸福终于降临了,不禁紧紧地抱住了玛莉安娜,心中激动地喊叫:感谢上帝把如此可爱的女人赐给了我!我终于得到了补偿!幸福虽说来得晚了些,但我敢说,我比任何人都更幸福!这晚,周纯又为自己心爱的女人背诵了海涅另一首爱情诗《乘着歌声的双翼》“乘着歌声的双翼/爱人啊,随我飞去/飞向恒河的原野/我知道那儿最美丽/∙∙∙∙∙∙∙我们要躺在那里/躺在椰树荫中/痛饮爱情和静谧/同做乐园的梦。”玛莉安娜终于接受了周纯的求婚,一对异国情侣幸福地结合在了一起。婚后,周纯为玛莉安娜取了一个中文名字:周曼莲。这个名字既和她的本名读音相近,又取意并蒂莲的相亲相爱、纯洁高雅。听周纯一番解释后,玛莉安娜非常喜欢,以后她便会随时提醒别人,自己的名字叫“周曼莲”,听到别人用这个新名字称呼她时,她会非常高兴。爱情使周纯似乎变得年轻起来了,好像焕发了青春,工作的劲头更大了,他不知疲倦地到各处讲演,参加各种媒体举办的有关中国问题的谈话节目,他不光用嘴说,还应一些报刊的邀请,拿起笔来积极为他们撰稿。写得多了,周纯有了更强烈的内心倾诉的愿望,他不满足于写一般的稿子,他开始写书了。就在和曼莲认识的当年,周纯用德语创作的长篇小说《如此一生》由柏林出版社出版了;又过了几年,他用德语创作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党的女儿》也由德国的汉堡出版社出版了。周纯在德国媒体对他的报道里,除了人们熟悉的学者、文化传播大师,又成了记者和作家。在德国人的眼里,周纯不但是爱国的,而且还是多才多艺的,他们对这个中国老人更加喜爱了。有家了,工作又如此得心应手,周纯觉得好幸福,内心充满了对曼莲的感激,他知道所有这些都是因为有了曼莲对他的爱。他在自己出版的长篇小说扉页上,特地满含深情地写下一行字:献给亲爱的妻子曼莲!感谢你把我从孤独中营救了出来!是你真挚的爱把我这个孤魂带回到了正常生活中!在柏林几年生活下来,周纯有了一些华侨朋友,他们都很喜欢找周教授聊聊心里话,福建人老陈就是其中一个。有一天,老陈和周纯谈起很想回归故里,说自己随着年纪变老,思乡之情愈加浓厚,甚至到了夜不能寐的程度,想家想得很苦啊!周纯很同情他,但也劝解地说,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周纯之所以这样说是源于自己的感受,他总以为在众多满怀乡愁的中国人中,自己会是一个例外,自己是不会像他们这样,非得要叶落归根的,尤其是在有了玛莉安娜以后。能够安心在德国生活的另一个很重要原因是,他有自己喜欢的工作做,他来德国就是因为想工作。1987年,他工作的一所大学通知他离休时,他感到很突然:才工作了不到十年,怎么就要离休了!他立即到人事处要求,说自己比别人少工作了22年了,况且身体很好,能否再工作一段时间?有人和他开玩笑说,你要想不退休,那就只有打报告给邓小平了。约克大学、多伦多大学的邀请信,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给他的。周纯太想继续工作了,就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出国工作的决定。然而,周纯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一个例外。他怎么也没想到,乡愁会在一瞬间燃烧起来了。并且感情的奔涌,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不可阻挡。那天,周纯是在为德国大学生上中国历史课,在黑板上写完板书后,他转过身来,眼前的一片黑头发怎么瞬间都变成了黄头发,明明是一双双黑眼睛的,怎么也都变成了蓝眼睛!喔,刚才是一刹那的幻觉,自己还以为是在过去给中国学生上课呢。他想忘怀,却反而思念得更加强烈,过去的学生可爱的脸,一张张全在眼前晃动。他好像听到他们在一声声呼唤“周老师!”周纯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了。