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民小学:百年乡校,寻根近现代教育的发荣滋长
如果不是慕名来到浙江诸暨市陈蔡乡斯宅村,或许永远也不知道在上世纪前半叶的浙东乡村,曾经存在过像斯民小学这样的乡村学校。她就像一株绽放在山涧溪畔的芙蓉花,散发出乡野中特有的清芬,昭示着那个年代乡村教育曾经有过的佳绩,也改变了笔者之前对乡村教育“落后”,以及乡村“闭塞”“保守”的固有印象。而与此同时,对比百年后今天中国乡村教育的普遍衰落,怎不教人感喟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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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民小学:中国近现代乡村教育的活标本
去年11月上旬,江南乡间芙蓉花盛开的时节,我受杭州一个读书会之邀,去做关于民国教育的讲座,顺便也趁着秋高气爽,效仿一下古人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到浙东一带的乡村走走,寻访那里的民国教育遗迹。
此行第一站是诸暨市东白湖镇斯宅村,起因是为创办于1905年的村小——斯民小学。追溯这所小学的历史,不能不提到1904年中国近代第一部以政府名义颁布的学制——癸卯学制的诞生。癸卯学制宣告了绵延千年的私塾教育的终结。由此,新式学堂开始出现在中国城乡。浙江为人文渊薮和富庶之地,自然领风气之先。1907年,浙江省已有学堂及教育机构1295所,在校学生41569人。而毗邻的江西省只有513所。2006年,浙江省曾评选出100所百年历史名校。倘推及全国,有百年历史的学校自然更多,但像斯民小学这样深藏于僻远乡村,且至今仍使用着老校舍的学校却属罕见。因此,当我在图片中看到那造型独特的西式拱形校门时,心中便做出一个决定——去斯民小学看看。
从杭州到诸暨市区87公里,坐大巴走高速公路约一个半小时,再从诸暨到斯宅村26公里,开车约半个小时。在今天看来,这样的交通已相当便捷。可在民国初年,斯宅村离诸暨县城有近六十里地,且大半是山路。村人若要去一趟县城,天没亮就出发,天黑才能回到村里,名之曰“两头黑”。
斯民小学座落在村子中心的斯民桥边,背倚青龙山,面朝宽阔的上林溪,门前便是村中的主路。一到桥头,抬头便见图片中所示的拱形校门。门额上书“斯民小学”四个汉隶,背面书有“公、诚、勤、恒”四字校训。校门上方耸起一个三角形的尖顶,其上有一枚尖刺指向天空,在周遭一片杂沓的民居包围中,显得格外突兀。
从校门进去是一条青砖铺砌的甬道,两旁栽植着南方乡村常见的桂花和冬青。甬道尽头便是第二进校门,即内校门,用当地的粗条石砌成高高的门台。门额上方镌刻着“汉斯孝子祠”五个汉隶,为康有为题写,教初见者不免对这所学校的来历心生好奇。
内校门门楼比外校门多出两层金字塔般的基座,衬着高高的门台,显出殿堂般庄严的气势。两道校门一外一内,一低一高,遥相呼应,像屏障一样护卫着这所百年村校。遥想当年,一个小小的村童,背着母亲缝制的布书包,雀跃着穿过题着校训的高大的外校门,经过长长的青砖甬道,迈上一级级石阶砌的门台,走进清晨的校园时,他的小鸟般的心,兴许也慢慢收拢来了。
斯民小学的校舍建筑同样气派。建筑共分三进,从山脚依地势层叠而上,均为砖木结构的二层楼房。每层楼的教室平均层高达4米,配上明晃晃的玻璃窗户,采光十分之佳。整幢教学楼总高度11米有余,为村中最高建筑。尤为巧妙的是,前后三进教室之间原有回廊相连,依地势逶迤起伏,将偌大的校园连成一体,即便下雨天在校内也不必打伞。回廊上的紫檀色荷花柱衬着白墙,玲珑雅致中又不失简朴清新。可惜如今只能在校舍的西首看到保存下来的一段,令人依稀想见当年之格局与气势。
从现存图纸上看,校舍占地5.8亩,建筑面积2130平方米,内有三进楼房,一处花园、两处天井和一个操场,并有教室、教员室、图书馆、中山厅(即礼堂)、厨房、膳厅、教员寝室、学生宿舍、储藏室、台球厅(乒乓球厅)、厕所。膳厅还分教员膳厅和学生膳厅,门口的匾额至今犹在,上书繁体的“膳廳”二字,一旁注以老式拼音“ㄕㄢˋㄊ一ㄥ”。更令人称奇的是,教室墙上嵌有两个小壁炉,有烟道通到屋顶,冬天上课时可用来生火取暖。其中一个小壁炉至今还豁然可见。这两个不起眼的细节,却传递出一种超越时光的温情。
据在斯民小学求学的老校友回忆,当年校园里植有法国梧桐、梓树、紫薇、冬青、桂花等,有些品种为山村第一次所见。校内的花园中央放置一只大鱼缸,红白金鱼游弋其间。春天繁花满园,夏日浓荫匝地,秋日丹桂飘香,衬着风格朴素雅致的西式校舍,在他们的记忆中,“犹如花园般的美丽”,也成为远近乡村中传奇般的所在。
而与之相媲美的是学校的“软件”。当时开设的课程有国文、算术、常识、历史、地理、珠算、劳作、体育、美术、音乐等。操场上有篮球架、单杠、鞍马等体育设施。学校每学期有课外活动。有远足,访问乡里的名胜古迹;有歌舞表演,节目有歌舞剧《葡萄仙子》《渔光曲》《群鸟舞》等,道具和服装不够跟乡民们借,借斯氏宗祠“孝义堂”的大戏台演出,乡民们争来观赏;有演讲比赛,体育比赛等,凡城里学校有的活动,斯民小学概不缺少。
1935年毕业生、斯民小学校友、江南造船厂退休副总工程师斯杭生先生这样回忆道:
我家住在螽斯畈上新屋,离斯民小学大约有3华里路。每天清晨太阳刚刚上山时,就背着书包,拎了一个搪瓷罐,一格盛饭,一格盛菜,就跟着二姐秋柑上学去了。中午在膳厅里和同学们一起吃饭,傍晚太阳将要落山时,听到放学的铃声,就和同学们在内操场集队,唱着《放学歌》:“一天过去了,光阴不再来,铃声报放学,欢天喜地各回家。天天同聚首,多么相亲爱。先生们,明天会;同学们,明天会。”然后按各村落的远近排队回家。
斯杭生先生是还健在的最年长的斯民校友。笔者曾专程赴上海采访他。他告诉笔者还有一首《午饭歌》:
师生同学在一块,多么相亲爱。
要吃午饭去了,暂时只好离开。
功课未毕,下午再来。
先生再会,同学再会!
