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母二十一天
高中毕业,杨君就去厂里做电焊,老婆生了二胎以后,他辞掉工作照顾孩子,偶尔接一单做招牌的零活。他爱看电影,喜欢上网玩游戏,在长沙市岳麓区茶子山村的一座四层小楼里,日子过得安逸。
那一天,他们一家八口人的房子在半小时内被夷为平地。
这个35岁的男人开始了21天的寻母历程。
寻母
“谁敢抓我妈,我就弄死谁。”
到了拆迁办门口,他想了又想,还是把铁棍留在了摩托车上。
“你们知道我妈妈在哪里吗?”杨君特意调整了语气。
末了又补了一句,“没埋在下面吧?”
拆迁办的人有点慌乱,立刻打了一个电话,回复“你家亲戚把她带走了”。杨君盯着他们,挨个给亲戚打电话,没多久,亲戚们都到了拆迁办,工作人员开始支支吾吾。
他拨了110。观山岭派出所的民警在拆迁现场转了一圈,又回到拆迁办。警方没给立案。
回到自家房子的废墟。踩在砖瓦上,杨君发现,母亲居住的房间还没全拆完,他顺着缝隙钻了进去。
逼仄的空间里还飘着呛人的尘土,杨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妈妈,妈妈,你没在这里吧。”喊完他静下来听,一点声也没有。
母子间应该有心灵感应,他感应不到,证明她没在那里。杨君这样安慰自己,“如果被埋了,她至少会发出求救声。”
还是不放心,他请求村委会把挖掘机开来,“拆房子都能,找人就不能?”
村干部不答应。“七八十人打着8个手电筒,清了十几遍,不可能有人在下面。”
茶子山村张贴的拆迁公告
6月16日晚9点,母亲龚雪辉失踪超过12小时。
儿女们坐在一起,分析母亲去向的可能性。
投奔亲戚?可能性为零,房子被拆了,以龚雪辉的性格,不可能不回家。
人被埋在下面?概率是10%,大家还对拆迁办保留着最后一点信任,他们不至于这么粗心,或者粗暴。
最大的可能性是拆迁办或村委会把母亲抓走了。
第二天,杨君从附近工地请了一台挖掘机。挖了不到半小时,司机师傅接了个电话,面露难色,“我还要在这里打工,得罪不起”,开走了。
失踪
被强拆的那个早晨,他不在家。
妻子苏姣丽记得当天被赶出家的一幕:一群黑衣人闯了进来,都戴着红袖章,5人一组把他们往外架。苏姣丽看了眼墙上的钟,8点。
之前的一分钟:婆婆龚雪辉站在客厅,一边朝外看,一边捂着肚子喊二儿子杨全起床,“快起来,外面来了好多人”。
抱着光着上身的孩子,苏姣丽被推搡到一辆中巴车里。车门窗紧闭,窗帘遮挡,什么都看不见。
弟弟杨全和弟媳李要被赶进另一辆车里,不让带手机,不允许说话。只听到远处“嘭”地一声响。
村民谭先生目睹了整个经过:几口人刚被推上车,搬家公司的人就进了龚家,往外搬家具。半小时后,挖掘机就把龚家的四层小楼夷为平地。
家属谁也没看见龚雪辉,双方都以为她在另一辆车上。
等杨君匆忙赶回,家已经成了废墟。
见弟弟弟媳在拾掇家当。杨君吼了起来:“还不赶紧去找妈妈?还收什么东西?”
麻将馆、菜市场都是龚雪辉常去的地方,没有。
家人想起,母亲此前身体不舒服,可能被村干部送去了医院。跑遍了长沙市的医院,挨个科室找,没有。
搜索范围又扩大到了宾馆、看守所,没一点消息。
龚雪辉失踪一周了。
一家人印发了寻人启事,还联系了报社准备登报。
“整整一星期,我们每天都报警。警方说,如果在你们手上找出来,你们就是报假案,要承担法律责任。我们还交了一份全家都签字的承诺书,证明我们没藏人。”杨君说。
工作人员清理龚雪辉遗体发现的位置。
挖掘
万智是主导拆迁的长沙市岳麓区茶子山村村支书。他要求家人保密,不要再对外说没找到人,就说她去亲戚家了,“过两天,村里就派人去接”。
这是母亲失踪的第17天。一家人终于有了希望,“心里一块石头终于快落地了”。
两天的期限到了,万智又告诉周宇,之前的消息是假的。
杨君快疯了,半个多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无数次爬上废墟,甚至把希望寄托在邻居家的狗身上——如果有人死了,或者还活着,狗可能会跑到瓦砾间叫喊。可这么多天,狗一直离废墟远远的。
走投无路,龚家人找了个双目失明的算命人。算命先生告诉他们,别去外面找了,就在你们自己家里。
一家人跑到邻近的城市,请来了挖掘机。
7月7日一早就开始挖,不到8点就停了——李要看到了一坨红色的东西。婆婆失踪的那天,穿的正是红T恤。
她冲到废墟里,开始嚎哭,“没想到这就是真的,真的活埋了。”
遗体被分成了两块,散发着臭味。杨君不愿再讲述他看到的,母亲的残肢。
