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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洵美诗选

2017-11-22 邵洵美 星期一诗社


邵洵美(1898-1975),浙江余姚人,中国早期象征诗派代表诗人之一。主要作品有诗集《天堂与五月》、《花一般的罪恶》、《诗二十五首》,散文集《一个人的谈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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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洵美的梦》


从淡红淡绿的荷花里开出了

热温温的梦,她偎紧我的魂灵。

她轻得像云,我奇怪她为什么

不飞上天顶或是深躲在潭心?

我记得她会带了满望的礼物

蹑进矢意的被洞,又带了私情

去惊醒了最不容易睡的处女,

害她从悠长的狗吠听到鸡鸣;

但是我这里她不常来到,想是,

她猜不准我夜晚上床的时辰,

我爱让太阳伴了我睡,我希望

夜莺不再搅扰我倦眠的心神,

也许乘了这一忽空闲,我会

走进一个园门,那里的花都能

把她们的色彩芬芳编成歌曲,

做成诗,去唱软那春天的早晨

就算是剩下了一根弦,我相信

她还是要弹出她屑碎的迷音。

(这屑碎里面有更完全的绻绵)

任你能锁住了你的耳朵不听,

怎奈一根弦里有火,她竟会

煎你、熬你、烧爛你铁石的坚硬。

那是我一定要把她摘採下来,

帮助了天去为他的诗人怀孕。

诗人的肉里没有污浊的秧苗,

胚胎当然是一块粹纯的水晶,

将来爱上了绿叶便变成翡翠。

爱上了红花便像珊瑚般妍明;

于是上帝又有了第二个儿子,

清净的庙堂里重换一本圣经。

这是我的希望,我的想;现在她

真的来了。她带了我轻轻地走进

一座森林,我是来过的,这正是

天堂的边沿将近地域的中心。

我又见到我曾经吻过的树枝,

曾经坐过的草和躺过的花荫。

我也曾经在泉水里洗过澡,

山谷怀抱着我的第一次的歌声。

她们也都认识我;他们说:“洵美;

春天不见你,夏天不见你的信;

在秋天我们都盼着你的归来;

冬天去了也还没有你的声音。

你知道,天生了,我们要你吟咏;

没有了你,我们就没有了欢欣。

来吧,为我们装饰为我们说诳,

让人家当我们是一个个仙人。”

我听了,上下身的血立时滚沸,

我完全明白了我自己的运命,

神仙的宫殿绝不是我的住处

啊,我不要做梦,我要醒,我要醒。




《她》


在宫殿的阶下,在庙宇的瓦上,

你垂下了你最柔嫩的一段-----

好象是女人半鬆的裤带

在等待著男性的颤抖的勇敢。


我不懂你血红的叉分的舌尖,

要刺痛我那一边的嘴唇,

他们都准备著了,准备著

这同一个时辰里又倍的欢欣!


我忘不了你那捉不住的油滑

磨光了多少重叠的竹节;

我知道了舒服里有伤痛,

我更知道了冰冷里更有火炽。


啊,但愿你再把你剩下的一段

来箍紧我紧箍不紧的身体,

当钟声偷进云房的纱帐,

温暖爬满了冷宫稀薄的绣被!




《女人》


我敬重你,女人,我敬重你正像

我敬重一首唐人的小诗-----

你用温润的平声干脆的仄声

来捆缚住我的一句一字。


我疑心你,女人,我疑心你正像

我疑心一弯灿烂的天虹----

我不知道你的脸红是为了我,

还是为了另外一个热梦?




季候


初见你时你给我你的心,

里面是一个春天的早晨。

再见你时你给我你的话,

说不出的是炽烈的火夏。

三次见你你给我你的手,

里面藏着个叶落的深秋。

最后见你是我做的短梦,

梦里有你还有一群冬风。




五月


啊欲情的五月又在燃烧,

罪恶在处女的吻中生了;

甜蜜的泪汁总引诱着我

将颤抖的唇亲她的乳壕。

这里的生命象死般无穷,

象是新婚晚快乐的惶恐;

要是她不是朵白的玫瑰,

那么她将比红的血更红。

啊这火一般的肉一般的

光明的黑暗嘻笑的哭泣,

是我恋爱的灵魂的灵魂;

是我怨恨的仇敌的仇敌。

天堂正开好了两爿大门,

上帝吓我不是进去的人。

我在地狱里已得到安慰,

我在短夜中曾梦着过醒。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是个浪子,是个财迷,是个书生,

是个想做官的,或是不怕死的英雄?

