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诗选 || 我们的一生,都在辨认一种无名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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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一生,都在辨认一种无名的面容
传说
——给杨键
在安徽当涂,我很难相信李白
就埋在这里的青山下;
纵然人们很早就修造了墓园,
纵然我在诗人之墓前停下的那一刻,
也曾感到了
一种千古悠悠的孤寂。
而接下来,在采石矶,
在临江而起的悬崖上,看到“诗人捞月处”,
我相信了这个传说。
我相信了这个传说,如同我感到了
某种让我惊异的冲动,
不是因为醉酒,
更不是出于幻觉。
归来,
坐大巴穿过村镇;
在尘灰和泥土里生活的百姓,
在屋檐下,或在突突冒烟的拖拉机上
失神地望着远道的访客。
我看着他们,我相信了这个传说。
我相信了这个传说,
如同我在这颠簸的尘埃飞扬的路上,
在一阵揪心的悲痛中,
再一次相信了贫困、孤独
和死亡。
我相信了这个传说,月亮
就为我徐徐移近。
我们的一生,
都在辨认
一种无名的面容。
2005,11
未来的记忆
——给李南
过去的记忆?不,未来——
我现在就在那里了,
一棵大树也比我更早到了那里,
飞向它的还有一只无声的燕子,还有一大群叽叽喳喳的
麻雀(而鹧鸪只能在深山里听到),
一只磨得光亮的老榆木小板凳也早已摆在那里了,
就在那里,一个孩子翻开了《大闹天宫》的第一版,
而母亲走来,带着她还在尘世的笑容……
2012,12,28
这个五月
——给陈黎
两周来陪着你到处跑,
乘飞机或是坐高铁,
身体和语言都紊乱了;
上海话与花莲腔
苏州的甜与长沙的辣
座谈会上诗人蓝蓝涌出的热泪
与谢冕教授铁一样的沉默……
这重与轻,繁体与简体,
“未来北方的河流”与
在我们身后恳求的“声声慢”……
晚上回到家,想到还欠你一首诗
于是失眠,听小仓鼠的尖嘴
持续地、猛烈地啄击着铁围栏
(黑夜如此漫长啊)
而在清晨怔怔醒来时,仿佛是从
另一个梦中(另一个房间)
有一个惊喜的声音传来:
妈妈,春蚕吐丝结茧了!
2014,6
在韩国安东乡间
——给黄东奎先生
谢谢你,先生,
谢谢你对我的诗伸出的
那根有力的大姆指。
你比我年长20岁,可是你的眼光
仍是那么敏锐。
你的额头在六月的光中闪亮,
我相信那即是智慧。
我们并排在山间走着,
我可以听到,我们经历的时间
就在我们彼此的身体中晃荡。
我们这是在韩国东部的乡间吗,
那只满山青翠中的鹧鸪,
怎么听也都是我在童年时听到的那一只。
我们登上屏山书院古老的台阶,
正值野栗树开花时节,
这石头有多光亮我的心就有多光亮,
这庭院有多荒凉我的心就有多荒凉;
当年的诵读声已化入河畔的细沙,
我们路过的疤结累累的松树
仍在流着脂泪。
你说你在翻译杜甫,
你问我“吴楚东南坼”是什么意思,
我说那是两个国家的骨肉分离,
但它也在我们的身体中
留下了一种永久的疼。
但是现在山风拂面,在枣花的清香中,
我不忍去谈我们的那些经历,
不谈雾霾,不谈毒龙,也不谈
我为何写下那首“瓦雷金诺叙事曲”……
我们并排走着,伴着清泉潺潺,
好像受苦人也终会有所安慰;
(路边的桑椹落了一地)
你说明天你还会和我们一起去看海,
我说下次我陪你去岳阳楼吧,
我也从未去过那里。我不知道
它给我们准备的是什么样的风景,
但是到了那里,我想我们都会流泪的——
当我们开始一步步登临,
当一种伟大的荒凉展现在我们面前。
2014,6
幽灵船
——给哈斯和布伦达,纪念我们的一次访问
南京城外
夜色中的扬子江
黑沉沉的江面上
一艘接一艘驳船驶过
(是一些运沙船吗)
没有灯光
没有马达的突突声
我们都不说话
也说不出话
好像是李白他们知道我们来了
一艘艘幽灵船从我们面前无声地驶过
2014,8,南京
