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督兮:朝澈与持颐
四川——四条河之地——长江及其三条支流流经那里。(《汉字王国》,三联书店,2018,页59)
陈督兮是四川人,曾多次从成都骑机车前往川西高原,比如峨边彝族自治县,那里属于岷江水系,峨边的夏天让他印象深刻。理解陈督兮的绘画,山水自然里所蕴含的“象”与“思”,是一个来源和依托。
在纪录片《朝澈》里,水的流动状态,呈现的变化,是“象”。在风与重力的作用下,水的运动态,其变化的必然,与衔接的流畅,于有心的观者,可能有不同的发想方向与表达。于陈督兮而言,这里边可能有绘画的线条,有音律;涌动的水,其节奏、动势与归静不一。此纪录片的核心意涵也许是取自庄子在“大宗师”里所提到的“朝彻”,“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庄子∙大宗师》)如朝阳一般,如活水一般,清新明澈。是为,朝澈。
“游乎天地之一气”(《庄子∙大宗师》),“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庄子∙秋水》)“化根本不是由人主宰的。庄子的理想人生,则在‘与化为人’。‘与化为人’者,化是宇宙界,是人生外面之大环,在此大环中得安放,便是‘与化为人’。”(《中国思想史》(九州出版社,2017,页45))陈督兮说,他是在四川独特的生态下长出来的一棵植物,他经验到了“存在”的最可靠的部分。这源自他回看反思自己的创作经历,以及童年、青年时期的身体体验与身体经验(督兮认为对其个人精神性的部分,此部分是最主要和可靠的)。天地自然的沉浸,赋予了人某种天性,这种天性或者自然状态,在陈督兮看来,是人的本来面目。在此,有必要重读一下钱穆在《中国思想史》的自序里所谈到的:
中国人之探究人生内在真理,乃即就人生全体而如实以求。故情感、理智,自始即平等重视。毋宁于人情更重视。故人情、物理、天心,在中国思想中,常求能一以贯之,成为三位之一体。西方则以宗教识天心,科学研物理,哲学则仍侧重在天心、物理上而忽略了人情。如是则成为以个人面对外界,即面对宇宙之局面。其视人群亦如天地万物然。毋宁谓是识得天,识得物,乃始识得人。中国思想则其视人也特重,毋宁谓是识得人乃始可以识得天、识得物。在西方观点,其对此外界,见仁见智,或为宗教的,或为科学的。其转入哲学,则常为一种个人主义之二元论,其症结即在此。中国思想,则认为天地中有万物,万物中有人类,人类中有我。由我而言,我不啻为人类之中心,人类不啻为天地万物之中心。而我之于人群与物与天,则寻本而言,浑然一体,既非相对,亦非绝对。最大者在最外围,最小者占最中心。天地虽大,中心在我。然此绝非个人主义。个人主义乃由分离个人与天、物、人群相对立而产生。然亦绝非抹杀个人,因每一个人,皆各自成为天、物、人群之中心。个人乃包裹于天、物、人群之中,而为其运转之枢纽。中心虽小,却能运转得此大全体。再深入一层言之,则所谓中心者,实不能成一体,因其不能无四围而单有一中心之独立存在。故就体言,四围是实,中心是虚。就用言,四围运转,中心可以依然静定。中心运转,四围必随之而全体运转。此为中国思想之大道观。此所谓“道”,亦可说是中国人之宗教观,亦可说是中国人之自然科学观,亦即中国人之人生哲学。
从人在天地自然中的认识,进入到绘画。“绘画贯穿人的经验,是以人的双手创作的没有隔阂的所在。”陈督兮所言的“没有隔阂”,是指贯注了“真知”的一种状态。正如庄子所言,“夫有真人而后有真知”。那么绘画就是人的心象。但这种状态,不是那么容易持守的。“有时一喝大了,感觉那哪儿都能连上;一回到现实,就各种堵塞。”陈督兮还说,“以前的时代,挺昂扬的;现在这个时代,比较垮,找不到带领你提升的东西。”我想,这是当下这个时代所呈现的人的状态。“现实已失去了它的统一性,分解成了许多可以依次分开又可以复合的复杂因素。在这些不同的现实中,人面对着的是自己,自己成了一个陌生人和一个外人。人与世界之间的对抗性已经成了规则,而人与世界之间的统一性倒成了例外——这就是为什么在艺术史中几乎了解的是大量的反古典主义运动的原因。”(《当代艺术》(江苏美术出版社,1995,页57))
陈督兮,持颐,2014
绢本,75 × 55 cm
“佛经上说:‘有生灭心,有相续心。’普通人心都是刹那起灭,一刻儿想这,一刻儿想那。很少能专注一对象,一问题,连续想下。相续心便成了思想。有些人能对一事实一问题,穷年累月,不断注意思索,甚至有毕生竭精殚虑在某一问题上的,这些便成为思想家。”(《中国思想史》(九州出版社,2017,页1)绘画也可成为一个思想者或者修为者的媒介,在绘画中遨游于庄子的思想世界,在绘画中不断地“持颐”;在绘画这个行动中,内外合一地专注和相续。我想这是理解陈督兮绘画世界的一个门径。而第二个门径,则是对于中国古代神话的进入和拈取。上古世界的精神性空间,因为对自然界的畏惧而生崇拜,而后有万物有灵,有巫术,有老庄。这种人与自然,人与宇宙的关系,有了一种特别的关系纬度。“在原始狩猎时代,和人们接触最频繁的是动物,因而表现禽言兽语,表现禽兽和人类打交道的动物神话,无疑占神话的主要部分。”(《中国神话史》,重庆出版社,2007,页8)在陈督兮的绘画题材或者说绘画的主体里,水、水汽、云天、动物、人物,有了一层神话的精神性空间,比如:河伯、金蟾、龙。
而对几位画僧——(五代)贯休、(南宋)牧溪、(明)吴彬——的推崇,则可继续探寻陈督兮画作里正在或者将要呈现的精神性面向,此篇暂不做展开,留待以后。
陈督兮,1983年生于四川成都。2006年毕业于川音成都美院,现生活工作于北京。
“冥然与变化日新,得造化之深根,自然之妙本,穷理尽性”;冰之将释。
本文由陈督兮授权刊登,theCreator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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