你错了,你全错了;

我是个天生的诗人。




ToSappho


你这从花床中醒来的香气,

也像那处女的明月般裸体——

我不见你包着火血的肌肤,

你却像玫瑰般开在我心里。




莎茀


莲叶的香气散着青的颜色,

太阳的玫瑰画在天的纸上;

罪恶之炉的炭火的五月吓,

热吻着情苗。


弹七弦琴的莎茀那里去了,

莫非不与爱神从梦中相见?

啊尽使是一千一万里远吓,请立刻回来。

你坐着你底金鸾车而来吧,

来唱你和宇宙同存的颂歌——

像新婚床上处女一般美的,

爱的颂歌吓。


你坐在芦盖艇石上而唱吧,

将汹涌的浪涛唱得都睡眠;

那无情的乱石也许有感呢,

听得都发呆。


蓝笥布的同性爱的女子吓,

你也逃避不了五月的烧炙!

罪恶之炉已红得血一般了,

你便进去吧。


你底常湿的眼泪烧不干吗?

下地的雨都能上天成云呢。

罪恶之炉中岂没有快乐在?

只须你懂得。


仿佛有个声音在空中唤着:

“莎茀你有什么说不出的苦?

说不出不说出当更加苦呢,

还是说了吧!”


海水像白鸥般地向你飞来,

一个个漩涡都对你做眉眼。

你仍坐着不响只是不响吗?

咳我底莎茀!




ToSwinburne


你是莎茀的哥哥我是她的弟弟,

我们的父母是造维纳丝的上帝——

霞吓虹吓孔雀的尾和凤凰的羽,

一切美的诞生都是他俩的技艺。


你喜欢她我也喜欢她又喜欢你

我们又都喜欢爱的神秘

我们喜欢血和肉的纯洁的结合

我们----




《春》:


啊,这时的花总带着肉气,不说话的雨丝也含着淫意。




《花一般的罪恶》第一节:


那树帐内草褥上的甘露,正像新婚夜处女的蜜泪;又如

淫妇上下体的沸汗,能使多少灵魂日夜迷醉。




《春天》第一节:


当春天在枯枝中抽出了新芽,处女唇色的鲜花开遍荒野。




《颓加荡的爱》


睡在天床的白云,伴着他的并不是他的恋人。

许是快乐的怂恿吧,

他们竟也拥抱了紧紧亲吻。

啊,和这朵交合了,

又去和那一朵缠绵地厮混。

在这音韵的色彩里,

便如此吓消灭了他的灵魂。




《昨日的园子》


静了静了黑夜又来了;它披着灰色的尼裳,

怀抱着忧郁与悲伤,

啊,它是杀光明的屠刀。

它隐瞒了上帝的住处:牛马鸡犬乌龟与人,

于是便迷茫地搜寻,

末后找到了魔鬼之居。

这里有个昨日的园子,青的叶儿是黄了的,

鲜的花儿是谢了的,

活泼的鸟儿是死了的。

还有一对有情的人儿

相互地拥抱了亲吻,

没有气吓也没有声,

啊,它们是上帝的爱儿。




《死了有甚安逸》


死了有甚安逸,死了有甚安逸?

睡在地底香闻不到,色看不出;

也听不到琴声与情人的低吟,啊,还要被兽来践踏,虫来噬啮。

西施的冷唇,怎及××的手热?

惟活人吓,方能解活人的饥渴,

啊,与其与死了的美女去亲吻,不如和活着的丑妇××××。




诗歌形式美的探求者:邵洵美

倪墨炎


  邵洵美是新月派中有代表性的诗人,是新月派提倡的新格律诗的主要实践者之一。他和当时的年轻诗人朱湘、陈梦家、孙大雨、卞之琳等一样,探求过诗歌形式的美。他从形式比较自由的小诗,走向诗行整齐、音节协韵的方块诗,又逐渐走向诗行比较自由的形式:他有自己的路。

  邵洵美1924年(18岁)毕业于上海南洋中学,即赴英国入剑桥大学学习文学,第二年离英赴法进法国画院学画。1926年回国后,从事文学活动和出版工作。留学期间,他就开始写诗。他的第一首诗《二月十四日》发表在《妇女杂志》上,是首散文诗。那时他多写短诗。在1926年4月22日的徐志摩编的《晨报副刊·诗刊》上,有—首短诗《她》,无疑是他写的:

  

   闪烁的明星暗淡在她的眼中,

   乌云乱堆在枕上飞扬不起;

   我像赤日挣扎在天狗喉咙,

   看见她奄息在水纹的被里。

  

   忽然像宝鼎里飘出一缕轻烟,

   细细的一声向我耳边飞来:

   “莫害怕啊!她决不会辞别人间:

   要没有美丽还成什么世界?”

