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马影帝 | 深焦 × 范伟:表演在于分寸
第53届金马奖完全获奖名单
最佳剧情片
《八月》
最佳导演
冯小刚 《我不是潘金莲》
最佳男主角
范伟 《不成问题的问题》
最佳女主角
周冬雨 《七月与安生》
马思纯 《七月与安生》
最佳原创剧本
龙文康/伍奇伟/麦天枢 《树大招风》
最佳改编剧本
梅峰/黄石 《不成问题的问题》
最佳男配角
林柏宏 《六弄咖啡馆》
最佳女配角
金燕玲 《一念无明》
最佳新导演
黄进 《一念无明》
最佳新演员
孔维一 《八月》
最佳纪录片
《日曜日式散步者》
最佳动画长片 (空缺)
最佳剧情短片
《九月二十八日·晴》
最佳动画短片
《缺乏名字的场所》
最佳摄影
李屏宾 《长江图》
最佳视觉效果
Douglas Hans Smith/Sam Khorshid/刘松 《寻龙诀》
最佳美术设计
赵思豪 《一路顺风》
最佳造型设计
张世杰 《唐人街探案》
最佳动作设计
伍刚 《唐人街探案》
最佳原创电影音乐
林强《翡翠之城》
最佳原创电影歌曲
“Arena Cahaya” 《Ola Bola》
最佳剪辑
梁展纶/David Richardson 《树大招风》
最佳音效
房涛/郝智禹 《长江图》
年度台湾杰出电影工作者
赵德胤
终身成就奖
张永祥
访谈 | 沈念(东京)
整理 | 徐佳含(北京)Dzolan(西安)
编辑丨Joy(重庆)
写在前面:
《不成问题的问题》改编自中国现当代作家老舍先生发表于1943年的短篇小说。影片讲述了抗日战争时期,由范伟饰演的树华农场主任丁务源在农场业务日渐衰落的境况下,如何圆滑地打理农场中的大事小情。影片塑造了丁主任这样一位八面玲珑的小人物,也展现了中国社会中永远绕不开的人情世故。在刚刚结束的第53届金马奖颁奖典礼中,《不成问题的问题》获得最佳改编剧本奖殊荣,范伟老师也凭借在电影中精彩的表演,问鼎影帝。
深焦:您一开始出演小品成名,后来拍摄了多部电视连续剧,再后来出演电影,成为了著名的电影演员。其实小品、电视剧和电影是三种非常不同的艺术媒介。在您参与创作这三中不同的艺术形式时,您会在演技方面做出哪些调整去适应不同的形式?
范伟:我觉得主要在于“分寸”。舞台上的东西和银幕上的分寸是不同的,即使是电影和电视剧之间,分寸也是不同的。电视剧可能要比舞台“收”,电影比电视剧还要“收”——其实就是分寸。这说起来简单,但是做起来挺不容易的。因为你毕竟不是一张白纸,你在学。
你比如说我在最早还不是演小品,我最早是相声演员。比如我是东北人,按东北人说话的方式,是平卷舌部分的:管“人”叫“银”,管“肉”叫“右”(笑)。所以首先普通话就是一个坎儿。因此在接触每个行当的时候,都要潜心地从头学起,然后才能根深蒂固。这个根深蒂固既是好事儿,能使你当时从事的这门艺术——无论是相声还是小品——更加地道、更加好,但另一方面,当你想往别的方面转的时候,它就会变成痕迹,变成巨大的痕迹。我觉得这个东西如何去克服,关键在于自己从心里往外的那种认识。
2002年我拍了一个电影叫《开往春天的地铁》,张一白的电影,主演是徐静蕾,我在里面演了一个配角。戏也不错,戏也挺多,现场拍摄的时候大家感觉也都不错。但是剪出来之后,当我看到这个电影的时候,我就觉得,稍稍的在表演的尺度上有一点过了。倒是无伤大雅,电影中我演的那个人物的性格也是比较跳的那种。但是从分寸上讲,因为我也是个非常认真的人,我就觉得在分寸上就不太像电影表演。我就觉得:“哟!差点儿!”这次经历对我的启发特别大。我就反复研究这个人物:到底哪儿不对?哪儿不对?!就通过这一个电影,我就一下找到了一种电影表演的感觉。所以这就是分寸的问题。
