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爲誹韓案鳴不平
錢穆:爲誹韓案鳴不平
錢穆先生
昌黎韓文公,不僅爲唐代一人物,實系中國全史上下古今三四千年來少數之第一流大人物也。其創爲古文,起八代之衰,下啟宋元明清四代之古文學,而爲不祧之祖,其在中國文學史上,少與倫比,此且不論。在其當世,有兩事大堪敘述。一則當時全國上下,群奉佛教,韓公倡言辟佛,因《論佛骨表》,貶潮州。但佛教實主出世,唐末五代,一世黑暗,宋初有僧智圓,在佛寺中勸和尚們讀韓文,期待國家社會稍有規模秩序,和尚們再可安居佛寺中信佛。此其一。第二是當時惟佛寺中和尚得稱師,全國學術界已無師稱,獨韓公作爲《師說》,以師道自居。柳宗元謂:今之世不聞有師。獨韓愈不顧流俗,犯笑侮,抗顏爲師,以是得狂名。自謂才能勇敢不如韓退之,故不爲人師。但宋元明清四代,中國學術界仍有師弟子一倫,此一轉變,不能不追溯到韓公。
潮州人尊韓甚摯,府城東有東山,因韓公在此遊覽,遂名韓山。又惡水,由潮出海,韓公貶潮州,經此水,稱其濤瀧壯猛,難計程期。颶風鱷魚,患禍不測,故其水又稱鱷溪。韓公爲文驅鱷,潮人因名此水曰韓江。宋代潮州府建韓文公廟,蘇軾爲之碑。後改爲韓山書院。又有昌黎書院、景韓書院等。潮州一府之名宦流寓及鄉土人物,亦繁有徒,然潮人必尊舉韓公爲首。其實韓公乃系得罪貶官而來,其貶在憲宗十四年正月,以三四月間到潮府,即以是年十月,改授袁州刺史。在潮先後,只半年六月之期。而潮人千年以來敬禮追思之不已,誠爲不可多得之一事。
民國以來,競務爲崇洋譴華,在中國歷史上不甘仍留一好人。孔子大聖,以子見南子肆嘲弄。岳武穆爲武聖,以軍閥態誣衊。韓公亦自不免。近日潮州同鄉會有一潮州文獻雜誌,發行人郭某,於雜誌上特刊一文,謂韓公在潮染風流病,以致體力過度消耗,及後誤信方士硫磺鉛下補劑,離潮州不久,果卒於硫磺中毒。然公之被貶,即日上道。家屬亦遭迫遣,女挐年十二,死於途。見《女挐壙銘》。其到潮後《謝上表》,歐陽修言其戚戚怨磋,有不堪之窮愁,形於文字。然韓公非不關心潮民疾苦,爲文驅鱷魚是一事,又爲潮置鄉校,請潮民趙德領學事,今外集有《潮州請置鄉校牒》。蘇軾謂潮人初未知學,公命趙德爲之師,自是潮之人篤于文行,延及齊民,至於今號稱易治,是也。韓公自潮移袁,有《別趙子》詩,曰:"揭陽去京華,其里萬有餘,不謂小郭中,有子可與娛。"是韓公當或親至其家。又傳韓公與僧大顛往來,韓公不自諱,《與孟尚書書》,曰:"老僧大顛頗聰明,識道理,遠地無可與語,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數日,因與來往。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廬。及來袁州,留衣服爲別。"今外集亦有《與大顛師書》。大顛居址,在潮陽縣西少北五十里之靈山,故韓公海上祭神至其廬也。惟在潮海上祭神事,則韓集無他處可考。韓公少年苦學,備見《答李翊書》。《祭十二郎文》有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髮蒼蒼,而齒牙動搖。",《與崔群書》又曰:"近者尤衰憊,左車第二牙,無故動搖脫去,目視昏花,兩鬢半白,頭髮五分白其一,鬚亦有一莖兩莖白者。"又有《落齒》詩云:"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齒。俄然落六七,落勢殊未已。"又《贈劉師服》詩云:"我今呀豁落者多,所存十餘皆兀臲。"又曰:"只今年才四十五,後日懸知漸莽鹵。"此皆在赴潮前。其潮州《謝上表》則曰:"臣少多病,年才五十,髮白齒落,理不久長。"
凡韓公在潮六月,其心情,其體況,其交遊,其政績,可知者具此。今忽有人云云,則在韓公同時,下迄於今千數百年,潮州人之信崇韓公,一何愚昧。辱及其三四十代之祖先,在今日潮州人中,有人不服,情亦可恕。輾轉訟之法庭,乃有學術界起爲郭某衛護,引白居易詩退之服硫磺一語爲證。但此退之是否即韓公,歷代有爭議,未臻定論。縱謂是韓公,亦與在潮州時無涉。郭某謂韓公在潮得風流病,一般學人又謂法院判郭罪乃文字獄。此所謂風流病與文字獄兩語,似不宜隨便使用。