  

  这首诗署名为“绍”,我以为就是邵洵美笔名“绍文”的简化。当时创造社的成绍宗也用“绍”作笔名,而且也写诗,但他从没有在徐志摩编的《晨报副刊》写过稿。而在此不久,邵洵美的散文《一个留英的画家》发表在《晨报副刊》上,此文是介绍张道藩的生平事迹的,它接排在张道藩的《画与看画的人》一文之后。张文前面有几句编者按:“张道藩君新由巴黎归国。这篇是他在上海夏令文艺演讲会的原稿,才由上海寄来的。关于张君生平,参看篇末邵洵美君的小记。”从这段按语可见,邵洵美的介绍文不论是编者约他写的或是他主动提供的,都透露了他和编者已相当熟悉,决不像第一次打交道。因而更可肯定《她》是他写的。这首诗中写到了天狗,一般人不大会用这样的比喻,而邵洵美那时正和张道藩、徐悲鸿等人组织“天狗会”,所以他用这比喻决不是偶然的。邵洵美曾说他开始写诗全是些小诗,也和本诗相合。从诗的内容来看,与他当时和后来的诗作也是一致的。

  在1926年9月29日的《晨报副刊》上,他又发表诗作《我只得也像一只知足的小虫》,署名“洵美”。这首诗稍长,这里且录下其中的三节:

  

   我生命像草芽已长出土面,

   诱恶的雨露曾喂我以精液;

   甜蜜的罪恶是甜蜜的,

   我竟从地狱中逃来这地狱的魔窟。

  

   我知道了云有善变的颜色,

   见到了南北东西流荡的浪漫之风;

   我所明白的而有不明白的,

   是陪伴着一切的高高太空。

  

   你能对我说吗,

   这是否便是欲望的主宰?

   他欺我以生之尽死之无穷,

   骗去了我们的美人白水青云。

  

  这首诗的内容和格调,与《她》是一致的。诗的形式比较自由,诗句也没有受音韵、格律的束缚。这在邵洵美的早期作品中有—定的代表性。

  邵洵美曾把1926年及其以前的诗作,编集为《天堂与五月》,1927年1月,由光华书局出版。这是他的第一本诗集。该集共两辑:一辑为“天堂之什”,一辑为“五月之什”。共收诗33首。诗歌形式正在从自由走向整齐。可以说,是他探求诗歌形式美迈出了第一步。朱自清在编《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时,十分重视此集,当时他没有能找到。

  邵洵美的第二本诗集《花一般的罪恶》1928年5月,由诗人自己主办的金屋书店出版。大32开,米色道林纸,毛边。封面上—朵大玫瑰花,是邵洵美自己设计和创作的。集中共收入诗31首。其中一首《五月》,内容和形式都很有代表性,全文如下:

  

   啊欲情的五月又在燃烧,

   罪恶在处女的吻中生了;

   甜蜜的泪汁总引诱着我①

   将颤抖的唇亲她的乳壕。

  

   这里的生命像死般无穷,

   像是新婚晚快乐的惶恐;

   要是她不是朵白的玫瑰,

   那么她将比红的血更红。

  

   啊这火一般的肉一般的②

   光明的黑暗嘻笑的哭泣,

   是我恋爱的灵魂的灵魂;

   是我怨恨的仇敌的仇敌。

  

   天堂正开好了两扇大门,

   上帝吓我不是进去的人。

   我在地狱里已得到安慰,

   我在短夜中曾梦着过醒。

  

  这首诗的形式,和他1926年写的已有不同。他到欧洲后,拜倒在希腊女诗人莎茀的脚下。她是公认的唯美派诗人的始祖。邵洵美说:“当时写了不少借用‘莎茀格的诗,有一首发表在一本叫做《天堂与五月》的集子里。”邵洵美从莎茀,③发现了崇拜她的英国唯美派诗人史文朋,以及凡尔仑、高谛蔼等。他专门写过一本诗论集《火与肉》,就是论述这些唯美诗人的。唯美派诗歌的特点是:内容上写女人,写恋爱,写情欲,写男人和女人的肉体美,乃至写性生活;形式上采用艳丽的词句,协韵的音节,整齐的诗行。回国后,和新月派提倡新格律诗结合,继续创作追求形式美的诗。邵洵美后来回忆说:“当时只求艳丽的字眼,新奇的词句,铿锵的音节,竟忽略了更重要的还有诗的意象。”这里所说的“意象”,或许就是现在所说的“意境”吧。《花一般的罪恶》所收的主要就是这—类诗。这里不妨拣篇幅短的再抄录两首:

