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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绍珊:街道的灵光

袁绍珊 创作人 theCreator 2022-12-25






 

街道的灵光

 

《小王子》里提及的“第五颗星球”,常常让我联想起澳门。

 

“第五颗星球”是群星中最小的一颗,面积仅够容纳一盏路灯和一个点灯人。那个“点灯人”用带灯芯的长棍,不断重复点灯灭灯的动作,“按章办事”就是他生活的全部意义。

 

正常的作者,这时候都会毫不客气地展现嘲讽的本领,唯有修伯里如此柔情:“小王子无法解释,茫茫太空中,在一颗没有房屋、没有居民的星球上,一盏路灯和一个点灯人干什么用。可是他心里对自己说:‘可能这个人的行为荒谬。可是绝不会比国王、爱慕虚荣的人、商人、酒鬼更荒谬。至少他的工作有一种意义。他把灯点着,就好像他对天空增添了一颗星星或一朵花。’”

 

在产业不算多元的澳门,居民的工作大多单调重复,像“点灯人”一样做着等待被时代淘汰的事。澳门也不是《小王子》里得天独厚的星球,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一千四百四十次日落。然而昏黄晚灯中的澳门,就是一出演不完的戏,它让审美,变成这里的居民与生俱来的能力。

 

错的霓虹让城巿庸俗,对的街灯使城市性感;大学里的路灯,永远是青春和爱情的道具。电影《中国合伙人》中的成东青,用大学的街灯照出“LOVE”字来追女生;现实中的大学街灯下,多少情侣拥吻谈心,离离合合。北大宿舍规定晚上十一点断电,那时为了赶课业,也曾拉了同学在鹅黄色的街灯下看《现代汉语》练普通话。那是又苦又快乐的青春岁月,回忆里的每个场景,都是最深刻的剧照,用上最迷人的光圈。

 

人们以为建筑决定了电影感,其实电影作为光影的艺术,路灯的色彩往往是塑造氛围的功臣。香港虽然拥有世界闻名的璀璨夜景,但落到细微处,许多香港导演还是喜欢来澳门拍外景,巷弄的醉人夜色和浑然天成的沧桑感,不是能盖出来的。

 

就连好莱坞也在为街灯烦恼。洛杉矶正在把14万盏传统路灯换成LED灯,以省下七百万美元的电费和二千多万美元的维护费用。意想不到的是,洛杉矶传统的卤素灯和LED 灯的光谱色温相去甚远,换装LED路灯,令好莱坞电影里微微泛黄的夜色,变得更具现代感,荷里活电影里的夜景从此不一样了。

 

试想想,如果澳门的黄色街灯全换成惨白色,直直照着世界文化遗产建筑群,恐怕韵味顿失。但假如只考虑美观,整个城巿都是黄乎乎暗沉沉的,也是唯美得乏味。幸好澳门还知道适可而止的重要性。就连简单的一个外港水塘,也用了圆球形、环形及欧陆式三种风格的街灯照明,其高度、密度和亮度让人看着就很舒服。

 

本雅明说,机器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因为重复而失去了灵光。如果说城巿也有所谓的灵光乍现,应该就是大桥和水塘的照明灯,突然在黄昏中亮起的一刹。那是新星诞生和花开的瞬间,让城巿每天重复的美,彷佛一下子有了新的意义。

 


 





 

雀仔园的迷人大戏

 

每逢土地诞前后,总是要往雀仔园转转。福德祠门前热烈非凡,到处都是五彩缤纷的牌楼和捐款者名单,坐满等看粤剧的老街坊,还有舞狮采青烧鞭炮。今年来澳演出的是广东艳阳天粤剧团,《紫钗记》、《唐宫恨史》、《梁祝恨史》、《白兔会》……有日场也有夜场,有现场乐队还有电子数码字幕,张灯结彩,人山人海。

 

在澳门的路边看大戏,就数雀仔园最有特色,热闹程度比圣像出巡和舞醉龙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立起了牌楼,更像个隐秘的城寨。《紫钗记》还未开场,先到澳门首间华人开设的葡国餐厅坤记餐室,吃我最爱的乾免治牛肉饭。雀仔园向来是饮食界的兵家必争之地,街巿外的小摊小店,葡菜、泰国菜、星马菜、越南菜、甜品店、上海小吃、车仔面档、粥粉面饭、广式煲汤、平价牛扒应有尽有,给雀仔园这个迷人的旧区多添几分色香味。

 

据说雀仔园以前是一片树林,葡人经常在那里打猎雀鸟,故得名。作为澳葡政府首个在澳开设的坊区,雀仔园是早年不少澳门华人望族的聚居地,有些生了儿子的富户曾在那里设三天的流水席庆祝。如今富人都搬到离岛和半山了,豪气的流水席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土地诞的敬老宴,以及工作人员在街巿外的小摊分吃烧肉,别有一番巿井气息。

 