那一瞬间,杨君头脑一片空白,跪在了地上。
人死了就不会有心灵感应了,遗体的位置距离他寻找过两次的地下室很近。“我当时为什么不用手再刨一下。”他用力地敲打自己的脑袋。
跪护
警察来了,提出要把遗体全部清理出来,带走尸检。
平日里老实巴交的杨君拽起一串鞭炮,往脖子上一缠,又搂起了一个小礼花,扯出礼花的引线。守着母亲的遗体。
“我找了21天才找到的妈妈,凭什么你们说带走就带走?你们先把拆我家房子的人带到这里来给我妈妈磕头,再谈别的。”
龚雪辉的弟弟龚铁钢劝杨君,天气太热,遗体容易腐烂,必须快点做法医鉴定。杨君答应尸检,但有个要求:不能搬走遗体,现场尸检。
警方答应了,他放下了礼花。
夏天的日头毒烈,杨君撑开两把太阳伞,罩在遗体上方,又想去抬些冰块放在周围,刚一转身,四五个穿着便服的人迅速靠拢,把他从土坡上推了下去。
再一起身,母亲的遗体不见了。
好不容易寻到母亲,短短几个小时,又一次失去了。杨君扑通一下跪在了满是砖石的废墟里,给抬走他母亲遗体的人磕头,额头撞在砖石上,磕出了血。
警方告诉他,遗体被送到了殡仪馆。
“我没别的要求,只要陪着我妈妈的遗体”。没人理他,车飞快地开走了。
到了晚上,杨君突然呕吐起来,被送往医院检查。医生说头部有骨裂情况,需留院观察三天。
悔恨
从小到大,杨君一直都很听妈妈的话,他知道母亲生活不易。
杨君9岁时,父母离异,母亲带着他和弟弟杨全生活,还要还盖房的债。
1990年,龚雪辉找亲戚朋友借了三万块钱,盖了一栋两层小楼,每层50平方米。杨君记得,房子的很多砖瓦都是母亲一块一块捡来的。
房子是龚雪辉的全部财产,也是她唯一的收入来源——靠着在学校开小卖部,她攒了些钱,又加盖了一圈。这几年,龚雪辉把5个房间租出去,靠租金维持着一大家子的生活。
她是绝对的一家之主,即便是两兄弟成了家,有了娃。
杨君懊悔,为什么在母亲出事的前一天还和她怄气。
杨君和弟媳在墓地。
强拆的前夜,杨君陪龚雪辉在家门口的医院打点滴。
村支书万智与拆迁办工作人员也赶到了医院。从晚上9点多到半夜12点,一整瓶点滴都打完了,拆迁补偿款还是没谈拢。
其实,双方期望值上的差距,已经从当初的300多万元缩小到最后的12万元。
拆迁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杨君和弟弟杨全都有些松动,他们担心母亲的身体,再者,“强拆”让他们恐惧。
扶她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杨君问:“到底拆迁要怎么搞?我作为儿子,到底做不做得了主?”
龚雪辉也不客气:“你不要管,听我说的就是了。”
他没敢顶嘴,送母亲回家后,径直去了网吧,通宵打游戏。
没想到这是和母亲的最后一别。
“如果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听妈妈的话。或许这样,才能保护她。”
守夜
当晚,区政府工作人员找到了龚铁钢和杨全谈判。持续到次日凌晨5点,双方最后达成了初步协议。
龚家要求的赔偿款共计1200万元,包括房屋拆迁费、死亡赔偿金、安抚费、寻人费、广告费、交通费、精神赔偿金。
杨全说,长沙市公安局相关领导告诉他,已就此事立案调查,村支书万智等人已被控制。
岳麓区宣传部一位阳姓工作人员告诉每日人物(ID:meirirenwu),长沙警方已经对案件展开全面调查,“非常坚决、严肃认真的调查”。
7月8日,龚雪辉的遗体被火化。
杨全抱着母亲的骨灰。
下午6点,一家人抱着骨灰回到了废墟旁的灵堂内,吹拉弹唱,连摆三天。
出殡前一天,杨君从医院溜了出来,在灵堂守了一夜。他想起了母亲和从前的那个家。
还有三个月,龚雪辉就60岁了。听说快拆迁的消息,她特别高兴,“终于可以住上有大窗的房子了”——这些年,为了多赚些钱,她一直住在地下室一间不足8平方米的楼梯间里,不通风不透气,白天都要开灯。
入土那天,墓地的工人接过骨灰打算埋入土中。杨君拦住,“等下等下,我来放。”
他一手抓起地上的米,撒了5把在墓地里。当地的风俗里,这是祭拜土地,证明自带口粮,否则在地下会挨饿。
那天中午,杨君收拾母亲的遗物,一个亲戚递过来一份饭,喉咙嘶哑的杨君扯着嗓子问,“我娘的饭呢?”亲戚一下就哭了,“没给你娘准备”。
杨君没出声,默默把这盒饭摆在母亲的遗像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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