回到家后,周纯想到厨房里冲杯咖啡,手却不能动作了,耳边好像有个声音在说,你该喝茶的!随即,一股龙井茶的清香便悠然飘到了他的鼻子里,中国龙井茶曾经是周纯的最爱。周纯拿着空杯子,惘然如失地回到了房间里。曼莲觉得奇怪,问今天你怎么了?周纯没有回答,独自去了卧室。当夜,周纯辗转反侧,对故乡的思念就像不尽的浪涛一样,一浪高过一浪地朝他涌来,快要把他给淹没了。曼莲看出了周纯的变化,一向开朗的他变得郁郁寡欢了。于是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周纯照实说了自己的心思,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向曼莲隐瞒什么,何况他们在结婚时是有过约定的:婚后彼此不向对方隐瞒自己的内心世界!周纯说:我想故乡的家了,我没有料到思念会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强烈,我很明白,化解这种思念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国。不过他最后表示:我是不会走的,我不能离开你!尽管这样说,周纯的烦恼还是遮掩不住地流露了出来。曼莲没再说什么,默默地走开了。晚上,他们又在一起了,曼莲问周纯,你为什么又要烦恼呢?周纯说,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牛郎织女”故事吗?自从认识周纯以后,曼莲就一直跟他学中文,她对古老神秘的中国文明怀着强烈的兴趣,周纯经常会给她讲一些有趣的故事,中国古代的神话爱情故事尤其让曼莲着迷。曼莲笑了,说:你怎么肯定我和你一定会成为牛郎织女的呢?然后,她告诉周纯:我已经已打听过了,现在中国很开放,外国人去中国并不是件难事。曼莲还说,牛郎和织女的悲剧是天帝造成的,难道我们之间也有一个蛮横的天帝的吗?她接着问,假如没有天帝的阻挠,你想想,织女会怎么做呢?周纯说,那还用问吗?他突然明白了曼莲的意思,但有点不敢相信。曼莲说,这就对了,既然人间并没有天帝的阻挠,那织女就随着牛郎回家吧,我觉得这很简单啊!纯,你既然很想叶落归根,那你就回去吧,中国不是有句话叫夫唱妇随吗?我想好了,既然我是你的妻子,再说我也已经退休了,跟你回家理所当然啊。周纯一听,高兴得跳了起来,没有什么要比这样的安排更完美的了。但他发现曼莲悄悄地在流泪。周纯猛然醒悟,曼莲除了是个贤惠的妻子,还是一个充满爱心的母亲和外婆,她只有一个女儿一个外孙,她一定是很不舍得自己的女儿和可爱的外孙的,她不是也一样有自己眷恋的故土的吗?周纯扪心自问: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他开始改变主意了,说:曼莲,算了,我们就在德国生活吧,我哪也不去了。曼莲赶紧擦去泪水,重新善良地笑了起来,毅然决然地说,我没事,我想定了,随你回家!2002年4月24日,周纯终于带着曼莲回到了阔别了14年的上海。上海变了,变得更美丽了!上海也让周纯夫妇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以前的工作单位给他们安排了一间教工宿舍,同时给周纯办好了享受离休干部待遇的手续,他不但可以享受离休费、养老金,还可以享受医疗等社会福利。曼莲拿着红彤彤的离休荣誉证,看了半天,随后惊叹着说,我算是真正体会到了社会主义中国的优越性!她为自己的丈夫有这种优待而深感欣慰和自豪。然而,回归故乡的激动很快就平复了,不如意的事开始一件件出现了,周纯有了忧虑。回国之前,他设想好了回中国后务必要做的几件事:将自己的两部德文著作用中文在中国再出版一次;拍一部自传性的故事片,剧本自己来写;尽可能多地教会中国学生使用外语。周纯想的依然还是工作。他不能设想,如果自己不工作,回国还能做什么?然而,周纯却是处处“碰壁”。想要拍电影,首先遇到的是巨大的资金问题。