另外我想说,刚才提到的“根深蒂固”其实是把双刃剑。相声、小品、电视剧、电影的转化中,一方面会有痕迹;但是你一旦把这个痕迹克服掉之后,就变成了你的营养了。比如说,我是东北人,相声成就了我能够说好普通话的这个基本功,因为作为一个普通的沈阳人,在我学相声之前,我的普通话肯定说不了这么地道。然后呢,小品又让我学会了过去讲的:喜剧在于节奏,就是说,喜剧之所以能让人笑就是在于节奏把握的好。小品的喜剧感在于节奏给我后边的影视表演都带来了营养,因为包括其他一切表演的核心都在于节奏。
有的影视作品是表演为镜头服务,而大多数我们那时候的电影、电视剧都是镜头为表演服务。镜头你给我就行啦,我们就是很多即兴的表演,即兴的东西都是非常生动的。我们那时候就产生了很多即兴这个方面的经验。那后来的电影,就需要更多的节制。
那么我们就现在这部《不成问题的问题》来讲,在现场就有很多即兴的部分,在现场想临场发挥,把思路和导演讲一讲,导演觉得可以,我们就它落实了,拍出来反而成为了电影当中比较生动那一部分。
深焦:比如哪一个场景是这样现场即兴创作出来的?
范伟:比如说,我跟张超扮演的秦妙斋在片中有一段抽烟的戏。还有他问了我一句话,他说:“那个渔夫没发现吗?”因为我们在原来的剧本中是没有这个部分的。拍摄的时候是我跟导演商量,我说咱们把这个丁务源(范伟在片中扮演的角色——采访者注)是真掉江里了还是假掉江里了,咱们把它虚化了吧。原来是实的,是真的掉江里了。我就觉得,我最早跟导演说的就是,他真的掉江里了,他就不像是丁务源了,他整个的感觉就不对了。
其实呢,我理解的丁务源是深谙中国所谓人生哲学,以静制动。他一看你尤大兴来了,他一看就知道,你的那种迂腐肯定是不合时宜的,你肯定是站不住的。但是,我要等你。我不能就这样走了。我要是走三天,我达不到我的目的,我走六天可能这事儿也成不了,我得要多走些日子,我得以静制动,就看你们农场的变化。那么,他怎么能多走呢?他就得说,他掉江里了。你若是把它坐实了,把故事变成他真的掉江里了,就不是丁务源了。那从另一方面讲,如果说,我就明明白白告诉观众,我这是一招儿假掉江里了,就又和整个片子含蓄的感觉不相符了,就不对了。真的假掉江里就会显得这个人的狡诈太过外化了。我就跟导演说,咱们还是把它作虚化处理吧,咱们把这个答案留给观众,让他们自己去悟。但是你不能完全交给观众。
这个东西是不能自圆其说的。对于观众来说,它是一个小漏洞,大家就会发现这事儿另有端倪,没准儿是真的,没准儿是假的。这个都是即兴的。包括抽烟——一定是,你给我一根烟,我拿起来,我以为你要给我点,但是他实际上是自己给点上了。就是这种两个人的心态,在一个小细节上,就全被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些都是即兴的。所以我就说,有些东西看似一步一步来,慢慢克服自己,但实际上,反而前一段的经历会给你后一段营养。电视剧的即兴表演给我后面电影创作中很多的即兴部分,带来了大量的营养。这是个好事儿。
深焦:《不成问题的问题》其实跟您以前大热的作品都不太一样,是一个更艺术化的,更内敛的风格。以前的电影,例如《私人定制》、《道士下山》都是商业化一点。想请问您,在选择剧本时,有怎样的基准和原则呢?为什么会选择《不成问题的问题》?