吃好午饭大家再回学校来。
斯先生说,他们那会儿每天要唱这两首歌,中午和下午放学各唱一遍,因此记得格外牢。这两首歌的歌词传达出三十年代乡村教育蓬勃清新的气息,也是笔者听过的最优美活泼的乡村学堂歌曲。可惜歌的作者均已不可考。2015年1月12日的晚上,在上海中华路的一座公寓楼里,92岁的斯杭生先生应笔者之邀,用诸暨方言唱了这两首八十年前唱过的歌。唱者动情,听者动容。笔者当即将其录下来。
当然,像别的学校一样,斯民小学还有校歌,为清末诸暨县举人、北京大学文学学士徐道政所作,歌词为:“五指峥嵘太白东,上林文化孕育中。我辈同到光明地,快乐真无比……。”当年的斯民小学留给斯民学子的印象,便是这样一个快乐无比的“光明地”。
三十年代末,斯民小学在学校右前方买了一丘大田。在校长蒋森馥的带领下,师生齐上阵,加上民工,修建了一个面积近1500平方米的操场,从此师生终于有了出操和开展田径运动的场地。1942年春,斯民小学组织了首次全校田径运动会,还邀请邻村一所小学的老师做裁判长。
从1915年到1929年,斯民小学有8届毕业生共106名,其中3人后在“黄埔教导团”毕业,6人在沪江大学和政法大学毕业,6人在师范大学毕业,30人分别在诸暨、绍兴、杭州、宁波等地中学毕业。自1929年至1949年的20年间,斯民小学历届毕业生共700多人,其中在文教、科技、财经、军政等领域有卓越成就和突出贡献的数以百计,曾任第二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科学院古生物研究所所长、地质博士、学部委员斯行健,第三、五届全国人大代表、特级教师、儿童教育家斯霞,中国先秦史学家斯维至,上海江南造船厂副总工程师斯杭生,国民党上将蒋鼎文,都先后在象山民塾、斯民小学读书过。当时还有个传说:斯民小学的毕业生到上海去求职,无论当警察或邮局职员都可免考。
笔峰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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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宅之象山民塾,尤得风气之先”
像这样一所小学,必然有其不寻常的来历。
斯民小学前身为象山民塾,为斯姓族人斯仰止创办。说起来,“斯”这个姓在“百家姓”里还找不到。据斯氏宗谱记载,斯氏本姓“史”,其始祖名“史伟”。东汉建安末年,史伟以居地属吴,应招贤之试拜博士,历官廷尉。他因擅自释放犯人而触怒孙权,被孙权以死罪治之。史伟有两子,长子史从,年十六;幼子史敦,年十三。兄弟俩联名泣血上书,争愿捐躯以代父身。孙权大为感动,慨叹道:“子愿代父,孝也;兄弟争代,义也。斯孝子也。”当时的刑法规定,朝廷官员,犯死罪获得赦免,须改原来姓氏。故改“史”为“斯”。其弟斯敦因此受吴主旌为孝子。后人称其为“孝子公”。现今斯民小学门台上刻有康有为亲笔题写的“汉斯孝子祠”五字门额即源于此,是当时一位跟康氏交厚的族人请其题写的,由此也显出这所乡村小学不寻常的历史渊源。
公元884年,斯氏第二十五世孙斯徳遂由浙江东阳迁居到诸暨上林(即今斯宅村)。从此在当地繁衍生息,逐渐成为“烟火万家”的巨族,人口达数千之众。像中国旧时众多世家大族一样,随着人口不断增多,下面分出多个房派。斯氏家族十分重视耕读传家,各房派均办有私塾。
象山民塾创办于光绪三十三年(1904年),为斯氏家族的一个支派——斯华国公所办。它的创办与族中另一座家塾——笔锋书屋有关。乾隆中(约1780年前后),家族中的一房斯日鉴拨出田产,在青龙山下设立青龙头义塾,延聘名师,接纳族中子弟就读。及至嘉庆末年,族中人丁日增,青龙头义塾已有人满之患。其子斯元儒精明强干,因经营茶叶致富,遂继述乃父未竟之志,不惜耗费巨资,于1822年兴建家塾于松啸湾,因地处笔架山北麓,故以“笔峰书屋”名之。又专设塾田百余亩、山十余亩,作为延聘教师工资和修缮房舍之用。光绪《诸暨县志·坊宅志》载:
笔峰书屋,在松啸湾之麓。襟山带水,曲折幽邃,门前曲池,红莲盈亩,夹路皆植红白杜鹃,月季玫瑰,桃杏梅柳,灿烂如锦,山上杂种松竹。有三层楼,朝揖五老峰。又有小池,水从石龙吻中喷出。林泉之胜,甲于一邑。
