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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届 | 朱霁云:父亲蒙冤成“特务”,我的三次机会“被替代”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06-26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朱霁云,江苏如皋人,“老三届”高中毕业,插队8年。参加工作后,曾任如皋市委办公室副主任、市委研究室主任,市人事局局长、编委办主任。现为退休公务员。


原题
我曾三次“被替代”



作者:朱霁云

 
1968年底,19岁的我从江苏省如皋中学高中毕业,巨手挥动上山下乡的锣鼓,把我敲到了如皋县何庄公社,开启了我插队8年多的知青岁月。其间,我曾经三次被他人替代,每一次的被替代,都折射出“文革” 年代的荒诞。

 大串联证明信

第一次“被替代”:
半脱产通讯报道员
我有实无名
 
我插队不久,大队党支部张书记叫我帮他写个抓革命促生产的动员报告,他在社员大会上照本宣科时,正好公社党委苏人杰书记来视察,他在台下听了个全场。会后他问报告是谁写的,张书记如实回说是个知青小朱写的。

此后的一天,大队来人说,广播里公社通知我到戴庄公社开个会。从我插队的地方到戴庄有20多华里,我打好被卷,跳上队里派的一个社员的自行车绝尘而去。原来是县通讯组到城西区来开的通讯报道会议,5个公社,每个公社一个代表。我才知道从上到下通讯报道已然成了政治任务,风头正劲。两天的会议之后,我被公社借去搞通讯报道 ,像个公社干部一样,吃、住在公社,参加各种会议。

有一次,县广播站正在播一个公社的新闻,公社书记说,不晓得我们何庄什么时候能上广播呢。闻听此言,我脸上一阵发烫。从此,我不再吃在学校作文好的老本,我一边加倍看报纸听广播,琢磨写作知识,一边没日没夜往队里跑,收集写稿素材。

全公社17个大队179个生产队我都跑遍了,把所见所闻弄成文字,复写成稿,贴上8分钱的邮票,投递到各级报纸、电台,邮递员三两天就来收集我的一摞邮件。新闻、小故事、通讯、散文、随笔、杂文我都玩到了。不久,何庄的消息,几乎每周县广播站有广播,每月南通《新江海报》有见报,每季度《新华日报》、江苏广播电台有报道。

那时候,大批特批“资产阶级名利思想”,不仅没有一分钱稿费,连作者的真名也不好署,说是署真名就要查三代。我所有的新闻稿全部署“何庄公社通讯组”,我的杂文署名“禾壮”,取何庄的谐音。1969年8月5日,我撰写的何庄《发动群众,同不良的卫生习惯作斗争》的长篇通讯,在《人民日报》刊登,同时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何庄不仅通讯报道工作在县里叫得响了,随着报道的宣扬,好多工作在全县都有了名气,县领导经常来何庄视察。

1970年9月29日,县军管会在体育场召开对敌斗争万人大会,并用广播向全县转播大会实况。我一边在刷拥护的大标语,一边在听广播里县军管会朱某某宣读判决书,突然听到宣读“特务某某某”我爸爸的名字,起初我还以为是别人名字读音相近,再听听,住址、工作单位都是我爸的,一下子,如五雷轰顶,把我打懵了······。

那边大会还没结束,我就回到公社宿舍,把铺盖捆好,把书本扎好,找到公社苏书记,“坦白”了我爸的事情,主动说我不适合在公社了,我回生产队去。苏书记说:“我还和你爸同过事,谁知道他还是潜伏特务,埋得好深!等公社党委研究了再说。”

公社想留我写东西,但也不敢做这个主,后来还专门请示城西区委书记,答复说,重在表现,还留在公社吧。就这样,我以“特务”子女的身份,在公社搞通讯报道,写各类材料,还为公社党委起草报告、讲话、党课教材。

1974年,县里决定每个公社定编一个半脱产通讯报道员,由公社财政每月补贴14元,等于是半个公社干部了。进编要过两个关,一是工作成绩关,二是政治审查关,第一关没话说,在城西区,在全县“土记者”里我都小有名气,第二关我估计难过。

公社韩政工找我谈话,我如实“招供”:我妈妈是夏堡季家大地主的女儿,季恺的妹妹(季恺,李大钊的学生,为红十四军和新四军东进提供抢支,陈毅推荐首任如西县县长,刘少奇批准入党,文革中被判死刑,经陈毅营救,免遭枪决)。我爸爸是县教育局教研室主任,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和“特务”。