范伟:其实我个人的兴趣是在于《不成问题的问题》这样的电影。其实我也有这个经历,在2002年之后,在2003年到2005年间,我先后拍摄了好多的文艺片,像《看车人的七月》、《芳香之旅》、《耳朵大有福》、《求求你,表扬我》,其实有好多文艺片。其实个人的兴趣是喜欢那样的电影。
但是后来随着中国电影市场的发展,文艺片拍的少了,也有朋友劝我说:“你老固守着那种东西,凭兴趣爱好,而作为演员来说你有俩任务:首先是娱人,先让别人开心,然后才是娱己,让自己开心。你适当的也要接一接那种片子。”2005年开始之后,文艺片渐渐的开始没那么红火了,这样的机会少了,顺应大潮流,我就接了很多你说的那种片子。
深焦:其实我觉得丁主任这个角色其实和您以往饰演的人物角色风格也挺不一样的。像以前《私人定制》里假的领导,包括《求求你表扬我》里面的杨洪起,其实都是有点儿傻里傻气的、很憨厚老实的人物。如果说这些人物是“真傻”,那么《不成问题的问题》中的丁主任就是“装傻”,他自己就是一直在演一出戏。相当于,您在片中是在做双重表演。您对“双重表演”是如何掌控的?
范伟:你这个观察特别好!好多人都没提到这个问题。这个丁主任真的是在演戏。他一直在铺垫各种细节,他面对这个镜子,先预演了一遍见三太太的场景,用什么样的说法、什么样的调门、什么要的招式,一下就定位了这个人物:他一直在演戏。其实他就是这样的。当你想明白了这个之后,有的东西他就是在演人物,就像这个人物,他就是在一直在演戏。我是在演一个演戏的人物。
那么,我是愿意把人物往反的方向想,别太常规。比如说演这个人物,我可以简简单单在演一个在演戏的人,那我就把他外化了。但我更愿意认认真真地在演一个在演戏的人,你把这个人物在表演的痕迹越控制,大家反而会觉得你越像。就是这样的。我愿意把一个坏人把好了演,因为就像我昨天在放映后的交流环节说的,每个人坏人都不认为自己是坏人。我就是往反的方向想。
深焦:因为梅峰老师的视听语言非常节制,几乎都是固定的中远景,对演员的演技考验非常大,那么在这种距离感和节制风格中怎么让人物的内心外化,演得比较深度,您在演技方面是否有配合梅峰老师的视听语言呢?
范伟:其实这个视听语言在第一次交流的时候我们就基本确定下来了。一个是我们强调的四个字“静水深流”,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见导演,实话实说,梅峰老师的精力和成绩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从第一次做导演来说,我们似乎觉得怎么拍都行,我们可以把他拍成一个非常外化,非常讽刺的黑色幽默,我们也可以拍成现在这样,沟通一下大家的审美情趣是否一致。
我第一次我就和导演说,咱们是不是要把这个东西做成一种静水深流的意境。一拍即合,他说对,我现在就是在想用黑白来拍,用客观的镜头来拍,我说那就全对了。我就觉得首先风格统一了,剩下什么东西都不是难题了。你比如说有很多细微末我们用常态的镜头用特写来近景来强调。如果要求客观的话,你比如说走位,在现场配合镜头走位,就比如我们那天拍打麻将,拍了多种方案,最后确定下来,镜头还是要转换过来,和演员配合好,焦点不虚。难度挺大的。其实我们在确定下这种风格之后,我们就一直在进行实践,包括走位和形体上的变化。
深焦:我注意到您特别注重那种肢体上细微的变化来表现人物内心。就比如说您第一次听那个小跟班说老板想换个新主任,那会本来您挺高兴的,累了一天泡个脚享受享受,结果一听这个话,您顿了一下,转过头去了,说我今天累了,你先走吧。这一顿加转头其实立刻就把人物内心的波澜演出来了,就看到他那时候的动摇,他在想我今后要怎么办的那种惶恐就都在里面了。
范伟:对没错,就是说那段是特别大的一个节点,这个人物内心的波动是特别大的,如果我们用常态用近景拍眼睛的变化肯定就没问题了,然后呢需要一个变化就是形体。我们原来是这样拍的,其实招待童小姐的饭我喝了不少,喝了点酒,前面他不光是泡脚舒服,他也是喝酒,喝酒晃晃荡荡的,很高兴,我当时的处理是他一听这个话,人一下子就紧张了,酒突然就醒了。其实比较深一点的人,他需要掩饰的,不会外化。
就像我最近演了一个角色,他的腿被人打了一枪,他觉得这一枪是他一生的耻辱,虽说他是别人眼中的瘸子,他绝对不去展示,一定是在掩饰。其实掩饰是一个更能让大家觉得有力量,你掩饰出来的瘸和你掩饰出来的震惊,内心一下子被震惊到了,感到大事不好了,可能你用掩饰会更加强调。这种形体上突然定了,然后下一步就是要马上掩饰,这样就更强调了。
深焦:其实您是表演风格很深入人心的,您的笑声,说话的声音语气,都有您自己的特征。那您有没有担心过因为自己的这种特征,这种深入人心的形象导致您的戏路被固定化?