就在笔峰书屋书声琅琅之时,相距二里外的另一房派斯华国公,深感旧有家塾过于湫隘,为免后世儿孙沦为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同时希望能“培育人才,为国家桢干之用”,也开始筹划兴办家塾,但因年老力衰,不及兴工便赍志以殁。其子斯志浦继承父志,于道清光9年(1829年),在村口风水最佳处的象山脚下,出巨资兴建了规模宏大、建筑华美的“华国公别墅”,建筑面积达2806平方米,前后共三进。别墅集家庙于学塾于一体,因地处象山,故又称“象山私塾”。其门额“华国公别墅”为清代著名经学家俞樾题写。当时在家塾里读书的族中子弟达六七十人。
在当时的斯宅村,笔峰书屋和象山私塾,彼此相隔二里路,坐落于村中一东一西,“子曰诗云”的琅琅书声相互呼应,为斯氏家族子弟读书求学提供了优越的环境。这两座建筑前者清幽雅致,后者恢弘华美,堪称中国乡村文教建筑的典范。而最为难得是,历经150余年风雨沧桑,至今保存完好。象山私塾还于2001年6月被国务院列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
而斯氏家族的子弟们也没有辜负祖宗的一片苦心,焚膏继晷,孜孜苦读,很快收获了回报。在华国公别墅的中厅板壁上,至今张贴着十余张从清道光到乾隆年间学塾子弟的“捷报”和“官报”,昭示着子孙们光宗耀祖的斐然成绩。2001年,中央电视台《文化与生活》栏目组曾专程前来拍摄,并以“古代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为题播出。
但是,乾坤翻转,大时代的巨变打断了斯氏家族世代相传的耕读之梦。绵延千年的老大中华如光焰万丈的太阳,终于到了它的黄昏时刻。1900年庚子事变后,同治四年举人、华国公曾孙斯仰止致仕回乡。他在湖南、广西等地做官多年,对国家民族面临的危机有切身体认,认识到“清廷自庚子之变后,知非变法不足图存”,并称自己“宦游多年,亦深感外人实行其教育侵略,亡国之祸迫在眉睫……”。传统士大夫的家国情怀使他不能坐视其变,遂有教育救国之念。他与房中子弟商议,于光绪三十三年(1904年)改象山学塾为“象山民塾”。事实上,从“私塾”到“民塾”一字之改,意味着从传统家塾一变而为面向民众的新式学堂,办学目的也从读书做官一变而为保国图存,其性质截然不同。学校按1903年清廷颁布的《学堂章程》设置课程,开设修身、经学、国文兼习字、算术、历史、地理、自然、唱歌等课程,并聘请思想开通的宿儒或新学俊才担任教学,首任校长为清末举人斯兰馨。而特别难得的是,还在低年级实行男女同校。这在斯氏家族历史上,乃史无前例之举。
象山民塾创办不久,由于顺应了时代的变化,学校一派新气象,除本乡子弟外,还有本省嵊州、东阳等县的学子也纷纷慕名而至,学生数增至两百余人,学校人力、财力支绌。校长斯兰馨有感于新式学堂经费开支浩大,仅靠斯姓一个房族办学恐难以持久,故有意发动全族共同办学。在征得族中各房各派家长赞同后,即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将象山民塾迁到斯氏宗祠“孝义堂”,并正式改名为“斯民小学”,取“以斯举有德于斯民”之意,名义上也使学校成为全族人共同的产业。若考其根源,此举的“灵感”或许来自孔夫子之“正名”一说。
学校改名之后,深谋远虑的主事者以宗族的名义,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最初以族中的两座寺庙的田产山林收入为基础。之后,陆续将全族每年初春扎龙头迎赛的“龙头会”经费,还有先祖祀产田、义塾田拨为校产。在19世纪初的中国乡村,这种种举措,每一件都意味着革除旧俗,另立新章,必然受到部分族人的激烈反对,但最后均赖主事者的魄力与才干力排众议,一一化解。
在象山民塾的影响下,1905年,斯宅村还办起了女子学堂。当时的清廷规定,高小不准男女同校,女子读高小,只能进全有女子担任教职员的学堂。村中来入学的虽只有几个家长思想开通的女孩,但女子学堂一开办就响应不缠足的主张,这在当时还信奉“男女授受不亲”,并以“三寸金莲为美”的浙江乡间,乃破天荒的新鲜事。