一个电影制作人很想将周纯坎坷的一生搬上银幕,也想办法筹集了三百万拍摄资金,但钱还远远不够,想尽了办法仍然凑不齐,制作人只好遗憾地放弃了这个选题。周纯想出书,一开始出版社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但最终却告诉周纯,书不能出了。周纯问为什么?出版社的人吞吞吐吐地说,预测了一下市场需求,出这样题材的书很可能会亏本的。他想去找教学的工作,而且事先声明不要报酬,他很诚恳地对别人游说:我有如此高的外语水平更多的是依靠工作实践,我能为毛主席当翻译,能做大学教授,这里面有我很多学习和工作的经验积累,我的知识是社会是人民给我的,我必须还给社会还给人民,我不能带到棺材里去啊!我只想为社会奉献自己的才智,别无他求!即使这样,他仍然遭到了几乎所有单位的婉言拒绝,人家真的都是出于好心,都说,周教授,你都快80了,理应在家享享福的,何必还要跑到外面来受这个累呢?当然有句话有的人是不会当着周纯的面说出来的,那就是:你这么大年纪了,来工作的话我们还要派人服侍呢,再讲,万一要出了什么事怎么办?谁负得起这个责任?就因为考虑到这点,所以就算有单位想要用他的一技之长也不敢用了。对别人的爱护,周纯却一点也不领情,他固执地认为,自己被耽误了22年,为这个社会做的事情太少太少,于心不安啊!再讲,他坚信自己还是有“使用价值”的。对别人的好心劝解,周纯常常会显出很激动的情绪,他觉得是别人不能给他充分的理解,而这个理解只有一个衡量标准,那就是给他工作做,帮助他完成所有的心愿。周纯倔强地对自己说:我绝不放弃!他在继续寻找哪怕一点点工作的机会。终于从西安翻译学院来了一个鼓舞人心的电话,同意他去讲学,并且允许他带夫人。周纯笑了,像个小孩一样地抱着曼莲又唱又跳。曼莲也高兴万分,她早听周纯说过“兵马俑”故事,这下终于有机会去亲眼看看了!毛泽东的翻译、22年的冤狱经历,这些都给周纯的演讲抹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演讲这天,大礼堂都坐满了,后面还加了不少加座。然而,等听完演讲之后,人们才觉得,周纯最让人佩服的还是他对自己国家坚贞不渝的爱,还有他对学业永无止境的追求、对社会永远抱着回报之心而不是怨恨的品格。演讲完了以后,人们纷纷涌向这位可敬的老人,请他签名留念。这让周纯感到好满足。在西安的时候,恰逢周纯和曼莲结婚十周年纪念的日子。在陪曼莲到兵马俑纪念馆玩的时候,周纯就一边琢磨,要送给曼莲一件有意义的礼物。看着她对中国文化如痴如醉的样子,周纯突然有了一个念头:买一方带有生肖雕刻的印章坯玉,再请书法家为曼莲刻上她的中国名字,她一定会很喜欢的。按中国风俗,1939年出生的曼莲应该属兔子。周纯也不知道找了多少店铺,才终于如愿买到了带有兔子生肖雕刻的玉石。印章找人刻好了,周纯特地为印章配了一个精致的工艺锦盒,然后郑重其事地捧给了曼莲。当曼莲用印章在纸上印出自己的名字时,惊喜地叫了起来:太奇妙了!太美了!周纯也笑了,她喜欢看曼莲开心的样子。以后,只要给亲朋好友写信,曼莲总会得意地在信纸上盖上自己的印章。西安之行,给周纯夫妇带来莫大的快乐。然而,这样的机会终究还是太少了。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尤其是被剥夺了半生工作权利的老人来说,给他满足一点工作的愿望,哪怕是一点点,真的是一件很仁慈的事情!除了不能遂心如愿地工作,周纯还为一件事深深地担忧着。曼莲随他在中国定居的问题遇到了麻烦。按规定,外国人申请在中国定居,必须要有拥有产权的住房。依周纯和曼莲目前的经济条件,却无论如何做不到买一套自己的房子。他们现在居住的的房子是租的。曼莲的签证只有半年,就算照顾性地给予延长两次,最多也只能在中国居住一年,一年之后她必须出境,重新签证后才能来中国和丈夫团聚。这下,曼莲不理解了:做中国人的媳妇怎么这么难?周纯解释说,国家政策如此,对谁都一样。曼莲无言以对。定居问题暂时得不到解决,周纯总觉得有点亏待曼莲的,所以他总是想方设法让曼莲在中国过得开心。