韩政工叹了口气,没有下言了,我知道,他有心帮忙也无能为力。后经公社党委讨论,挑选出身贫农,在公社搞“阶级敌人”材料的陈某某,作为半脱产通讯报道员报县定了编。他此前以及此后一篇稿子也没写过。

从那时起,一直到后来,到现在,凡是认识我的,都以为我曾经是进过编的公社半脱产通讯报道员。其实,我一天也没有名正言顺、名副其实过。公社上报的材料,县里批准的文件,财政发补贴的抄表,名单都是陈某某,我是“被替代”的,工作我做,名份没有,是个“有实无名”的半脱产通讯报道员。

上山下乡喜报。作者曾用名朱际云

 
第二次“被替代”:
我虽“积极”,
但与“分子”无缘
 
插队期间,我除了做通讯报道工作,还到落户的生产队做些农活,我挑河泥磨破了肩膀,肩膀溃疡发炎,衣服粘住脱不下来,输了7天7夜青霉素。社员们见我能写写弄弄,做活儿还不偷懒,和我处得很好,我的口粮在队里分,社员从不因为我不正常在队里而有怨言。

我还直接做了一些和知青有关的事。好多大队的干部群众对知青既关爱倍至,又教育管理,我专门到各大队采访、总结,我采写的材料公社干部在全公社传扬,促进大家争相把知青工作做得更好,干部高兴,知青满意。我还把四大队的爱国卫生、六大队的植树造林、九大队的棉花生产,全公社的水利建设、蚕桑生产、多种经营、知青工作等,写成总结材料和稿件,在省、地县的刊物登载,被各级报纸、电台采用。并由此引得县里的很多工作现场会都在何庄召开。

因为我的笔头出了点名,县宣传部、人武部、民政局、水利局、征兵办公室、上山下乡办公室等,经常向公社借我去搞经验总结,写会议材料。虽然我背负父母的出身之罪,但因为我的表现好,经公社向城西区委请示同意,还破例恩准我加入了共青团。

不久,南通地区和南通市联合召开知青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我和南通市插队到我县林梓公社的知青“笔杆子”张君(后任南通制药总厂厂长),被借去南通搞大会材料。我临走之前,公社的分管知青工作的刘主任对我说,只要我们公社有一个积极分子的名额,就是你。我自己也掂量,在知青里我还有点名望,算得上积极的,给个“积极分子”并不过分。

我在南通埋头搞会议的交流材料,写大会给全体知青的倡议书,还起草南通地区、南通市革委会给知青的慰问信,但是,直到会议开始前也没有听到我是知青积极分子的消息。会前,上千的知青积极分子代表,先由各县、区用大客车欢送到南通,全部在南通市一中集中整队,如英雄般胸佩大红花,手挥语录本,步行数里路到地委招待所,沿途接受工农兵的夹道欢迎,享受漫天的红旗锣鼓。我本来是积极分子代表队伍中的一员,现在成了路旁的看客。在如皋的队伍里,我看到了何庄的知青代表。我才知道,我又一次“被替代”了。

后来我听说,下达给何庄公社一个名额,贫下中农代表讨论时认为,不能光表现好,还要“根子红”,全公社几百个知青,总不能弄个“特务”子女做代表吧。如此这般,把我刷下,以和我同一大队的“革命干部”子女夏某某取而代之。那时候,弄个南通市级的积极分子,倒不仅仅是个荣誉 ,直接关系到今后的当兵、招工、上学、进城。那以后不久,插队不久的夏某某顺利当了兵。

后左二为作者,与插队朋友送同学入伍

 
第三次“被替代”:
砸碎了我的“大学梦”
 
1973年开始从知青中推荐、招收工农兵大学生。那年头,政治挂帅,出身首要。我爸爸被县军管会宣布为“特务”后,被清除出干部队伍,到加力公社谢埪大队当农民;我妈妈因为是大地主子女(如皋阶级教育展览馆第一馆就是她家的泥塑),早就没了工作,和10岁的三弟相依为命,居委会的干部成天逼她下乡,不让在城里“吃闲饭”。我出身在这样的家庭,早就被“打入另册”, 我和二弟都插了队,逢年过节我们都尽量少回家,因为城里一有所谓“反动标语”,首先就查我们这种出身的。

