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智慧与男人肚量

© 徐敏｜文

学校图书馆有一部《笔记小说大观》，共36册，二十年来就我一人借阅。然书是好书，只是语涉文言，读来不如白话轻松，且内容距离今日之繁华甚远，不免让许多人视而不见了。

但倘要看下层民众如何生活，而不是凭借想像，或被某些史学家们所迷惑，则不妨自己埋头去读。又其实我们的历史知识，有许多来自《二十五史》及小说家演义。我不记得是谁说过了，他说所谓的正史，实际上是帝王将相的家谱。要这么一比较，《笔记小说大观》有些记录，贴近社会底层，就纯粹是普通百姓事迹；且仔细了一瞧，其处世哲学，行事做派，似乎比今人之思想前卫者还要先进。

黄钧宰所著《金壶七墨全集》之《让妻》篇，提到一动乱中的女子，是这样记叙的：

嘉兴某甲妻美而能，生一女方五六龄。洪贼之乱，甲被虏，而妻女逸出。至王店，敝衣垢面，杂乞丐中。适遇邻人某乙者，怜而养之。居既久，甲妇不安，欲辞去。乙曰：“毋，吾亦有妻子陷城中，吾之留汝，亦冀吾妻幸而逸出，亦或有留养如我者耳。”妇感且泣，为之执烹饪，司针黹，而以甲之女为乙女焉。又久之，妇终不自安，乘间言曰：“君之妻子，既不见归，吾以邻人妇赘居于此，虽曰无他，人言将不吾信（别人不会相信我的清白）。念因乱离得妇者多矣，不如以妾事君；妾既可以报收养之惠，君又不必避瓜李之嫌。他日某甲若归，令其别娶；若君妻竟返，妾愿居婢媪之班也。”乙曰：“恶，是何言也。吾之留汝，救汝难也，若竟私汝，乘汝危也。”执不可。妇遂不强。他日贼退，甲至王店，知其事，踵门见之。曰：“君惠不可忘也。妻女非君，何以至今日。今日之事，君自有之，我将别图矣。”乙大骇曰：“是疑我也。我以故人妻女，曾无丝毫苟且。今若此，何以明我心？”甲乙交让久之。其妻乃曰：“是何不合两家为一乎？君无妇而有妇，妾失夫而得夫，计莫如公之便。”甲乙从之。自是同力合作，乙既大有所获，甲亦稍可自存。数年后，始别居焉。

此事发生于距今约140年前，那可是非常封建的时代。倘用了传统的目光去看，简直不可思议。即便移到今人来处理此事，也应该非常棘手。偏是两个男人，都很磊落大度，一个绝不乘人之危而将他人之妻据为己有，一个通情达理无怨无恨且心怀感激。只是事情反而复杂化，女人归属不能落实，甲坚持让贤，乙一味拒收，让者自让，拒者自拒，何时有个了断？毕竟女人才是豪杰，敢于不落俗套，一锤定音，说何不两家合而为一。在她看来，最好的解决方式，莫过于两个男人公有一个妻子。而事情妙就妙在，曾经相互谦让的两个男子，也居然一致欣然同意。从最后结局来看，于人于己，两得其利，一团和气。

这种处世哲学，书本上是学不来的。只能遥鞠一躬，赞曰：两个好男人，一位奇女子。设想，倘若任何一方斤斤计较，心胸狭窄，或恩将仇报，则当时情景，又将如何收场？无独有偶，读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见其卷二“滦阳消夏录”上，有则逸闻也颇醒目，其文曰：

甲与乙为友，甲居下口，乙居泊镇，相聚三十里。乙妻以事过甲家，甲醉以酒而留之宿。乙心知之，不能言也，反致谢焉。甲妻渡河覆舟，随急流至乙门前，为人所拯。乙识而扶归，亦醉以酒而留之宿。甲心知之，不能言也，亦反致谢焉。

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数千年形成的规范，一旦逾越，不理智者，便要咬牙切齿，就算不操刀动武，也必割袍断交。然而无论何种结局，怕也只能此恨绵绵无绝期。好在天道轮回，赐某乙机会，也来投桃报李，算是彼此扯平。最有趣者，是当事双方均表现君子风度，明知老婆受人侵犯，却能做到不动声色，还特别不忘致谢，说我老婆受了你的款待。不过深入揆度，则乙君境界，更胜一筹。

至于甲妻乙妻，也不能略而不提。虽言失身并非出于自愿，但究竟是自己喝酒误事，才导致他人有机可乘。倘深怀自责，听信古圣先贤教训，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那就应该上吊自杀。惟二女不信邪说，珍视生命，照旧居家度日；而男人也大肚能容，并不以为女人问题严重，视妻如初。较今日之有些男人，因妻子被歹徒强奸，便心生恨意，耿耿于怀，指责女人不能以死相拼，二者胸怀，不啻天壤之别。

单以此而论，说古今情事，其中某些男女悲剧，固然是旧礼教作祟，而个人因素，恐怕也要居其相当比重。

2005/12/4

附记：

脱稿后，偶于薛福成《庸庵笔记》及栾钧《耳食录》中，读到《谳狱引律同与不同》与《陈著》两则，其中所述女子，可佐证上文提到的个人因素，特补录于下：

“一训蒙师（教书先生）设帐委巷中，偶至僻处便旋（小便）。其对面有楼翼然，一年少女子，适俯窗下窥，训蒙师仰首见之，莞然一笑。女子即变色闭窗，俄闻邻家一女子忽雉经（自缢）而死。”

“陈著，富室子也。……终岁不出户庭间，出则低头背诵。……一日诵书门外，有少妇过之，（陈）著未之见也，且行且诵，竟抵其怀。妇大骇且怒，（陈）著惶恐，遽前抚之，为摩挲其两乳。妇愈益羞怒，面发赤，垢詈而去。”

将两则女子的遭遇并在一处来读，个人因素的作用乃明白可见。两男与两女的接触方式，一为视线交流，一为肢体碰撞。被男子身体碰撞者虽老羞成怒，但也仅只詈骂而已，并不认为事情就严重到要以死捍卫其清白。愚蠢如年少女子，却因无意中窥见男子小便，被对方仰头微微一笑，她便以为贞操顿失，非得寻死不可。两者比照，被人摩乳者不死，被人微笑者自杀，你说这个人因素，是不是大到可以决定悲剧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