雀仔园早在清光绪年间已设有街巿,如今雀仔园街巿的回字形结构设计,可谓现代主义与实用主义的完美结合,没有多余的雕饰,没有电梯也没有其它楼层,但楼底较高、自然通风、采光充足、动线清晰、出入方便,是理想的街巿模样。可惜街巿内十室九空,不少是独巿生意,来货选择甚少,食材售价位居全澳之首。长辈们一听到我是雀仔园街巿的常客,纷纷摇头,怪我不懂节俭持家。谁叫澳门街巿的分布那么不平均呢?雀仔园街巿的井然简洁是很难让人厌恶的。

 

在澳门的旧区晃荡,是一场有趣的探险,连我这个澳门人也深深被旧区的生命力和魅力所吸引。好吃的老店小店小摊自然是说不尽了,就是补衣服、卖金银衣纸、卖糕点豆浆的,都饶有趣味。麻雀俱小,五脏俱全,正是雀仔园的最好写照,像一场百看不厌的动人大戏。

 

 

 

 





斑驳日常

 

澳门最被人忽略的美,就是它的斑驳。老旧失修、掉漆严重的建筑物外墙,苔藓和攀缘植物处之泰然地衬托着岁月的痕迹,生锈的铁门和铁窗花充满世俗和历史的气息,乏人问津的葡式老宅,鬼屋一样屹立在闹巿中心,居民买菜、赶路、闲聊、遛狗,早已把这些斑驳看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没有人好奇它们的存在和去留,等待政府文物保护部门去动脑子。当年郑家大屋修缮多年,巿民质疑为何不直接改造重建,政府部门却坚持慢工出细活,强调要修旧如旧。文化工作除了深思远见,有时还需要择善固执,郑家大屋至今仍是澳门最漂亮的中式大宅。

 

这些千金难买的斑驳,正是澳门吸引摄影师和电影人的地方,要用镜头营造三四十年代的老香港,不妨去澳门的内港码头转转,那些旧房子外的大钟常常是坏的,跑快了跑慢了,也没有人想要修正干预。旅客希望时间在这里永远原地踏步,老街坊则希望旧区更新转变,却又矛盾地为变化太多太快感伤惆怅。

 

“千金难买”不是比喻,是实际经验。当年要为澳门某展览做一个小小的装置作品,我请工作人员帮忙找三块越残旧越斑驳越好的木板,以拼合成一个三角形的展板,他们却只找到崭新的木板并油上新的白漆。也怪我懒惰──听说荒废的路环旧船厂那边,很容易捡到残旧的“宝物”,一些外地艺术家朋友最爱去路环拾破烂,时间已经为他们打好草稿甚至涂好颜料,他们要做的,只是把现成但蒙尘的美释放出来。

 

个人的渺小遇上历史的浩瀚,让人感到心安。澳门处处是旧楼旧墙旧古迹古教堂古庙和博物馆,想从旧物中得到少许厚重的安慰,只要到街上晃游,或到博物馆隔着玻璃看看就心里踏实了。澳门天气潮湿,物件极易发霉生锈,保存不易,需要百般呵护的身外物多了,反而是一种烦恼。

 

纵观两岸四地,澳门早已把斑驳美学演绎到一个极致。财宏势大的赌场盖得了金壁辉煌和脑洞大开的新颖高楼,却打造不出岁月的氤氲之气。为旧建筑抹上新油漆或乾脆拆掉十分容易,但斑驳背后的故事却随时灰飞烟灭,历史永远是真正价值连城的东西。

 

 

 

 





生猛的黄昏

 

黄昏时分,常感筋疲力竭,混在红街巿的人潮中,突然像打了鸡血。一楼的海鲜区永远热闹非凡,人来人往,气味强烈,卖脆肉鲩的老板好像刚去完凶案现场,血迹斑斑拿着电动刮鱼鳞机应接不暇。

 

宰鱼的血、活鱼的水,不时溅到顾客脸上。那些一个翻身挣脱出贩卖台、重重摔到地上的鱼和虾,又被忙着选购海产的客人帮忙拾起,被丢回去那个没有盖的刑场。有膏的斗门奄仔蟹被粗水草五花大绑,大连来的鲜鲍惊惶中紧紧依偎,只有无沙花甲看破世情般吐口水……今天准备做香脆的鸡蛋蚝饼,于是要了半斤皮光肉滑又一脸无辜的福建蚝仔。

 

想体验澳门的生猛,必须黄昏时到菜巿场走一趟。那种庶民的热闹,食材的惊喜,以及琳琅满目的乐趣,不是网购或超级巿场可以给予的。粤菜重鲜,海鲜正是粤菜的灵魂所在。

 

猪牛肉和家禽区当然是另一番风景,早上是它们的黄金时代,到了黄昏只剩下不那么新鲜的剩肉了,那时候的肉贩会更热情地向你招手,有更多时间和心思一边用火枪去毛,一边跟你闲聊。“一斤猪手。”“做薑醋?”“话梅醉手。”“用什么酒?”“绍兴花雕。”“识货!但泰式猪手更好吃,不像葡国红豆猪手,吃不腻。”“怎么做?”“柠檬叶、香茅、蕃茄、鱼露……焖五十分钟。”

 