但是,凭着自己在中学一贯成绩在前茅,凭着自己在农村的种种表现,凭着自己写写弄弄有了名气,我还存有大学梦,企盼着公社和贫下中农高抬贵手,放我一马。但是,第一年没有推荐我,大队、公社没有讨论我,想想自己是个“黑崽子”,还做大学梦,确实是不自量力,自作多情。

我扛着不可名状的精神包袱,强迫自己不想那黑不见底的前途,自觉不自觉地不停看各种书 ,没书看了,就读《汉语词典》《成语词典》,学会了查阅《四角号码词典》,复习中学的知识,写各种各样的文章。我还在搜集写作素材的同时,学习农村工作经验,学习农业生产知识。就这样,稍稍淡忘那些不想记忆的东西,麻木那些不该存有得奢望。我在中央级、省级报纸、杂志发表的东西越来越多了,我感慨要提倡写短文章的杂文《短些,精粹些》,被《光明日报》等几家大报登载,还被南京、内蒙古和扬州师范学院编入中文系的课外读物。我还经常被请去给花园中学的高中生讲语文,讲写作。县和南通也常常借我去撰写各种样的典型材料和会议材料。

这些引起了县里和南通的关注。在推荐、招收工农兵大学生的第二年,南通招生部门专门下达了一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名额给如皋,意欲让我通过这个途径招进大学。一丝阳光投进了我的生命,我重新拾起了大学梦,重新把高中的所有课程过了堂。大队、公社以这个名额推荐,让我参加县里以区为单位的考试,来我们城西区的主考和监考是如皋师范的许老师,城西区文教辅导员邵老师。考的作文题是《下乡纪事》,我一边写,二位老师在旁边一边看,我写好了,他们也看完了,我交了卷,他们不约而同向我竖起大拇指。接着,到县人民医院参加体检,各科目均“正常”。

考试、体检过了关,最关键的是有了那个“可以教育好”的名额,其实,只要能读大学,就是顶个“不可以教育好”的帽子,我也认了。我怀着皇恩浩荡感激涕零的心情,翘首等待录取通知书。然而,一等再等,终如泥牛入海,直到我们公社推荐的知青都卷了铺盖到大学去了,我终于绝望了……

但我不得其解。

直到半年以后,我才从县里负责招生的人那里,解开了这个谜。原来,在最后的政审时,把我对号入座落实政策,查对我是不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据说,“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特指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分子”的子女,而1970年县军管会对我父亲的宣判是:定“特务”,不戴帽子。也就是说,我爸是“特务”,而不是“特务分子”;我是“特务子女”,而不是“特务分子子女”,我不能享受“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政策待遇!再后来,我听说,我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名额,由一个“地主分子”子女的知青替代。

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大山!我是阳间不容,阴间不收,上天不得,入地不能!我被彻底剥夺了大学读书的权利,我的大学梦彻底化为粉齑!呜呼哀哉!我本是个“乐天派”,下乡后的各种遭遇和压力,我都没沮丧过,如中老师徐尔昌曾题字赠我“乐以忘忧”,而此时,我诉已无言,悲已无泪,只有在深夜的被子里,蒙头哽咽,吞饮苦涩······
 
三次被替代,每一次都如炸雷,炸得我日月无光,天崩地塌。我以“戴罪之身”在农村苦苦挣扎,“一个雷神天下响,我不是知青中最不幸的吧”——这样的聊以自慰,让我不至破罐破摔。而每一篇得到认可的文字,每一次报刊、电台发表的文章(我至今收藏着当年的用稿通知书),成为支撑我生命的阳光和乐趣,不让我沉沦,不让我堕落。直至文革结束,1977年,我才最后一批从农村回城。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父亲获彻底平反,并加入中国共产党,任江苏省如皋中学副教导主任。我回城后,先被借调到县机关工作并成为党员,以后又脱产读了三年电大;改革开放以后,我以如皋第一名、南通名列前茅的成绩考入国家干部,进入县(市)委办公室工作,后任市委办公室副主任兼市委研究室主任,任市人事局局长、党组书记、编委办主任。我深深感悟到,个人的境遇、前景,与党和国家的命运休戚相关,没有党和国家的兴旺发达,何谈个人的理想前途!


1972年《光明日报》寄给作者的用稿通知


朱霁云专列

朱霁云:难忘插队三顿饭

从“土记者”到“不在编”秘书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原载上海《知青》杂志201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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