范伟:这个固定化的东西我觉得还是要看人物。比如我最近拍的一个父亲形象,我觉得和我以往演的那种标志性特征有点区别,包括我十年前演得那些个文艺片和现在也不太一样了。还是可以掰得开吧。
深焦:我觉得这次看您的新片就完全感觉不到以前那些人物的痕迹,我觉得您特别适合那种古风的打扮,特别有那种韵味。
范伟:比如说在里面那身衣服可以穿得人衣合一的感觉,还有三太太,她那种穿旗袍的韵味一下子就出来了,因为她之前是搞戏曲的。她觉得驾驭这东西特别得心应手。我以前是说相声的,说相声穿大褂,对这东西不生疏,你知道怎么用,袖子怎么抖。你所说的那种有韵味,可能就是和驾轻就熟有关系。
深焦:所以梅老师会找您合作。
范伟:他觉得还是我的型儿,胖乎乎的,戴个眼镜,那种貌似忠厚的感觉是他想要的。
深焦:我觉得丁主任这个人物一点都不惹人讨厌,虽然我们都知道他会耍一些小手段,有点心机。但如果生活中有这样一个人,他不管是你的领导或者下属,我也不会觉得很讨厌,就感觉他很面面具到,会让上上下下的人都很服帖。以及他很注重那种体面,比如他要克扣工人工钱他不是那种直接就扣,我给你们买东西,你不是说你要买什么我就买给你。您是怎么样理解这个角色的?
范伟:其实我觉得这恰恰就是老舍先生的伟大,更扣了题了,不成问题的问题。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逻辑,放到身边也都觉得情商很高很让人舒服,但是放到一起就是大问题,往小了说是整个农场的政治生态,往大了说是整个中国整个世界都有这样的问题。站在自己的角度问题不大,但是放在一起事就有了,结果导致农场这样一个山清水秀物产丰富的地方一年一年的亏损。因为大家都是按照自己的逻辑行事。似乎从个人逻辑来讲没有问题,生存之道,但是对整个生态带来了很大的破坏,就像我们现在对环境的破坏一样。
深焦:所以说也不是个人的问题,是体制上下,甚至全人类的问题。还有就是想问下您今后会挑战别的艺术形式吗?比如舞台剧。
范伟:舞台剧我觉得好多人都跟我聊过。但是我觉得它是个体力活。像现在一个大戏下来就是两个小时。能不能撑得住?我以前也有过演话剧的经历,那个时候是十多年前在广东演了几场话剧,排了有一个多月演了七天,每次下来都是一身大汗,就觉得是个体力活。
还是看吧,如果特别能打动我,体力也可以跟得上,还是愿意试试。因为我特别迷恋舞台上的感觉,和观众直接的交流互动,而且还有一个磨练的过程。在和观众的互动中不停的变化,这种感觉特别好。最后达到一种上下互动很嗨的状态。
深焦:对,因为舞台剧绝对没有两场一摸一样的,绝对会有变化。
范伟:没错,根据不同的观众你的节奏都会不一样。就像我们春节晚会直播。语言类节目永远无法保证它的长度,我们在彩排的时候可能这个小品十分钟,直播的时候因为观众太热烈了就成了12分钟,这个谁也保证不了。
深焦:就像是即兴表演。
范伟:对。
-FIN-
点击关键词查看往期精选
郑大圣 | 赫尔佐格 | 伯格曼 | 玛伦阿德 | 祖拉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