王家新与美国诗人罗伯特·哈斯、布伦达·希尔曼 2014年8月,杭州
没有读者
——给一位诗人
没有读者,
或者说你的读者尚未到来,
或者说你的读者只是在爱琴海的那艘游轮上——
一个背包客,
从一个岛“跳”到另一个岛,(注1)
只为了追逐光。
2015,2,13
注1:希腊人称爱琴海上的旅游者为“跳岛者”。
给尼古拉•马兹洛夫(注1)
从下午的座谈会到晚上的
酒吧,我们一直在谈,从策兰
到扎加耶夫斯基,从你来自的
巴尔干半岛,到更为混乱的
诗歌的身份问题、翻译问题
(其间我不时翻开你送给我的
诗集“另外世纪的残余”)
作为“难民的后代”,一个只有
二百万人口的国家的诗人
你的话一字一顿,仿佛你在翻译自己
又仿佛从边境上偷渡,等待着
岗楼上那道掠过的强光……
你谈到柏林墙倒塌那一年,仿佛
词语也跟着摇晃了,而你的
自我放逐开始(用不着暴君
或柏拉图们驱逐)
你缓缓谈着,而我点头,仿佛
是你替我在那片土地上走过
你的声音很低,仿佛你已惯于
以此来抵抗权力的扩音器
仿佛你想沉默,但又要对得起
手中握着的这半杯啤酒
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人们早已散去)
我俩来到西三环等车,没有出租车
没有戈多。我们从一个路口
张望着,走向另一个路口
秋夜的冷雨撒落在我们的衣领上
和脖子间,像刀戳一样
突然间我打了个激灵,仿佛
我真的看见了一个
被车灯照亮的无名动物
2015,11,19
注1:尼古拉•马兹洛夫(Nikola Madzirov,1973—),马其顿当代诗人,东欧新一代诗人的杰出代表。结尾一句取自扎加耶夫斯基对他的描述。
在台北遇上地震
——给育虹、义芝、陈黎
猛地一阵抖动
桌上台灯也晃了起来
这是在夜里11点11分
“我们回北京吧”
一个从未经历过地震的孩子
颤抖着说
“不,我们还要去花莲呢”
我探头看了看窗外
大街上街灯宁静
电线杆的影子宁静
一辆出租车停在路口
静静地等待着绿灯
而在夜半,床又摇了摇
我看了看表:2点16分
受惊的孩子已在打着小呼噜了
妻子不知在做什么梦
我翻转过身子
在我的灾难的摇篮里睡去
啊,明天清晨
那开往花莲的老火车
美妙的摇晃
将与窗外的太平洋谐韵
桥很坚固吗
隧道里充满光明吗(注1)
啊,大海,哪里是你
疼痛的核心?
那一道陡然升起的山
那仍在痉挛的海岸线
而我们将一路狂喜
在你的注视下前行!
2016,5
注1:参见余光中译塔朗吉《火车》:“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傍晚走过涅瓦河
——给索菲娅
傍晚走过涅瓦河,
河水那么黒,那么深沉,那么活跃
(像是在做“跳背游戏”)
让所有走过的人都压低了嗓音。
这是2016年7月初的一个黄昏,
一代又一代诗人相继离去;
彼得堡罗教堂高耸的镀金尖顶
留不住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
人们从大铁桥上匆匆回家,留下你和我,
把头朝向落日,朝向暗哑的光,朝向沥青般的彤云,
“我们回去吧,我冷”
可我们还是在默默地走,
唯有风在无尽吹拂,
唯有波浪喋喋有声,像是从普希金
或阿赫玛托娃诗中传来的余韵……
2016,7
观海
——给张曙光、冯晏、森子、邵勋功等同行诗友
从棒棰岛半山上遥望
海比三十年前更平静、更深远了
(其实那时我们看也不看
就欢呼着跳下去了)
好像是一幅幻境,很不真实
好像这海还在继续生长
远处,一只,两只邮轮
像白色的熨斗熨过
渐渐被一片深蓝、一种钻石般的光吞没
近处,在礁石上卷起的浪花
洁白,耀眼,又无声地落下
而更远处隆起的山峰,像是新生的额头
此时在替整个大海向落日问候
这是傍晚六点钟,似乎
一切比例、视力和调色板都不管用了
无人能画出这样的海平面
也无人知道它深隐的痛楚、内溯的
回流和积蓄的力量
——这样的海,只宜当我们变老
而又变年轻时观看
2018,7,6,大连
在雅典
——给安•维斯托尼提斯
一场风暴带来的冷雨
仍在下,我们登上与卫城遥对的
饭店顶层花园夜饮
