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如九十六，一个可爱老头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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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闵行航新路一个僻静小区里，阳光穿过树林和落地窗，懒洋洋地照着平如的满头银发。他一半身体陷进沙发，另一半套在气鼓鼓的羽绒服里，像一只刚充好气的皮球，轻轻一拍，就会立刻弹起来。
平如今年96岁，但他的思维灵敏度，比实际年龄至少年轻上20岁——他总能抓住问题的本质，并迅速找到最适合的答案。为了降低沟通信息熵，他讲话时爱手舞足蹈，融合上海、江西两种口音，遇到对方听不懂，还时不时蹦出几个英文单词。
就像人在紧张的状态下，大脑容易提前发出指令。和平如交流，你能明显感受到他下意识地、出于照顾他人感受的敏感。怕自己讲不清楚，要进房间拿日记和照片给我看，见我跟在身后，立即摇手「你坐着就好，我拿给你」，想了一下，又补上一句「哦，你也可以参观一下房间」。
不巧阿咪正坐桌上小憩，刚好挡住「巴黎七日漫游记」——平如的巴黎之行日记，他走过去唤「阿咪呀，你去那边睡吧」，阿咪不响（注：上海话，表沉默、不说话之意），只是慢悠悠挪动，轻轻一跃，跳到平如的床上去了。
阿咪是平如养了十几年的老猫，美棠去世前就来家里了，有次生病，平如守着它输液吃药，几天几夜寸步不离。「动物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家庭」平如说，他在后院放了三个大小一样的碗和盆，装水和猫粮，供小区的流浪猫自行取用。
「它们胆小，要是看见我，是不敢来的」，每当有流浪猫来，他就躲在窗帘后面悄悄观看，倒像自己是偷食的那一个，「看它们因为找到食物开心，我心情也舒畅得得很」，他说完突然从沙发上弹起，龇嘴模仿起猫咪开心的样子来。
真是个可爱的老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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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文版翻译杜方绥、法国瑟伊出版社主编安-萨斯图尔内、法国《晚报》的记者Daniel Couvreur、饶平如
一
快一百岁了，平如才第一次出国。一去，去的就是上海老克勒眼中「最洋气」的巴黎。
1月23日到29日，一连七天，整个春节，老头儿都把时间花在了异域的路上。
应法国瑟伊出版社（Le Seuil）邀请，他飞抵巴黎，成了法国出版界聚焦的人物。
1月25日，巴黎是个大晴天。顶着法国的阳光，凤凰书店——欧洲最大的华文书店，《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法文版读者见面会在此举行。
这一天，平如戴黑框眼镜，着一身笔挺的灰色西装，白衬衫，红领带，一副老派上海人的儒雅端庄。
法国读者聆听的，是他所理解的中国爱情观——「中国人认为，最完美，最成功，最理想的婚姻状态就是白头偕老」。
「我们在别人结婚的时候要送四个字，白头到老，还要画两只白头翁——头顶是白色的一种鸟，增加气氛」。
这浪漫打动了法国佬。听完故事，《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法文版签售环节，有读者要求他在书的扉页上帮她画两只「白头翁」，年迈的平如不嫌麻烦，他耐心地画完「白头翁」，工整地签上自己大名，附带着，还送了她「白头到老」四个字。
得知老头儿近来学习桑贝（法国著名当代漫画家）的画，书店老板拿出一本法文版《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让他签名，并写上「送给桑贝先生」，老头儿照办。
不久，店主拎来一个纸袋，里面是两本书，桑贝回赠给他的《一点巴黎》袖珍版和新作《桑贝在纽约》，平如很喜欢，一页页翻开给我看，96岁的老头儿说，「我还要出下一本书，桑贝的画具有时代气息，以简单的笔触描绘出复杂事物，值得学习」。
第二天应邀参加的是安古兰举办的「法国安古兰国际漫画节」。安古兰镇位于一个小山顶，从巴黎出发，老派欧洲的慢火车，折腾了老头儿四个小时。
他倒乐在其中。「那是一辆欧洲老式火车，别看速度慢，哐当哐当，但座位都是丝绒的，又干净又敞亮」，平如记忆深刻。
饶平如和法文版翻译杜方绥
