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早春黯淡的星光｜薛松爽

静下来，突然有话说｜第1期

图片来自网络

早春黯淡的星光

薛

松

爽

薛松爽，70后。河南南阳人。

怀 斯

他用了十五年在陈旧的阁楼画下

这位卡尔家的健康、坚毅的日耳曼女佣；

当他的家人在萧瑟的原野劳作，

他用刮刀刮下刚刚画下的裸身上消逝的一抹光线-------

沉默降临

常常有巨大的沉默忽然笼罩了我

我被攫住，不再吭声，书写，忙碌

沉默里有什么东西诞生了

但我不明所以：是远处的一场车祸，一个孩子

倒地；一团光，还是母亲的再次出生--------

枯 枝

一些东西窸窣着，穿过寒枝，

我们看不到。

当走过那一段路面，回到温暖的房子

声音消失了。我们重新变得静默

父 亲

每天经过那个刻碑人

乌黑身体俯于青石

一点一点用刀子刻出名字

刻出“春霜秋露动情深”的颜体

我从没有看清他的模样

父亲自吾母亡故后每日

埋头于城市的公园扫地

他没有为谁立起过一块石碑

铜 像

送女儿去幼儿园接受人类的教育

小身影在长方教室里蹦跳，欢笑

哭叫......外面，法桐，汽车，城管

菜市刚刚结束，一地的烂叶

一位母亲倒地。人们走来走去

我看到那尊铜像：半锈蚀的身躯

烙刻的未知字母------矗立于原野

破损的面容亦看不出悲喜

总有鸟儿头顶栖落，便溺

冬天，原野垂落，开阔。它的肩部冰凉

悲伤清晰的面容下一刻就要显现

遗 忘

我在这个昏暗的县城已经生活了二十余年时光。

也许，活着就是遗忘

如今我已记不清这无数个日子的无数悲欢

当时他们是如何刺痛了我。

仿佛我并没有过这些日子

仿佛我走过雪野，只留下几滴发黑的足迹。

只有当未来另一个相似的日子降临

我才会触到里面灌注的那些事物

它们交错在一起，以自己的微光相互映照。

每一首诗都带着痛楚新生

贾科梅蒂蒙着头

走过马德里

湿漉漉的街道。

他的那间杂乱的工作室也是湿漉漉的

他像一只探出洞穴的胆小的水獭。

那些青铜形体

双脚都陷于灼热的铁砧

被烈日烘烤

找不到方向。

他想要在雨点中分辨出青铜的。

在灰雨中，那一张乱麻缠绕的

面孔

犹如人类的汩汩的

羞涩泉眼。

旅 途

在山中的旅途中

我们看到低矮结实的石头房子

仿佛度过了一万年

每一根枝条的延伸让我们安然

然而这并不是事物的本质

就像天边慢慢升起来的坚硬、明亮的星辰

永远是这样

永远不会改变

但它们灼热的内部

它们喷涌中的忽然中断

有的早已经死去

只留下这细碎明亮的光辉

创造新词

创造一个新词类似于

创造一个母亲

你如何从人群中辨认出新的母亲？

也许她是一个小女孩

背着书包跳跃着去上学

也许她守着一个菜摊

抠去菠菜根上最后一点泥巴

而我知道我的母亲并不在这里

她在一个病院，穿着

纯白的衣服给一位癌症病人换药

敷好胸口的纱布，她并不离去

低头默读一首我写的诗歌。

是的，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

我每天踏上这白色宫殿的台阶

但仍没有学会写诗。

在她逝去五年后，我忽然会了

并且创造了一个新词：病院

现在，母亲就站在这里

朝着一个个病词

伸出新鲜的手指

重新书写

“我已有几个月没有写下

一首诗”------书写变得艰难。仿佛

大病初愈。颤抖的手终于可以

执笔，写出病中的那些词

每一笔，都像在碑上刻写

每一笔，都可能将背面刻坏；

一些字写下来，感觉是错的

一些字沉在深暗的脑海，不能浮现

碑面将留下空白。而黑色注定增多

它们坚固，不分散，不会像鸟儿迁徙

菌类繁殖；更多的是，间架中的白

字与字，词与词，行与行，之间的白

虚弱相连，难以融化的雪；

当我再次默读，这一笔，一划的，黑

每一字都是相似的；每一个词

都有两个共通的发不出音的音节------

细 雪

三年了，我们又一次并肩

走在初春的香樟树下。窸窸窣窣

看不见的颗粒自枝间坠落

为了女儿，你跑遍了全国的大医院

比我小了十岁，白发比我还多

成年后我们很少有一起的时候

走在一起，也没什么可说

三十年前，我抱着瘦弱的哇哇啼哭的你

