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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丨陆耀文:上海穷人家孩子,怎么帮家里养活自己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4-16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陆耀文,1952年上海出生,江苏省溧水县柘塘乡艾园村插队九年半,1978年考入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做中学教师当校长至退休。

原题

那些年,怎么帮

家里养活自己




作者: 陆耀文

孙子快四岁了,平时锦衣玉食,叫他拿下拖鞋,他弄不明白爷爷的拖鞋为什么要他拿,没有一点助人为乐的想法。不能打他,只好拿他爸妈“撒气”。
早年,老朋友戎东贵在跟我探讨如何培养孩子的时候说过,“要让孩子接受有保护的磨难”,深得我心。磨难可以让孩子得到锻炼,发展能力,积累智慧。但必须要在有保护的条件下,让孩子接触磨难,承受磨难,决不能让磨难伤其身体,萎其心智。可孙儿一代,别说磨难了,连劳动一下手脚都办不到,好吧,“儿孙自有儿孙福”。
回想我们成长的日子,我们父母可没有有意磨难小孩的意识,但是他们想尽养育孩子的努力,意外地做到了让我们在贫困中学了本领,长了志气。
当时,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有正常收入,母亲为了照顾我们五个小孩,辞去了固定工作,回来到里弄生产组,接点外包活在家做,收入高低全靠时间投入。生活(活计)忙的时候,两个姐姐和我都要帮着一起做。
记得最早的生活是拆纱头。就是把针织服装裁剪下来的边角料,拆解成纱线,用作擦拭机器的回丝。这活简单,记得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很熟练了。只是时间长了,大拇指指甲会痛,严重了会出血。后来,用汽水瓶盖子代替指甲,手指不痛了,效率也提高不少。
接着,妈妈到了绣花组。绣花组的生活很杂。在编织好的手套的手掌一面,缝缀上一块皮革,还有在毛线衣的肘部上用皮缝起来,针脚一横一竖,要非常整齐,这叫贴皮。在毛线衣成衣上把花样纸拿大头针固定住,然后按照花样绣上花,有长针脚、短针脚,要注意配色,还有颜色的渐变,这是包花。这两个活都是要出口的,要求很高,我插不上手。还有把机器编织好的衣片,用手工把它穿缀起来,做成成衣,这叫缝工。这我也不行。
我唯一能帮着做的,是在毛线衣上按花样,用元宝针或十字针绣图案。程序是这样的,毛线衣铺在桌上,上方用一块布和棉花包裹好的砖头压住,左手伸进衣服里,右手拿穿好毛线的绣针,从起针部位的左右,在左手的辅助下在衣层的中间换角度穿插几下,然后从起针处穿出来,这么做的目的是使起针的线头不容易脱落露出来。接下来就可以按照花样一针针绣下去了。绣第一件需要全神贯注,两三件下来,就能脱开花样,行针流水了。
这手艺以后在生活中常常用到。我儿子的毛衣上稀奇古怪的图案,引起同学的瞩目。自己的线衣上绣上一句英语金句,陡增不少逼格。还在单位的才艺表演上当场演示,设计图样,绣花成型。所谓设计图样,就是选好图案,在几何练习本上描摹线条画,适当删繁就简,然后在几何格子上用记号显示出线条,再配置色块,一个格子代表一个元宝针或十字针,简单得很。