  

   春

  

   啊这时的花香总带着肉气,

   不说话的雨丝也含着淫意;

   沐浴恨见自己的罪的肌肤,

   啊身上的绯红怎能擦掉去? ④

  

   堕落的花瓣

  

   堕落的花瓣⑤

   贴紧你

   青衫的衣襟,

   怪香的。

  

   美人是魔鬼;⑥

   爱了你,

   她总沾污你,

   一定的。

  

  这两首都是写自然景物的诗,但也都会写到爱啊肉啊淫啊上面去。朱自清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选入邵洵美的三首诗:《昨日的园子》、《来吧》、《我是只小羊》,都选自《花一般的罪恶》,内容较健康,确是集中的佼佼者。据说,《花一般的罪恶》出版后,徐志摩极为奖誉,曾对人说:“中国有个新诗人,是一百分的凡尔仑。”

   邵洵美对自己创作的诗后来又有所不满。他在 1936年4月写的《诗二十五首》的长篇《自序》中说:“我五年前的诗,大都是雕琢得最精致的东西;除了给人眼睛及耳朵的满足以外,便只有字面上所露示的意义。”这就是诗人自己对他的第二个诗集《花一般的罪恶》所抱的态度。

  诗人的第三个诗集《诗二十五首》,1936年4月由他自己主办的上海时代图书公司出版,并编为《新诗库》丛书的第1集第5种。它的《自序》的开头说:“十年的诗只有二十五首可以勉强见得来人,从数量方面说,真是寒酸得可怜。”其实全部25首诗都是新作,过去集子中的作品一首也没有选入。《自序》中说:过去“‘少壮的炫耀’,写了《洵美的梦》便竭尽了”。这首《洵美的梦》确有总结过去走向未来的意味。这首诗较长,它写诗人梦入仙境,最后几行是仙境中的草木泉石向他提出要求和他的自白:

  

   你知道,天生了我们,要你吟咏;

   没有了你,我们就没有了欢欣。

   来吧,为我们装饰,为我们说诳,

   让人家当我们是—个个仙人。

   我听了,上下身的血立时滚沸,

   我完全明白了我自己的运命:

   神仙的宫殿决不是我的住处。

   啊,我不要做梦,我要醒,我要醒!

  

  人们很希望读到他“醒”后的诗,诗人说:“《女人》是第一次的尝试。”那么我们就来看看“醒’后第一次新的尝试的这首《女人》吧,好在它篇幅并不长:

  

   我敬重你,女人,我敬重你正像

   我敬重一首唐人的小诗——

   你用温润的平声干脆的仄声,

   来缚住我的一句一字。

  

   我疑心你,女人,我疑心你正像

   我疑心一弯灿烂的天虹——

   我不知道你的脸红是为了我,

   还是为了另外一个热梦。

  

  这首诗有些什么新的“尝试”呢?诗人在《自序》中说:“形式上是两段整齐的四行诗,字数前后一样,韵节却有变化。这首诗写又惊又喜的性情,并说一个人同时可以有两种感觉。前段因为是写敬重与惊畏,所以抑多于扬;后段因为是写疑心与快乐,所以扬多于抑;在词藻上,在音节上,在意象上,我要求能得到互相贯通的效果。”从这段话看来,他可能不满足过去精雕细琢的某种形式的追求,而所作新的努力,包括“五步无韵诗”的尝试,“四步无韵诗”的尝试,“十四行诗”的尝试。虽然他赞成“不用格律来决定诗的形式”的说法,但他认为“字句的排列与音韵的布置”是“便利别人去欣赏”。他主张“字句的秩序是不可不有的”;他信任柯勒律治的话:“诗是最好的字眼在秩序里。”他拥戴高诺蔼的话:“形式的完美是最大的德行。”整本《诗二十五首》是他追求新的形式美的结晶。