就在这一年的9月2日,清政府颁布诏令:“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宣布中国历史上延续1300多年的科举制度从此终结,并严饬府厅州县赶紧于乡城各处遍设蒙小学堂。而僻处浙东山区的诸暨县斯宅乡斯民小学,走在了中国近现代教育前列。1924年《诸暨民报五周年纪念册》载文说:“斯宅之象山民塾,尤得风气之先。”又说,“自是以后,望风争起,而本区各村乡,尤耳濡目染之既习,相率仿其制而设立学校……”。
象山民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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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国在革命,革命在储人,储人莫重于乡学”
在中国教育史上,像斯民小学这样的乡村学校又称“乡学”。与官办的“太学”不同,办学经费来自地方士绅捐资。据有关史料记载,乡学大盛于唐代。这或许与唐时的国力强盛有关。当时不少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曾于乡学就读,如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陈子昂、柳宗元、白居易等。可以说,在“乡学”所接受的启蒙教育提供了他们人生的原动力。上千年来,“乡学”一直是中国教育金字塔的基座。进入新旧交接的20世纪后,虽然新式学堂代替了传统私塾,学习的内容、办学的目的和性质已发生根本的改变,但千年的传统不会由此而一夕改变,尤其在地域辽阔的中国乡村,这个传统依然顽强地存在并延续着。斯民小学即为之一。
但是,像当时中国的政治、文化、经济等诸多方面一样,这个传统同样经受着新的挑战。斯民小学创办不久,学校主事者、斯氏族人斯旦很快发现,旧式宗祠建筑无法满足新式学堂的各方面需要,严重影响学校的发展。他深知此非长远之计,就开始筹划建造新校舍,并就此事与堂弟斯蔚唐商议。斯蔚唐是个有识之士,他认为“保国在革命,革命在储人,储人莫重于乡学”,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乡学对于国家的重要性,故久已有兴建新校舍之意,并已开始着手准备,不幸因病早逝,弥留之际,谆谆相托,希望堂兄斯旦为其实现。
1917年,族人斯烈从日本回来。斯烈毕业于浙江武备学堂,为响应孙中山革命,曾组织学生军支持武昌起义,不久任浙江省都督府副官长,因起义反对袁世凯称帝,被迫逃亡日本,并在明治大学读了四年政治经济等课程。斯烈听闻斯旦之设想,深表赞同,当即拿出银洋300元作为建校筹备经费,并承诺愿意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在省城杭州募集校舍基金。斯旦的父亲、象山民塾创办人斯仰止先生也慨助数百元。父子俩和斯烈的首倡之举影响了全村的斯氏族人,各房各派家长纷纷解囊。后经族长商议后,选择全村适中之东泉岭脚为校址,并请两位长于事务的族人协同购买地基事宜。只一日,就达成地基买契20多份,完成了购基任务,公出地基费1000多元,建校的序幕就此拉开。
但兴建新校舍费用之浩大,远远超过以往族中举办的任何事情。因此,能否动员全族力量捐资建校,成了主事者心头的一件大事。或许是得冥冥中斯氏祖先神明所示,主持人之一的斯稚湘想到斯姓之由来,便提出一建议:不用建学校的名义,改用建“孝子公祠”之名。即以建孝子公祠之名,行建校之实。此议得到主办者的一致赞同,乃于1917年由族人斯鹤龄撰《募建孝子公祠并筑斯民学校校舍启》一篇,文中最后一段为:
所望我族父老长幼,学士文人,或捐畮以成名,或倾囊以襄事。两庑修从祀之文,一碑做题名之记。衔石尚蕲填海,集腋始克成裘。庶凛凛秋霜,孔明致孝孙之敬;渠渠夏屋,得庇欢寒士之颜。今日方初葳事,买地不辞千金笏;他时告厥落成,劝君更尽一杯酒。
谨启
校舍落成后,因族人斯豪士与康有为交厚,即请康有为题写“汉斯孝子祠”之隶书匾额,用青石镌刻,嵌于内校门门额,至今犹存;又请国民党元老吴稚晖题写“公、诚、勤、谨”四字校训,嵌于外校门门额。可惜校训门额后来损毁,2003年重修校门时由中国美术学院教授、西泠印社副社长刘江先生重题。