妈妈的生活又换到了排书组。那种几联的发票、合同等,机器只能连着印制单色的,那一张夹一张按顺序成套的活,那时就要人工来做了。两手套上橡皮指套,左边夹一张放胸前,再上一张、右一张放胸前,就成一份三联单。要是四联单、五联单就好玩了,动作快起来像千手观音在跳舞。熟练了,顺序一般不会错。错误都是手指麻木了,一次夹了两张。到最后,发现有一色少了一张,连号的号码错了,就要返工检查,真是哭都哭得出来。
接到过一次奇怪的活。给印泥社做的铁盒子上面的图案,一排大楼楼顶上有三面旗帜,颜色是黑的,当时正破四旧,三面黑旗什么意思,是要翻天吗?因为第二天就要交工,一整天用红漆把黑旗描红,放在桌上、橱上、架起的木板上晾干,满屋都是。半夜,一只野猫熟门熟路从卫生间跳进来,弄翻一块木板,一声巨响,全家都吓得跳起来,野猫更吓得慌不择路,把晾着的铁盒子一片片地掀倒。作孽啊,半夜里全家起来收拾,返工,用香蕉水擦去污迹,再描红。第二天,邻居说:“啥人家半夜里放炮仗,不顾人。”
那时候,只能赚这点点死铜钿。乡下人弄来几十个鸡蛋贩卖,要没收;勤劳一点的做几双鞋垫卖卖,也要没收。但是,再严律峻法也有空子钻。跑单帮弄来一点黄豆绿豆蚕豆,自己在家孵发成黄豆芽、绿豆芽、发芽豆,邻居分分,赚点小利。买几辆滑板车出租,给邻居小孩在弄堂里玩,据说收入可观。
我们家没有做过这些生意,不过养过鸡。上海市区一般是不允许养家禽的,只是趁机会养过两次。一次是在三年灾害时期,那时候,每个月每人只有半斤肉、二两油,蔬菜每天只有几分钱供应。要想吃鸡,要到过年,一家一只冻鸡,小户只有半只。所以被逼得没办法动脑筋养鸡的人家好多,不能管,居委会要敢来管,养鸡的真会跟你拼命。
捉来六只小鸡,三只公鸡长到硬毛出来了,就早早地阉了,陆陆续续杀了祭五脏庙。三只母鸡留着,指望它们长大生蛋呢。谁知道,一场瘟病袭来,全死了。能不能吃,敢不敢吃,纠结半天,最后还是扔了。第二天,邻居说,有人把三只鸡从泔水缸捞出来,拿走了。
第二次养鸡是在1967年“文革”期间,逍遥在家,还是养了六只鸡,那时,是真的没人管。阉鸡、吃鸡,一如往常,天杀的鸡瘟也如是到来,几只一天里死了一地。幸运的是,有一只健壮的公鸡挺住了,独独没死。这只长命的公鸡,后来长得高大威武,一点不像阉过的,毛色绚烂锃亮,尾毛翘上天又弯迤及地。非常懂事,我们吃饭,它能够到桌面,挑拣残食。天天用我给它准备好的一盆水自己梳毛洗澡,天天自己回窝。
它不打鸣,因为是公鸡嘛,但在某一天早晨,它叫了。叫声嘶哑短促,像“声带开过刀”。看它顽强不屈地一声声嘶鸣的样子,真为它难受。但是,它的啼声一天天正常,一天天嘹亮,到最后,终于能像正常的公鸡一样啼鸣了。
它很孤独,因为周围的鸡都得瘟病死了,连打架都没对手。天天跟在我后面,我到哪儿它到哪儿。有一天,它不见了,过了一个小时,它回来了,后面跟着一只母鸡。真神了,只听说鸽子能够拐带同类,公鸡自己娶亲谁见过。三天后,妈妈散出去的寻找失主的消息有了回应,一个女人千恩万谢,把母鸡抱走了。
这下麻烦大了,公鸡三天两头要往外走,它认识它媳妇家。把它圈起来也不行,它能飞。怕它途中出事,只好我跟着,送它去探亲。回来就用绳子拴住,一个星期送去一回,慢慢它也习惯了。探亲日子临近,它有感觉,躁动不安。可是,没过几次再去,它媳妇被杀掉了,人家也怕麻烦。可怜啊,还有没有鸡道啦!