  如果把《诗二十五首》作为邵洵美最后一本诗集来看,它在内容上没有重大的突破,更没有像陈梦家那样从个人感情圈子里走向社会。但在形式上不再框在严格的格律和整齐的诗行里,是有所突破的,如写得稍后的《牡丹》:

  

   牡丹也是会死的,

   但是她那童贞般的红,

   淫妇般的摇动,

   尽够你我白日里去发疯,

   黑夜里去做梦。

  

   少的是香气:

   虽然她亦曾在诗句里加进些甜味,

   在眼泪里和入些诈欺,

   但是我总忘不了那潮润的肉,

   那透红的皮,

   那紧挤出来的醉意。

  

  这本诗集的最后两首:《到乡下来》,《二百年的老树》,是写农村生活的,在内容上和过去的诗作有所不同,较为新鲜。请看《到乡下来》:

  

   到乡下来——

   黄牛的跟前,

   一碗白饭。

  

   到乡下来——

   天明了上山,

   暗了下山。

  

   到乡下来——

   乡下的老人,

   没有年岁。

  

   到乡下来——

   乡下的少女,

   会种青菜。

  

   到乡下来——

   做不成诗人,

   到乡下来。

  

  这样的写农村生活,不但是浮光掠影的,而且也并不理解,然而和过去的诗歌相比,已经很不容易了。形式上虽然每节诗行、字数一样,但节奏明快,口语化,有点民歌味,也是很可喜的。

  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专门论述了后来被普遍称为“新月派”的一些人的诗歌创作。他说:“他们都深受英国影响,不但在试验英国诗体,艺术上也大半模仿近代英国诗。梁实秋氏说他们要试验的是用中文来创造外国诗的格律,装进外国式的诗意。这也许不是他们的本心,他们要创造中国的新诗,但不知不觉写成西洋诗了。这种情形直到现在,似乎还免不了。”朱自清这篇序言写于1935年。他所说的“现在”当指此时而言。朱自清的论述是中肯的,其中包括邵洵美在内。

  中国现代诗歌的近半个世纪的发展,是曲折的,是走了一条不断探求适合民族和适合时代的表现形式的道路。“新月派”在探索诗歌形式上,不论是成功的经验还是失败的教训,应该说,都是作出了贡献的。邵洵美也没有例外,他是诗歌形式美的探求者。可是后来他不再写诗了,他写散文,翻译外国作品,编刊物,编丛书,办出版社,在文坛上打杂。




  邵洵美生于1906年,逝于1968年,浙江余姚人,清末高官后代。长相酷似徐志摩,被人称作“美男子”。他以诗而为人所知。知友徐志摩、郁达夫、沈从文、夏衍、陈梦家等人对他的诗都有过诸多赞誉与评价,妻子盛佩玉更爱读他的诗,将他的一首定情诗《白绒线马甲》一直保存到生命最后。与当时中国的许多新青年一样,邵洵美曾受过郭沫若等人的新诗的影响,感到“一种新的力量在蠕动”,但是他嫌它们太散文化了。后来留学英国剑桥大学,“他在意大利拿波里的博物院里,从一张壁画的残片上发现了古希腊女诗人莎茀的神丽,转而觅到了一部她的全诗的英译,又从她的诗格里得到启示,从此怀抱了个创造新诗格的痴望”(据盛佩玉的回忆《盛氏家族:邵洵美与我》)而开始了自己的“诗的行程”。在欧洲,他结交了不少良师益友,其中有英国近代诗人史文朋,从史文朋又认识了先拉斐尔派一群,又从他们那里接触到王尔德、波特莱尔、魏尔伦等唯美主义作家。留学期间,他暑期住在巴黎。在巴黎画院,他结识了徐悲鸿、张道藩等人,并加入由他们发起的中国留学生艺术联谊性组织“天狗会”,拓宽了艺术眼界。后来家中因故召他回国,学业还没有完成,他就告别了师友回到祖国。