「我少年时读过阿尔丰斯·都德的《最后一课》和莫泊桑的《项链》」，初次出国门，老头儿挺知趣，媒体采访时，不忘夸上对方几句，「我印象中的法国人都非常勇敢」。
聊到兴起，他又发挥自己的音乐才华，激情昂扬地唱起了法国国歌《马赛曲》，嗦嗦嗦，咪哆来……
说到音乐才华，平如年轻的时候爱吹口琴，90岁时突然又想学钢琴，他买来《老年钢琴教程》，自学自弹，花了几年时间，现在已经会弹《廊桥遗梦》、《友谊地久天长》等曲子了。
唱完《马赛曲》，平如听到主持人说，「好，这个节目老年人一定喜欢」，「哈哈哈哈哈，我猜这一定是个老年人节目」，可爱的老头儿常常笑得合不拢嘴。
1月30日，大年初三，回到上海航新路的家中，平如觉得一切舒适，睡在自己的旧床上，万分满意，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此言不假也」，老头儿感悟到。
平如将这次出国经历记录了下来，取名为《巴黎七日漫游记》。
二
2017年1月19日，《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法语版由瑟伊出版社（Le Seuil）出版发行。不久后，英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韩语版等也将相继面世，其中美国版出版社是众神殿出版社（Pantheon），曾出版过阿特·斯皮格曼（ArtSpiegelman）的著名漫画图书《鼠族》（ Maus ）。
外国读者为什么喜欢这本书？老头儿讲不清楚。美棠去世后，老头儿开始画画，一则排遣相思之苦，二则把故事记录下来，给自家孩子看，让小辈了解自己的爷爷奶奶。
一次偶然的机会，孙女儿舒舒把爷爷的画传到了网上，一张张画风拙朴的日常小画，却意外地引起许多人的关注。柴静采访完平如，在博客里写道「这像是对两个人的背影隔了岁月的凝视」。
2013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两位老人坚贞不渝的爱情故事，引起无数人的共鸣。迄今为止，这本书已经在中国加印9次，销售量超过20万册。
无心之作《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由18本手绘图册汇集而成，从平如、美棠童年起，一笔一画，建构起一个普通中国家庭的记忆，也记录下了中国人美好的精神世界。
「人性是相似的，外国读者的兴趣，在于书中平淡的生活气息，以及爷爷对美棠刻骨铭心、永不泯灭的爱意」，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编辑阴牧云认为。凤凰书店里，让爷爷画白头翁的法国老妇人，想必也是有感于此。
老头儿脑子里没有意识形态，也没有宏大的历史框架，他以记叙的方式，展现特定历史时代中普通人的日常故事，坦率、真诚，直击人心最柔软珍贵之处。
见美棠第一面，她正「在窗前借点天光揽镜自照，左手则拿了支口红在专心地涂抹」——美棠没有看见平如，但平如心知是她，便是平如对美棠之第一印象。他记得那天天气很好，熏风拂面。
婚后去贵州寻找生计，在乡村旅馆请老太婆洗衣服，洗完晾在竹篱上，阳光下照得一片锦绣。当时漫不经心，直到第二年回南昌，才发现最好的几件都丢失了。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最后却成了老头儿心中的天长地久。
而至于战争中受困山头，九死一生、劳教时繁重的体力劳动、贫穷、饥饿……于他人生都是无关宏旨的事，一一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历史大潮无关紧要，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我到屋里吃小菜。平如不谈宏大话题，他很清楚，哪些才是应该被永远纪念、永远珍藏的东西？比如他和美棠的感情。
去世前几年，美棠犯糊涂的毛病越来越严重，有一天非说老头儿把他们的孙女儿藏了起来，不让她见。平如怎么解释她都不信，八十多岁的老人，一下子坐到地上，嚎啕大哭。
还有一次，美棠问那件黑底子红花的衣服去哪了？平如就跑去找裁缝做了件一模一样的，孩子们怎么劝也没用——事实上，美棠从来就没有这样一件衣服，只有老头儿一直拿她的话当真。
有记者问平如，「您已经九十岁了。难道这么长时间，没有把这个东西磨平了，磨淡吗？」
「磨平？怎么讲磨得平呢？爱这个世界是可以很久的，这个是永远的事情。」
真是一个可爱又深情的老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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