要过年了,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杀公鸡。我也知道,不杀是不可能的。它有九斤多重,足够让家里过个好年了。杀吧,明年再养。
定好年三十这天杀,到二十九,它极不正常地在晚上啼鸣了。叫声时而婉转绵长,时而雄壮不屈。叫吧,叫吧,知道你是个妖,谁让你投胎投错地方。
杀了,发现这鸡肚子里有一只睾丸,阉鸡师傅马虎了。这只睾丸特别大,像个鸡蛋,这鸡的生物补偿作用有这么大?
前面说我们家没有做过生意,现在想起来,并不准确。我卖过一阵棒冰。
那是1965年夏天,放暑假,找一个旧木箱,里面衬点棉花,用布包好,配上一根背带,带着妈妈好容易搞来的许可证,就去冷饮厂批棒冰了。
开始几天生意不温不火。下午去批一箱棒冰(上午基本没有销路),几个邻居伙伴凑热闹,陪我一起去,轮番叫卖,也不见得难为情。卖得好,天黑前卖完,算算有靠一块钱进账。卖得不好,到天黑只好背着剩下的十几根棒冰回家,给邻居小朋友分分。算算账,不赔本就是好事了。
新鲜劲一过,几个伙伴逐渐退出,只好自己硬着头皮,一个人叫卖,开始有点放不开,时间一长,什么脸皮,什么尊严,不值两根棒冰。
我的定点在上海音乐厅,这里人流大,而且来这边都是带着钱的。特别是电影散场、开场之间,人潮汹涌。这时头子就要活络点了。看见大人带着小孩,就对小孩说:“小朋友,棒冰吃伐?赤豆棒冰噢。”两个青年男女过来,要对男伴说:“阿哥,来两根棒冰好伐?”
棒冰生意好坏,和天气直接相关。气温高,箱子里棒冰存量下降快,天气凉快,销路就温吞水了。在毒辣的日头下穿梭叫卖,心情和一千多年前卖炭的老人是一样一样的。
那天,温度出奇的高,一箱棒冰半个小时就卖完了。我妈叫我卖完一箱就可以回家了,但是今天难得天气帮忙,我就奔到冷饮厂又批了一箱。回到上海音乐厅,没卖几根,狂风暴雨突然降临。我躲进音乐厅的门廊,以为这雨下一阵会停。一会儿,电影散场,没带伞的散场观众把门廊挤得死死的。我不死心,还一声声傻傻地叫卖,可盼望大雨赶快停下来的人,哪有心思吃棒冰。那几个小时真是难熬啊,这箱棒冰卖不掉,等于我三四天白干。
天还是黑了,只好回去了。上海音乐厅离我家隔三条马路,一会儿就到家了。没想到,离家还有一条横马路的时候,瓢泼大雨又下下来了。我想一口气奔回家,刚跑一段路,满箱的棒冰颠得把背带颠断了,棒冰撒了一地,赶紧一根根把棒冰捡起来,抱着箱子走回家。
妈妈老早就在等了,看到我的狼狈样子,心疼得不得了。换衣服,洗澡,烧姜汤,可我还是一遍遍地告诉她,我已经卖掉一箱了,她听烦了,说:“听到了,听到了,乖囝,侬要是生毛病了,卖特再多棒冰也补勿回来。”
夜里,我发烧了。中午起来,看到我的棒冰箱被妈妈劈了,堆在角落,成了引火柴。
可惜,一个商海奇人,就这样被妈妈的自疚给扼杀了。
要是说,苦难让我成长成人,但苦难又让多多少少人身残志消啊。从这个意义上说,磨难绝不是一个可以滥用的助人生长万试万灵的法宝,磨难也必须随着时代变迁而改变对它的衡量度。从这个意义上说,苦难不值得歌颂,民族的苦难更必须深刻反思。
陆耀文专列
纠缠我大半辈子的档案疑惧
行李架当卧铺,把虱子带回家
我写大字报,批判班主任老师 
陆耀文:我在社办企业
公关送礼跑供销
陆耀文:从灾年吃到古稀,
舌尖上的时代风云
他们从黑龙江一路逃票回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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