六十年阳光的暴力,乌金般的额头
映照着你双鬓的华发
我们频频举杯,好像被放逐的诗人归来
在这“理想国”里重聚
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乌佐酒
轻轻晃动一下冰块,那神奇的液体
就会飘散出带雾的草香味……
夜,雅典的夜,雨一直在下
而对面的山上,石头仍在燃烧
巴特农神庙的不朽石柱发出金子的光亮
蓝蓝想去看“苏格拉底的监狱”
我则问你哪里是拜伦的雕像
你的手一挥,打了个榧子:“明天”。
啊明天,乌云又在聚集,勾勒出
你那强壮的鹰勾鼻子
而泼下的雨声也更大了
夜色中屹立的雅典卫城
酒和石头都在燃烧
2018,10,1
哈特•克莱恩钢琴(注1)
——给徐钺
从布鲁克林大桥上下来,在纽约
“诗人之家”一角,
我竟看到这架
你生前的铮亮钢琴。
是的,你用语言来演奏,
在你的演奏中才升起了那座不朽的桥梁,
那雄心,赞美,绝望与希望的弧度,
那从此岸到彼岸,从惠特曼
到你自己的连接与和声。
我并没有读到你更多的诗,
但我知道,你的演奏,仍在纽约的地铁站里,
甚至在一位中国年轻诗人仰头喝的
青岛啤酒的空瓶子里
嗡嗡回响。
但你最终挽回了一些什么?
你的钢琴永远沉默了。
有些东西,我们到了海底才能听出。
2019,2,17
注1:哈特•克莱恩 (1899– 1932),20世纪早期美国杰出诗人。代表作有长诗《桥》。1932年4月27日,在从墨西哥回美国途中从海轮上投水自尽。
大同火山石
——给非默
也不知为什么会有那次造访——
出京门,出居庸关,向北,再向西
一路驱车到大同,约上你和文悦
不是去万人朝拜的云冈石窟
而是去看一个火山群
平川上突起的十多个巨大的山丘
使大地保持着死火的形状
我们去时,正值夏末
一枝枝野菊花在风中晃动
接下来是傍晚迅速暗下来的阴影
我们离去时,正如你所见“前后都是落日”
我惊异大地如此寂静
我们站在荒丘上,像是结束了一场凭吊
我们合力把一块暗红的火山石搬到了车上
(它被放在我在京郊的院子里)
它是如此沉!也许它不仅包含了
铁、钛、锰、镍等矿物质
我们给随同去的小王奂补上了一节地质课
但愿他在将来也会这样写:“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
面对行刑队,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大同
看火山石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他还应想起那两位和他父亲同行的
面色凝重而又心有所思的叔叔
他们都是那个痛苦时代的最后几个见证人
他们已随风而去
只有那荒丘上的野菊花
毎年夏天仍会在风中兀自晃动
2019,3,18
在洞头
——给王子瓜,一位年轻诗友
当一具失踪多年的尸体从一个中学的
操场下、从一堆乱石下挖出来,
暴露在氧化的空气中,
我们在一个临海的山坡上谈诗。
我们谈着两代人的区别和联系,
谈着张枣和他的“万古愁”(现在它听起来
怎么有点像顺口溜?)
谈着那过去的被埋葬的许多年……
这是在中国东海,一个叫洞头的半岛上,
大海一次次冲刷着花冈岩石,
在我们言词的罅隙间轰鸣。
我们谈着诗,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们谈着诗,而礁石上的钓者
把他的鱼钩朝更远处抛去。
我们谈着未来和我们呼吸的空气,渐渐地
那压在一具尸骨上的巨石
也压在了我们心上。
谈着谈着,我竟想起了张枣的一句话:
“既然生活失败了,诗歌为什么要成功呢?”
我们都不说话了。我们能听到的
唯有大海的冲刷声。
我们流泪,听着大海的冲刷声。
2019,6,28
——选自《未来的记忆:王家新四十年诗选》,王家新 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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