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道（杜课529期）
读书偶记：大国争霸
杜骏飞
中国文化中，有一些特殊的政治概念，非体认而不能辨。例如，王、圣、神三字，有极显著的差别，并深刻指涉着古人的政治价值观。
“王道”一词的政治学观念，主要出自孟子的学说。孟子所谓“王道”，即“以德行政者王”，在孟子看来，实行王道之治就是“保民而王”，就是“乐以天下，忧以天下。”更早的渊源，则是《书·洪范》。《书》云：“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
我理解：为社会做出伟大功业的人，是为王者，以仁义行天下者，是为王道。
“圣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指知行完备、至善之人，“才德全尽谓之圣人”。应该说，它体现了儒家对“止于至善”的人格追求。
我理解：做出伟大功业、又有伟大精神的人，是为圣人。虽未能至，而立志于此者，谓之有圣心。
神明，在古人那里，大约是天地间一切神灵的总称。《易·系辞下》：“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变，以通神明之德。” 孔颖达疏：“万物变化，或生或成，是神明之德。”不过，我们经常以它来代表超然的自然之道，或值得敬畏的、至高的法则天理。
我理解：指引人做出伟大业绩、鼓舞人拥有伟大精神的存在，是为神明。不见其形，仅见其事者，谓之神迹。
不过，今天我要谈的还不是王、圣、神，而是关于霸的历史、观念与时事政治。
在古人那里，霸道是与王道相对的政治。孟子说：“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以力服人和以德服人，确乎有根本区别。
即使是霸道本身，也有自己的观念史。在春秋时代，即使霸道也须假仁义而行，春秋五霸固然都欲行霸道，但尚能以“尊王攘夷”之类政治正确的口号作为标榜。到了战国，法家的霸术，则是赤裸裸的武力至上。
这两个时期的霸道之差别，约略近似于奥巴马与特朗普时期的两个美国的差别。
霸道所崇尚者，无非是权术加武力，是毫不遮掩的功利主义，其唯一目的，就是推行“强国之术”。翻译为现代口号，在守成大国，相当于美国式的“国家利益”、“美国例外”，在新兴大国，类似于军事、经济意义上的“大国崛起”。
春秋时期的“国家利益”、“大国崛起”，对一国国力之增长，自然是有价值的，尊王攘夷、富国强兵的口号，也颇吸引人。但是，霸道政治的核心在于：一切以工具理性为标尺，毫无价值优先；一切为了帝王霸业，毫无人道关怀。看上去是为扬国威、抒民情，但结果则全不在此，只在国君“囊括四海”的天下观和“君临天下”的权力欲。观之当今美、俄、中亚、拉美、北非等国所谓政治强人，莫不如此。
这样的政治，自然没有仁爱可言。这样的国际政治，自然没有信义可言。
《论语·宪问》里说：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子路说：“齐桓公杀了他哥哥公子纠，召忽因此而自杀，但管仲却没有自杀。”接着又说：“管仲不能算是有仁德的人吧？”孔子说：“齐桓公多次召集各国诸侯合盟，不使用武力，这都是管仲的力量。这就是管仲的仁德，这就是管仲的仁德。）
齐桓公虽是霸王，但因有管仲这样的贤臣，总算还能行仁德——即使那只是管仲的仁德。对于威权帝王来说，有此仁爱忠言之臣是幸事。类似的例子，如魏征之谏李世民，耶律楚材之谏窝阔台。
可以想象，如果一个行霸王道的帝王，身边没有贤臣只有奴才，没有劝谏只有马屁精，那么，其霸王行径将会是什么样子？会像秦王赢政吗？会像成吉思汗吗？甚至会像前秦的符生、辽国的耶律璟？会引起晋末、隋末、唐末般的的乱世烽烟吗？
试看今天的国际局势，领袖、谋臣，多以法家式的“法、术、势”相权衡，而王、圣、神之精神，久不闻矣。政治秩序礼崩乐坏，恰如春秋之世转为战国。冷战时代重启，孤立主义盛行，恐怖袭击猖獗，贸易战一触即发，民族和宗教对抗危机重重，欧、亚、非战乱迭起，大国争霸之潮流，顷刻至矣。
然而，一国谋求自强自利如是这般，霸则霸矣，又岂可长久？即使百有余年，国家人民又有何幸福可言？
一国之非正义如是这般，即使据有天下之地，又岂得天下归心？即使降伏百国，又有何国运可言？
宋儒吕祖谦说：“天下之势，不盛则衰，天下之治，不进则退。强而止于强，必不能保其强；霸而止于霸，必不能保其霸也。”（《东莱博议》）
如今，国家上下都在讲中国传统文化。以中国人的逻辑看，遵行王道、保有圣心的大国崛起，应当如何？
我以为，对内当力保社会和民众之福祉，对外交往亦当以价值观行天下，以宽厚仁义、文明教化使世界欣然景从。
以这样的政治境界治世，固然国家崛起难以一时急就，但“进霸而至于王，极天下之所期”，才能满足天下人对“太平盛世”的愿望，进而成就伟大国家的复兴和伟大政治家的王道伟业。
迷信一点说，大约，这也应该是神明之所期吧。
灯下偶翻故纸，似有所得，若有所思，大略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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