笔者由此联想起温州文成李山村。李山村1912年便兴办了李山国民小学。因学生数逐年增加,需要兴建新校舍。1940年,由村中胡姓七个房族各推选两名首事,组成建校委员会。在当时情形下,如果单建校舍,发动村人捐资显然有困难。发起者想出一个办法,即将祠堂与学堂合为一体;学校的礼堂便是宗祠,但只挂宗祠匾额。三间神主厨用十二扇门关闭着,只在初一、十五或节日,村民们来烧香时才打开。村人踊跃捐资捐款,兴建工程历七年之久,最终得以顺利建成,李山村人至今还津津乐道。笔者曾于2010年去村里采访。
如今想来,诸暨斯宅村和文成李山村——这两个同处于浙江省但属于不同县域的村庄,在上世纪前半叶,为了兴建新校舍,“不谋而合”地想到了同一个办法,近乎“奇闻轶事”。但透过这种“巧合”,我们或许能体察处于“新”“旧”交替之际,乡村老百姓微妙的情感纠结与艰难的心理适应;并且,也看到乡土中国的智慧。
如今已无法得知,一百年前,在那个“洋油”“洋皂”刚刚进入中国,大多数乡村人家还点菜油灯的年代,当这样一座规模宏敞、式样新颖、美轮美奂的新校舍拔地而起,耸立在东泉岭脚时,村人们的错愕和惊叹;也无法得知,新校舍落成开学那一天,整个村庄节日般的喜庆气氛。新校舍位于全村地势最高处,三进教学楼依山势逐层递升,雪白的外墙上整齐地嵌着一扇扇明晃晃的玻璃窗,映着蓝天白云,显出一种殿阁般的庄严气象;站在第三进教学楼上可俯瞰全村。其建筑规模之大,设施之全,为当时诸暨县小学之冠。1924年《诸暨民报五周年纪念册》载文说“斯宅斯民学校,绅士斯旦等发起建筑,费银2万余元。为全邑高小校舍之最”。不用说,新校舍成了斯宅村人的骄傲。从此,斯宅村的教育史真正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至于新校舍建筑风格,虽然建筑图纸来自日本,但日本近代新教育源于欧美,包括校舍建筑样式,均带有鲜明的西式痕迹。
新校舍落成后,此前借住于斯氏宗祠的学子乃得迁入其中。同时,本着“为培养国民起见,不分畛域”的宗旨,学校完全打破了传统私塾的惯例;除了本族子弟之外,兼收附近乡村及邻县的学童入学。并且,为使斯氏后世儿孙记住这件大事,民国一十八年(1929年)重修宗谱时,在全部68卷斯氏宗谱之后,另增加《斯民校志》一卷,为第69卷。其中详细记载了族中200多户人家捐田捐银的数量,及田地所在的位置。校志中还记录了历任校长、教师和毕业生的情况。此举在1800多年的斯氏家族史上为前所未有,在中国宗谱史上亦属罕见。
抚今追昔,自1780年到1919年,从青龙头义塾——笔峰书院——华国公别墅——象山民塾——斯民小学,两百多年间,斯氏家族肩负使命,代代相继,与时俱进,书写了一部有声有色的中国近现代乡村教育史。尤为难得的是,这些世代信奉耕读传家、读书致仕的乡村绅士,在促进古老中国向现代国家转型的历史进程中,顺应时变,慷慨担当,超越一己家族利益,扮演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而他们的努力,也展示了乡土中国的力量。
斯民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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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民小学像一盏灯,我们就靠这盏灯照亮着
唯其如此,斯民小学在斯宅村人心中有着特殊的地位。
1949年10月,全国解放,所有私立中小学校一律收归公有。斯民小学也不例外,校长、教师均由人民政府委派,学校由家族办学改为由地方政府管理,从此告别了千年的传统,翻开了新的历史篇章。并且,随着社会不断变化,校名也一改再改。1959年学校改名为“斯宅公社中心小学”,后改为“斯宅乡中心学校”。
时间到了20世纪90年代初,自1919年校舍建成始,经过近80年的风雨侵蚀,斯民小学校舍已多处破损,有的教室已成危房。由于经费拮据,上级教育主管部门无力维修,学校自身更无财力,校长束手无策。此时,散居各地的斯民老校友闻讯,心急如焚,立即互相联络,商议对策,并由原上海江南造船厂副总工程师、校友斯杭生先生草拟一份《斯民校友修建校舍基金倡议书》,于1992年秋向国内外校友发出,筹集基金,以应修缮濒危校舍之急。《倡议书》写道:
……“斯民”诞生以来,虽迭经战乱,历尽沧桑,但在家乡各界的关怀、支持下,始终弦诵不辍,桃李遍布天下,其中不少人卓有建树,享誉海内外,这是“斯民”的光荣!