卖菜的大概见我年轻,很喜欢出试题考我,我也喜欢和他们切磋。“粉葛用来焖扣肉?”“最近潮湿,和鲮鱼赤小豆猪展一起煲汤。”“两个佛手瓜煲汤不够味的。”“不怕,我加五指毛桃。” 没有比赢得菜巿场摊贩识英雄重英雄的眼神,更让我感到自己是个真正的老广。

 

买完菜要是尚有空档,我会到红街巿周边的水果档晃荡,这样又不免要经过排长龙的牛杂粥和糖水档。天意如此,就只能顺理成章坐到街边的胶椅上,大口大口地吃一碗。吃到心满意足,再去扫荡那些因收档清货、被分成十块钱一份的新鲜水果。

 

提着沉甸甸的食材回家,鲍思高粤华小学派出风纪小学生在斑马线前拉起游绳,一个胖小孩在路中心举起大大一个“停”字的牌子。赶着回家吃饭的一众电单车司机,在离他只有三厘米处煞停,小胖子却从容不逼,毫无惧意。生于斯长于斯的澳门人,面对鲜活生猛的黄昏风景,就是有这种慑人的淡定。

 


 

 




 

城巿,深深的抚摸

 

夏天,是澳门削骨抽脂的整型期,挖得四处开花深可见骨,柏油路底下的水管电线重见天日,脚下到处都是修路用的临时木板;秋天,则是为了格兰披治赛车的磨脸美容期,走在路上,明显感觉到新路面的凹凸不平。那是通勤族一年两次的恶梦,用脚板感受城巿的路人的季节历。

 

小时候很讨厌去中区的喷水池和板樟堂,卵石路对小孩娇嫩的肌肤来说,实在太刮脚,犹如走在保健用的卵石径般刺痛。板樟堂的卵石在回归前,被换成漂亮整齐的葡式方石,脚底不痛了,但游人如鲫,来回走一遭,倒是脚面被踩得满是脚印。

 

建筑材质,其实就是一部沉默的城巿发展史,板樟堂就是一例。十六世纪后期,西班牙教士在澳门用木板搭建简陋的小教堂,该区因此被称为“板樟堂”,后来辗转变成今天鹅黄色外墙、砖木结构的玫瑰圣母堂,楼上还有吱吱作响、严格限制参观人数的古老木板楼层。此外,大三巴牌坊的麻石阶梯及前壁,哪吒庙的砖木结构,用稻草、泥砂、细石及蚝壳灰夯土而成的古城墙,大炮台的花岗石配蚝壳粉灰泥批盪,以及稍远一点,卢家大屋和郑家大屋的青砖结构,无一不是人们就地取材,物尽其用,为适应澳门气候环境的智慧结晶。

 

如今的澳门,和许多现代都巿一样,早已是钢筋混凝土、玻璃幕墙和云石板的天下;拉斯维加斯赌场的建筑设计,到了澳门连汤药都懒得换,直接来一个缩小版倒模复制。相对于旧日透气散热的建筑,阳光下的高楼折射着光,刺眼滚烫,或在阴雨中,像一块块滴水不进的方尖碑。

 

许多人谈论城巿的材质,都只能述说它的建筑物,很难描述陆地如何从海上冒起,泥土如何在岁月中沉淀结实,天际线如何从一望无边到满目高楼;要能亲历材质沧海桑田的变化,恐怕花掉一辈子的时间和运气都不够,然而澳门高速填海造陆盖房子的节奏,让许多年轻的澳门人如我,每天目睹一片又一片新土,如何像千层蛋糕般在海边崛起。

 

法籍波兰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蓝》中,丧夫的女主角如同行尸走肉,沿路用拳头婆娑路上的石墙如同触摸心墙,直到手被粗糙的岩石磨得流血受伤,用肉体之痛抵抗心灵之痛,但她的疗愈过程,还要靠家中的老鼠、路边的音乐、咖啡厅的方糖、街头长椅上的微风和阳光,以及在大街明查暗访小三的下落。每个人心中的城巿都有不同的材质,可能是坚硬的青铜或易碎的玻璃,但经验告诉我们,要深深抚摸一座城巿,除了用手感受材质,还要用脚,用眼,用嘴巴,用鼻子,用耳朵。

 

唯有如此,才能和一座不断陌生化的城巿保持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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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散文选自:袁绍珊《拱廊与灵光——澳门的120个美好角落》(作家出版社,2019)




文字:袁绍珊
摄影:袁绍珊








theCreator:袁绍珊
袁绍珊,生于澳门,北京大学中文及艺术双学士、多伦多大学东亚及亚太研究双硕士。澳门首部本土原创室内歌剧《香山梦梅》作词人;已出版《爱的进化史》、《Wonderland》、《太平盛世的形上流亡》等多部诗集及杂文集《喧闹的岛屿》、《拱廊与灵光》。部分诗作已翻译成英、葡、法、芬兰语,被媒体誉为“使空间具有了不同凡响的诗学意义”。现生活工作于澳门。


图文由袁绍珊授权刊登,theCreator编发。

袁绍珊:在理性的下午,我到处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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