在暮色中来回悠荡；二十年前

因你说脏话，一巴掌将你掴倒在泥水里；

十年前，你从南方回来，已

有了一张父亲年轻时的面容

春天里会有更多的叶子落下

新叶从灰色枯叶中挤出头来

它们要接受一轮轮春寒的清洗

指肚大小的嫩叶跌落，粘在黑色地面

有白色颗粒在手掌融化

而最细小的会穿透骨缝

凝结成我们骨骼的一部分

衰老常常会显示一种崭新面貌

就像早春黯淡的群星中婴儿的面孔浮现

冰的纪念

太平洋上结了冰。你沿着走过去

你是唯一的黑钉子

前面没有冰了

你耐心蹲下来，等待冰的生成。

直到胡子泛白

当你又一次朝着青色踏出脚步

我看到了你的陷落

你从冰面一直沉到

大洋的中央

冰面汇拢、愈合

仿佛从没人来过

在冰块里

一块冰的出现，必在一部

伟大小说的开端

而结束于一声叹嘘，一场火

所有的情节在冰里展开

所有的人物

吃土的，乱伦的，发明的，流血的

在冰里飞翔，又静止

细节，总是记不清楚：

一个人死了，他的血蜿蜒着

流淌到厨房里母亲的脚边；

一个人出发寻找他的父亲

祖父的棺木就一直跟随着他

在滔天洪水里

是的，冰块已经融化

在春日的下午

那个男孩的手触到了火

烛

没有一根蜡烛

从宋朝点到明朝

也没有一部史书

讲尽一个种族的历史

有一种蜡烛

在白昼燃烧

照亮了怎样的面孔

有一种史书

在种族结束后持续

写下的怎样的历史

有一只蜡烛

它照亮了一张书写的脸庞

也最终点燃了这一册册的书籍

脸庞也会燃烧

留下不透明的烛泪

它通体纯白

艰难地燃尽

在纸页的大理石上

留下一撮灰烬

最后的洞窟

游完最后一个洞窟。我们

出来，头顶的阳光有点虚假

仿佛淡淡的蛛网，但足以

给我们的额镀上一层辉光。

坐在那块完整的岩石，显得安心

这样完整、粗朴的岩石，在

我们的国度，已经不多了。

它，也许等待着，最后的雕刻

也许，这样的时刻，永不会到来。

最后的洞窟内，那失去头颅的

身躯已经颓坏，状如侏儒。

等待雕刻的，可能一直是

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斧钺

风雪。衣襟的纹路，额头

以至血液，都已经改变。

灰色云层里有刻刀的闪光

那失去的头颅会

重新回来。我们起身

下山，如石头的碎末。整面

山崖的洞窟，已隐入暮色。

冻　流

我会成为一条冻流

在日渐发黑的大地上

血液思想凝结在一块

呈现出半透明的蔚蓝

肋骨消失，连同

上面拴紧的根根铁丝

不再有浑圆的头颅

所有的足迹会踩踏上面

喜鹊会飞来啄食冰子

冰层之下有群鸟啼鸣

一个人冬日横穿冰流

与浅灰影子相互照耀

它的身体已有部分的莹白

向上的树枝束成黑色册页

尖稍在蓝空中消融

而我自己在自己中爬行着

带着尖利的白色牙齿

一把巨斧雕琢长大的身形

我会拥有瓷器的伟大裂缝

在世界的黑暗的无声之中

口 语

从这些断壁，残垣，这些尚未

搬走的沙发与电器间------仿佛也像一座星辰

被一只机器的手撕裂，露出它的

泛黄里子，被褥，棉絮，温热与微臭

甚至，在半堵墙下还坐着一个女人

怀抱露出脸孔的婴儿。她的男人因施暴而被

击倒-------这也仿佛在星辰之上，当我贴近表面

它隐隐的咒骂，与哭泣

而无人书写，这一刻。惟有闪光的

手机拍下短视频，上传至网络，被

点赞，议论，又被迅速删除

以谣言的名义

有什么能铭刻于碑石？这些

当然不能。那些，亦不能。

我们只看到简单的名字，和生辰

汉字的间架结构让她们肃穆

碑面以黑填充自己的空间

它难以破译。如同星空。我们穿行

在这些黑里，相互诉说无法沟通的

语言：痛苦，是更晦涩、孤独的口语

*题目源自陈律诗题《早春黯淡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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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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