抚今追昔,饮水思源。我们怀着深深的敬意和由衷的感激之情,追念斯仰止、斯蔚唐、斯鹤龄、斯又丰、斯夔卿、斯兰馨等家乡先贤。在筹建斯民小学和营造斯民校舍时,他们奔走呼吁,精心擘画,惨淡经营,备历艰辛,乡人族人慷慨解囊,鼎力相助。校舍落成,蔚为壮观。上述诸先辈在担任校董及主持校政期间,更是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任劳任怨,不辞劳瘁,又请名师执教,声名远播,邻县邻乡学子纷纷慕名而至。斯民光辉历史,彪炳于诸暨史册,前辈造福桑梓,嘉惠后世的业绩和恩德,亦将永远传诵。
倡议书号召:
竭忱希望历届校友及其子女家属、斯宅籍在外的各界人士、在校学生及家长、乡亲父老,效诸前辈贤达关心家乡教育事业的精神,为斯民小学的兴盛发展奉献一份至爱心意。古语云:“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我们深信,依靠大家的努力,斯民校舍定会焕然一新,重放异彩。
斯民校友在斯民小学危困之际发挥的作用,究其实,还是斯氏家族力量的展示。1949年之后,学校收归公有,斯民小学已与斯氏家族脱离干系。从表面上看,时代的裂变造成了传统的中断,但家族和学校之间那种历史的“血缘”关系是无法一朝切断的,它犹如地下河的水流,仍在无声地滋润着苍茫大地。斯民小学寄托着斯氏先人对子孙后代“读书成人”的殷切期望,也寄寓着斯氏先人为“保国”而“储人”的拳拳之心。在斯氏后人心中,它已成了对祖先慎终追远的情之所寄。
并且,它还有另一层意义。中国是一个缺乏西方意义上的宗教信仰的国家。在传统中国乡村,老百姓的精神诉求主要仰赖于祠堂、寺庙和土地庙,以寄托其对天地、神明和祖宗的朴素的敬畏感,其中也包括对文化的敬畏感。1949年后,中国乡村所有的祠堂、寺庙和土地庙被人为毁弃殆尽。斯宅村曾做过斯民小学校舍的宗祠“孝义堂”也遭拆除而片瓦无存。这些“千年未有之变局”,致使乡村百姓失去久已习惯的精神依归,以致沦为“游魂”。于是,就像人体器官代偿原理一样,学校成了村庄唯一的精神依托。在这个意义上,中国乡村小学就像村中的教堂,其承载的功能已远远超越学校本身。尤其像斯民小学这样由家族创办的百年小学,更成了村人心中一炷仅存的精神香火。
这份不同寻常的情愫,后来又一次被证明。2001年,国务院颁布《关于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的决定》,在全国范围内推动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布局调整,即俗称的“撤点并校”政策。短短数年之间,凡政策所到之处,数以万计的农村小学如秋风扫落叶一般从此消灭不存。斯民小学也面临此境。
2003年,诸暨市实行农村学校布局调整,为改善办学条件,教育管理部门计划将斯民小学迁到几里路外的一个村子,和当地小学合并。消息传到斯宅村,村人们急了,他们说:“我们村别的没有了,剩下只有斯民小学;斯民小学就像一盏灯,我们就靠这盏灯照亮着。”一时间,学校的命运成了村人们忧心之事。
斯民小学校长斯信国和老师们也很着急。斯信国是斯氏后人,他从1992年起便在斯民小学当校长。九十年代初的斯宅乡交通闭塞,生活不便,一些城里来的年轻教师受不了苦。斯信国语重心长地跟这些年轻人说:“我在这个小学年纪最大,也是当校长最长的。在这里,你的苦也是我的苦。但不是人人都能在百年小学当老师的。我在这个小学一天,就要当好一天的老师。”
当时学校中还有好几位姓斯的本地教师。如语文教师斯舜厚,他小学毕业于斯民小学,初中毕业后一直在斯民小学教书,在书法方面颇有造诣,80年代便在学校组织书法兴趣小组,指导学生练习书法。几十年来坚持不懈,培育出一茬又一茬热爱书法的好苗子,在乡、区、市、地及全国性的各级各项书法中屡屡获奖。斯舜厚老师本人也于1995年获“优秀园丁奖”,1999年获全国“双龙杯书画大赛”优秀辅导员等荣誉称号。1996年,诸暨市教育批准斯民小学的书法教学为特色学科。作为斯氏后人,斯舜厚老师对学校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在他心中,学校就是斯宅村的文化之“魂”,即老百姓所说的“灯”。大家有责任守护这盏“灯”,不让它熄灭。
这时,仿佛冥冥中的天意,一个契机出现了:创办于1905年的斯民小学即将满一百岁。2003年3月,时为诸暨市图书馆馆长、诸暨市政协委员的杨士安先生,因长期研究诸暨市地方历史文化,对斯宅村和斯民小学情有独钟。他向诸暨市政协第十一届委员会提交了一个提案。案由为“要求筹备2004年诸暨斯宅‘斯民学校建校100周年纪念会’,并以此为契机,加速对斯宅旅游的开发过程”。因为在斯宅村,至今还保存着多幢建于清代的民居,为清代江南地区乡村建筑之瑰宝。2000年2月,斯宅被列为浙江省历史文化保护区。2001年6月,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千柱屋”“发祥屋”和华国公别墅被国务院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些建筑形象地勾画出斯宅村近代政治、经济、文化和教育发展的脉络,也有力地烘托出斯民小学独特的历史人文价值。