  1926年,22岁的邵洵美成为狮吼社的主要成员,主持社务后创办了《狮吼》月刊。1928年,在办《狮吼》的同时,他用祖上留下的遗产创办了金屋书店及《金屋》月刊。金屋书店的作者阵容可谓强大!他自己也亲自写撰文、翻译、评介。金屋书店先后出版了几十种书,小说、理论、诗歌、译著,多具唯美色彩。1929年,徐志摩创办的新月书店负债累累,难以维持,邵洵美应邀加盟并给予了经济上的鼎力支持,将书店接办下去,并与徐志摩、林语堂等人将《新月》月刊编下去。1930年,徐志摩领衔办《诗刊》时,邵洵美直接参与了刊物的编辑工作。1932年,邵洵美索性接办了上海时代图书公司,一些如雷贯耳的重要刊物从他的手中一一问世:《时代画报》、《论语》半月刊、《十日谈》旬刊、《人言》周刊、《时代漫画》、《万象画报》、《时代电影》、《声色画报》、《文学时代》、英文版《直言评论》,以及“新诗库丛书”、“论语丛书”、“自传丛书”等等,其影响延续至今。《论语》问世后立即成为一本畅销杂志,还在文学史上创下了一个流派:论语派。《论语》创办前后长达十七年半,因其幽默、讽刺、俏皮、滑稽的风格和战斗力,一度被国民党当局勒令停刊。抗战胜利后,《论语》复刊。1949年5月,它再次被国民党当局令停……


  邵洵美搞出版总是亏本,用他的妻子盛佩玉的话说,是“没有进帐只有出帐”。他开支大,朋友多,为人慷慨大方,有“小孟尝君”的美誉,经常“感情用事”,资金周转不灵,只好在银行透支,也时常要靠借债、典当才能将出版事业和家庭生活维持下去。为了从国外购买设备,他卖掉了房产,买回的设备是当时国内最先进的。抗战中,诗人、出版家邵洵美也是一个战士。1937年11月9日,日本侵略军占领了上海,他在最短的时间内与人出了《抗日快报》,揭露日本帝国主义的罪行。“七·七事变”后,他与美国女作家项美丽合办了宣传抗日的刊物《自由谭》,寄情于方寸之间,体现了中国人的气节。战乱中,有多少人在受苦受难,邵洵美和家人也不例外。“他是埋头苦干,自己编辑,他没有找到群众力量,又不找组织,但也无组织来找他,也无群众来看他。日本人容不了他还在自由发挥,故下了命令要暗杀他。”(据盛佩玉的回忆《盛氏家族·邵洵美与我》)为避暗杀他躲到了项美丽家,又协助翻译了毛泽东《论持久战》,在自己编辑的英文版《直言评论》上发表,并为之秘密出版单行本。他不是左翼作家,且与左翼作家有过摩擦,受到过鲁迅的批评;鲁迅批评他的文章甚至还上了今天的高中课本。但是他帮助过左翼文人,夏衍、丁玲等人都得到过他的无私资助……


  1945年,抗战胜利了,“时代”的牌子又挂起来了。为了购买设备,邵洵美去了美国。此后,《论语》复刊、帮助政府承印公债、解放军进入上海后为迎接新时代印新书、解放后为响应国家新闻总署的动员将设备卖给国家印刷《人民画报》,并亲自运送机器上北京……


  为了给自己找到一份工作,他索性将家搬到了北京。后来,又怅然搬回上海。为了生存,他竟办起了一个化工社,生产石炭酸供应市场,很快就不行了。生活窘迫时,只能卖自己所珍藏的邮票。所幸,他又有了译介世界名著的机会,先后翻译了马克·吐温的《汤姆莎耶侦探案》、雪莱的《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以及泰戈尔的《家庭与世界》、《两姊妹》和《四章书》,等等。然而,1958年,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被捕了,在上海看守所被审查了三年,最后无罪释放。1985年,才得到了平反昭雪,但这时,他已经离世多年了。


  邵洵美死于“文革”中。“他的一生遭遇坎坷多变,在动荡的岁月中又受疾病的折磨,真是悲惨伤心。走时仪容极端庄,就像睡着了一样。”(据盛佩玉的回忆《盛氏家族·邵洵美与我》)


  诗人生前生后,遭遇过一些不甚公正的评价。对此,他似乎生前就已经坦然,曾咏道:“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是个浪子,是个财迷,是个书生,/

是个想做官的,或是不怕死的英雄?/

你错了,你全错了,我是个天生的诗人。”(《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见《花一般的罪恶》)


在《花一般的罪恶》中还有一首《洵美的梦》,这首诗于1936年发表在《诗刊》创刊号上:“


……我轻轻走进/

一座森林,我是来过的,这已是/

天堂的边沿,地狱的中心。/

我又见到我曾经吻过的树枝,/

曾经坐过的草和躺过的光阴……”


这首诗让他的家人对他倍添怀念,也让读诗的我深深黯然,并再一次被他的优美诗句打动。从读他的诗,到读他的随笔、文艺理论、小说、回忆录,这个夏天我获益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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