教工宿舍在郊区,周围人少,环境比较冷寂,生活也不太方便,周纯就不惜重金在市中心租了一套房子,让曼莲尽量享受大都市的生活便利。搬到市中心后,曼莲果然非常开心,这里人多,而且人们对她都很和善。不论是菜场超市的营业员,还是发牛奶卖水果的大叔大姐,都会亲切地称呼她一声“周阿姨”,小孩子看见她,也会甜甜地叫声“周奶奶”。曼莲在这里找到了家的感觉。定居一时解决不了的烦恼,却没有影响周纯实现自己其他愿望的热情。他仍然在为自己的书在国内出版,为拍一部自传体的电影,为给更多的人说说自己的外语应用经验而四处奔走。他住处附近有一所民办高级中学,周纯满怀希望地给校长写了一封长信。信中,除了不要一分钱报酬,还郑重其事地表示可以做个公证:工作期间万一发生意外,一切责任自己承担,决不给学校添一点麻烦。为了工作,周纯几乎到了乞求的地步。看着周纯的信,校长非常感动,他自己就是一个退休后继续寻求发挥余热机会的老师,他能理解周纯一颗滚烫的心。校长马上给周纯打了个电话,表示可以答应了他的要求。商量下来,准备开两个口语班,分别是英语和德语,老师由周纯和曼莲一起担任。曼莲也极乐意和周纯一起为中国的孩子上课。就在口语班就要开始上课的时候,曼莲居住期满必须出境了。曼莲无奈地和周纯依依惜别,回德国去了。曼莲不在中国的日子里,周纯很失落,尤其到了晚上,他又回到了极其难熬的寂寞里。他已经习惯了和曼莲一起在贝多芬的交响曲里,静静地用餐,习惯了和曼莲依偎在一起,教她学中文,给他讲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周纯很惧怕去想一旦自己和曼莲都衰老得走不动了怎么办?经济拮据了,买不起飞机票了又怎么办?这些也许还会间隔很长的一段时间,不用太着急地去担忧。悲剧也许不可避免。曼莲一定也明白这些的。但是他们之间从来不提这些。一想到曼莲是为了不让自己伤心才装得若无其事的时候,周纯就会有一阵剧烈的心痛。他越来越觉得曼莲是多么的善良,是多么地值得自己加倍地去珍爱她!
昔年·反右运动祭
张海惠:花溪水赤城山,怀念父亲
摧毁了多数中国人的诚信
邵燕祥:失败的人生
裴毅然:红色才女杨刚自杀之谜
钱江:一代名记者浦熙修
与我的父亲钱辛波
曹培:右派嬢嬢的风雨人生
话音一落成了“右派”
蒋海新:杜鹃啼血子归鸣
戴克中:武大附小四位"右派"老师
“右派”聂绀弩北大荒的三年流放
黄忠晶:一个妻离子散的右派分子
党建真:“大右派”李又然印象
何蜀:一个右派子弟的悲欢岁月
林希翎归葬记
葛佩琦之女葛希平
回眸一甲子 风雨故人情
孟小灯:追忆父亲,
我能写成一本厚厚的书
李大兴:谁记得一甲子前的北大
汪朗忆汪曾祺
雷光汉:我所知道的沈元及其他
诗人流沙河与《草木篇》冤案
李大兴:刘雪庵与《何日君再来》
余琼琼:何日君再来之妻离子散
张林:我认识的几位“右派分子”
程石:老乡帮我度难关
吴传斗:一个右派的“饥饿改造”
余习广:归国留美博士
"右派"董时光之死
林昭挚友倪竞雄
她是那么鲜活的一个人
杜欣欣:母亲的歌
吴兴华:“失踪”半个世纪的天才诗人
吴同:怀念我的父亲吴兴华
李榕:舅舅的故事
吴一楠:四叔的故事
渝笙:劳改煤矿寻二舅
陈梦家:我不能再让别人把我当猴耍
杨大明:悼丁望
朱启平,日本战败投降的见证者
彭令范:林昭案卷的来龙去脉
爱说爱笑爱美食
的北大女生林昭
吴昊:我所知道的林希翎
于光远前妻孙历生是谁害死的
王友琴:于光远为何避谈前妻
王世浩:10岁那年差点成小右派
戴煌:胡耀邦平反的第一个“右派”
丁东:大"右派"葛佩琦上访记
梅长钊:我的右派姐夫陈天佐
何蓉蓉:母亲,我心中那盏不灭的灯
贺越明:“另册”里的三六九等
邓晓芒:这就是我的母亲
潘虹:父亲的自杀让我超越痛苦
钱学森的同学徐璋本
渝笙:用文字给父亲砌一个坟茔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界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届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