同年6月1日,杨士安先生收到家在上海的斯民校友斯杭生先生的来信。斯杭生先生刚从美国探亲回来,信中提及他在美国遇到几位斯宅老乡:原子能防护和核医学专家斯宁、土木建筑结构专家斯聪、核聚变专家斯达开、马里兰大学终身教授斯海文,他们莫不对斯宅魂牵梦绕,而斯聪和斯达开也是斯民校友。斯杭生先生此信,促使杨士安先生再次向诸暨市政协写了一封信,提出关于筹备“斯民校庆”之事。
也许是斯氏先人的在天之灵护佑,杨士安先生的苦心没有白费。经过有关部门的层层批复,提案终于得到通过,并拟定于2005年11月举行“百年校庆”。老师们都松了一口气,一度为学校命运忧心的村人们也转忧为喜——这意味着学校不会随意被撤并了。
当时学校第一进教学楼自建校始就未曾修缮过,如龙钟老人几近倾颓,当年康有为题写的“汉斯孝子祠”门额也被石灰覆盖。有人建议索性将其拆除辟为操场。2003年10月,诸暨市市长张仲灿带领市文化局、教育局等有关部门来斯民小学进行调研。他看了校舍现状后说:“你们看看,像这样有百年历史的学校我们诸暨还有没有?没有就把它修起来!”并当即拍板,由市政府出资拨出专款30余万元进行维修。经过两个月的紧张施工,重点修缮了第一进的门台和教学楼,恢复了康有为题写的“汉斯孝子祠”门额,学校面貌焕然一新。2003年11月,斯民小学被市人民政府列为第五批文物保护单位。
为了使斯民小学的这盏“灯”永远亮下去,蕴藏于乡土中国的智慧又一次被激发。筹办校庆期间,新接任的校长斯剑光和斯舜厚老师代表筹委会四处奔走,远赴北京、成都、上海各地,邀请老校友来参加校庆,并通过各种关系,请相关的各级领导为校庆题词,其中有当时的浙江省省委副书记,四川省省委副书记等,校庆的规格因此得以提高。
2005年11月5日,斯宅村中芙蓉花盛开的时节,来自海内外斯民校友们重返故园,白发苍苍的老校友们在老校园欢聚一堂,坐在当年的教室里,唱着当年校歌,重温同窗共读的岁月,在百年梓树下合影,庆祝斯民小学百年华诞。校友们还参观了笔峰书院和象山民塾,追怀斯氏祖先重教兴学的精神和业绩。在斯民小学历史上,这是最隆重的一次校庆,也是斯宅村近百年来最盛大的一次庆典。从此,迁移学校的计划不再被提起。2006年,浙江省教育报刊社发起评选100所百年历史名校活动,诸暨市有两所小学忝列其中,斯民小学即为其一。
斯民小学也是斯霞老师母校。斯霞老师是新中国小学教育界的杰出代表和第一批特级教师。她是华国公别墅创办人斯仰止的曾孙女,上世纪20年代前后在斯民读过五年书。斯霞老师还是1992年《斯民校友修建校舍基金倡议书》的发起人之一。她虽然已于2004年去世,但她在基础教育界享有的盛誉至今无人可及。为了弘扬斯霞老师的精神,2007年初,斯民小学决定发起建造斯霞老师塑像的募捐活动。此倡议得到上级领导和斯民校友的支持。在温州经商的族人斯国勋再次慨助8万元,独立承担斯霞老师塑像制作费用。
2007年9月,由中国教师报、浙江教育报刊总社主办的“斯霞教育思想研讨会暨斯霞塑像揭幕仪式”在斯民小学举行。原教育部长何东昌、全国人大常委及原国家教委副主任柳斌、教育部副部长王湛等发来贺词、贺信、贺电。这次活动的成功举办,使斯民小学的名声进一步远扬,学校的历史文化价值进一步被外界认识。活动结束后,在上级主管部门支持下,学校将第一进教学楼二楼斯霞纪念室和书画展览室,并永久保存。2011年5月,时任诸暨市委书记的王继岗来校视察,拨款50万元建立新的斯民校史室。
斯宅村的斯氏后人们,总算没有辜负祖宗当年的心血,守住了斯民小学这盏“灯”。
5
今日斯民,路在何方
从1905年创办至今,斯民小学跟随着大时代的变迁,一路风风雨雨走到了今天。如今的斯民有一到六年级6个班,10位教师,150名学生,其中约一半学生寄宿。校长斯剑光自2005年始,已经在这所学校工作了10年。他也是80年代斯民小学毕业生,90年代初毕业于诸暨师范。他的家在城区。按他的情况,本可以调离斯民小学去上一级学校工作,但他却年复一年地留下来了。
斯校长告诉我,由于学校师资配备不足,做校长的他每周14节课,有语文课和书法课,平时还要参加各种会议,应付各项检查,很难有时间去履行自己的职责。谦和朴实的他说起这些颇为无奈。笔者在斯宅村的三天,斯校长不是上课就是去乡里开会,忙得马不停蹄。直至笔者临行前的上午,他布置让班上的学生写作文,才抽身与笔者在校长室匆匆聊了一会。
在交谈中,笔者发现,作为任职10年的斯民小学校长,他对学校的现状是有隐忧的。2011年,浙江省教育厅颁布了新修订的义务教育标准化学校基准标准,目的是要加快建设标准化学校,实现师资、设备、图书、校舍等资源在城乡中小学的均衡配置。像斯民小学这样的村小,都配备了计算机教室。但学校的“软件”问题始终存在,且相当突出,包括课程安排问题、师资问题和办学经费问题。
我问斯剑光校长,如果按你的设想,要把斯民小学办成一所有特色、有活力的乡村学校,需要哪些条件。斯校长思考良久,给我列了三条:
一、具有课程设置的自主权;如适当增加语文课课时,除省定教材外可自行选择古诗文辅助教材,放宽标准化验收的标准。
二、有聘任教师的自主权;即校长可以聘任志同道合的老师一起组队,政策上对这些教师给予一定倾斜,如有培训方面的优惠条件。
三、有额外的经费支持;以百年名校的名义,给予每年3—5万元教科研基金拨款。
对于第一条,斯民小学已经开始做了,每天早自习的时间都会安排学生诵读《弟子规》《千字文》《论语》等古诗文。但斯校长觉得还应该落实到课时上,这样才能为孩子切实打好母语文化基础。第二条其实就是师资问题,这也是当下乡村学校普遍面临的“软件”问题。
近些年,斯民小学也像许多乡村学校一样,经常有志愿者到学校来支教,时间短则一学期,长则一年。其中有两位志愿者给斯校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一位擅长美术,除了担任美术课教学之外,课余还组织兴趣小组,带学生到村里写生,画那些古民居的门楣窗棂、雕梁画栋。孩子们非常喜欢,一时间,对美术课的热情几乎超过了语文算术。可一年过去,那位志愿者老师支教结束离开了,孩子们没了老师带领,画画的热情一落千丈,很快便不碰画笔了。还有一年,来了一位爱好音乐的支教女老师。这位老师天天带着孩子唱歌跳舞,排练节目,校园里从早到晚歌声飞扬,学生也变得快乐活泼。可同样好景不长,规定的支教时间一到,这位女老师也走了,校园里的歌声也跟着消失了。
这两件事深深地触动了斯剑光校长,他想到,如果一个校长没有聘任教师的自主权,学校很难办好。他特别希望能吸引那些有教育情怀的,愿意在乡村学校长期工作的老师到斯民小学来,结成一个志同道合的群体,这样就能慢慢改变学校的面貌。为此,他设想,如果每年有三万元的教科研基金,就可以自己聘任一两位有音体美或书法特长的教师,学校就会变得不一样。
笔者听了感觉颇有道理,但仔细一想又有些酸楚:区区3、5万元的教科研经费,对于一些城市小学来说,或许只是一个零头;可对一所乡村小学而言,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概括起来,斯剑光校长提出的这三条:一是课程设置的自主权;二是招聘教师的自主权;三是学校办学经费的自主权。尤其是人事权和财权,这两条几乎是每个基层校长的痛。从表面上看,这两项权利可能滋生腐败,但不能因噎废食,把校长的手脚捆死,以致动弹不得。因为腐败是可以从制度上进行监督的。
并且,如果倒退到六十年前,斯民小学是拥有这些权利的。当时课程设置是由学校决定的,包括教材选用。学校教师由校长直接聘任,而校长是由学校董事会聘任,董事会则是由地方士绅组成的。学校办学经费则主要来自宗族祀产田、义塾田,加上部分寺产和山场等,并由董事会委托长于理财的族人经营生利。这些条件相互制约,构成一个链条,保证一所学校的良性运转。
诚然,历史不容倒退,但返本是为了开新。笔者设想,对于斯民小学这样一所浙江省百年历史名校,省一级的教育主管部门是否可以在政策上有所“优惠”,即能否像改革开放之初的深圳特区一样,比方将此类学校作为乡村教育实验校,在办学上给予一定的自主权。这样做,可以让有想法的、愿意服务于乡村的校长们放开手脚,利用学校独特的历史文化资源,自己设计课程,开展有乡村特色的教学实验,延续学校的历史文化血脉,使这盏乡村的文化之“灯”重放光明,从而推进乡村文明的复苏。因为归根结底,中国的复兴离不开乡村文明的复兴,而乡村的复兴首先是乡村学校的复兴。
不过,笔者和斯剑光校长都清楚,在现行“一刀切”的教育体制下,这些设想或许过于“天真”。据笔者了解,在广袤的中国乡村,像斯民小学这样的百年村小不止一所。《中国青年报》曾于2006年刊载过一篇题为《守望百年村小》的报道。笔者读后惊讶地发现,这所坐落于湖南省兴化县的乡村小学与斯民小学十分相似,也有百年历史,且还有一个很美的校名——白云小学。白云小学前身为一座书院。校舍奠基于民国29年,历三年建成,占地六亩,与斯民小学面积相近。其建筑风格也与斯民小学相似:同样有二层的教学楼,有连接整个校园的回廊。校园中有花木葱茏,绿水环绕。但令人慨叹的是,学校的现况同样不佳。当地村民不忍其破败下去,曾跟上级主管部门打报告,希望学校能恢复旧貌,但无结果。
还有笔者2010年初曾在《中国青年报》报道过的福建连城县培田村小。培田村享有“中国十大历史文化名村”之美誉。培田村小近年间得到了外界不少关注,但仍然被“软件”问题困扰着。这些小学是中国众多乡村小学的缩影。它们不但是中国近现代教育史的活标本,也寄托着村庄的希望和未来。
如果把中国教育比成一棵参天大树,千千万万所乡村小学就像大树的千万条根须。它们深深扎入大地,并源源不绝地将养分输送到枝枝叶叶,以葆其发荣生长,屹立不倒。中国近现代诸多杰出人物都出自乡村,如康有为、梁启超、胡适、陶行知、毛泽东、邓小平等。他们在乡村接受启蒙教育,又从乡村出发,走向现代中国的广阔舞台。我们无法想象,没有“乡学”的中国是什么样的国家,没有“乡学”的中国历史将如何书写?
临行前那天上午,笔者在斯民小学的校园徜徉。孩子们正在教室中晨读,整齐清亮的书声飞出校园,打破了斯宅村宁静的早晨。深秋的朝阳透过校园中那棵百年梓树的枝桠,洒在树下的砂土地上。有两个男孩子正挥着扫帚在扫地,看样子是轮到今天做值日。他们红扑扑的脸上透出乡村孩子特有的健康淳朴。我走近去问其中一个:“你上几年级了?”“四年级。”“喜欢自己的学校吗?”“喜欢。”“为什么?”“不知道……”他低头腼腆地一笑,手中的扫帚似乎挥得更起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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