韓公《答崔立之》有云:"將耕於寬閑之野,釣於寂寞之濱,求國家之遺事,考賢人哲士之終始,作唐之一經,垂之於無窮,誅奸諛於既死,發潛德之幽光。"竊觀韓公,非奸不諛,應可無諍。而其德則已潛,其光則已幽。今日吾學術界,讀韓公詩文集者又幾人。必辨復興文化非復古,古亦豈易復。至聖先師如孔子,一代文宗如韓公,武聖如岳武穆,今豈易復得其人。古不易復,存而不論,可矣。韓集盡可置一旁,但何必爲服硫磺一案造定讞。韓公《答元侍御書》有曰:"發春秋美君子樂道人之善。"夫苟能樂道人之善,則天下皆去惡爲善,善人得其所,其功實大。韓公獨不得爲一善人乎?若謂居今日,凡善皆在外洋,凡惡皆在我躬,此猶可也。果必求惡于古人,吾祖吾宗,積數千年來,無善可述,則今日吾國人,可與爲善者又幾希,此誠當惕然自反也。
猶憶七十年前,當清末,在小學,有一暑期講習會。授古文,自上古至清末共得四十篇,韓文占一篇,爲《伯夷頌》。余時方十二三歲,讀而愛之。越後讀書稍多,乃知韓公實自頌也。其言曰:"士之特立獨行,適於義而已。不顧人之是非,皆豪傑之士,通道篤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於一國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蓋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於舉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則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窮天地亙萬世而不顧者也。今日吾學術界群起爲郭某辯護,爲要保障學術言論之自由。然使于韓公此文廣爲宣揚,使人手一篇,雒誦數十百遍,其可發旺吾人之獨立自由精神者又何限乎?
韓公《送孟東野序》有曰:"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文辭之於言,又其精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孟郊東野、李翱、張籍,三子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邪?抑將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邪?"竊謂此文不啻乃中國全部文學史一總宣言書也。凡文辭,皆以鳴心中之不平。鳴大不平,得大共鳴,是爲文中寓大道。鳴小不平,得小共鳴,甚至於無共鳴,斯爲文中寓小道,乃至於無道不道。所鳴又有正反公私。鳴國家民族之治亂興亡,斯爲公而得其正。鳴一人之窮達饑飽,斯爲私而近於反。宋以下,胥承韓公之意以爲文。謂其文起八代之衰者,爲魏晉以下八代之文不寓大道也。然韓公之文亦有未盡得其正而大者。如韓集中三《上宰相書》,《符讀書城南》詩,乃如潮州《謝上表》之類,後世之尊韓者,多致譏議。然亦以尊韓。丘有過,人必知,終亦無害於七十子之尊孔也。
民國以來,吾學術界亦有共鳴,則爲崇洋譴華,是今非古。余不幸,乃獨於前清之末即知讀韓公書,乃不能免於敬賢尊古之夙習。近代學術界亦非不敬賢尊古,惟所敬所尊乃洋賢洋古,而惟己是譴。余則譴己生之不肖,不敢譴祖宗之無德。因以自孤於一世,則每以韓公之頌伯夷者自慰自勉。偶值誹韓風潮,亦不免作不平鳴,然其聲啞以嘶,其辭晦而抑,並不能鳴舉國一世之盛,而特爲國族往古鳴不平。是余之所鳴,乃得當世之私而反。惟亦竊自附於學術言論之自由,當受衛護,不受裁判,則雖遭鄙斥,又何說以效東野之不釋然哉。韓公《答胡生書》有曰:"別是非,分賢與不肖,愈不敢有意於是。"竊願附於此,用息不知者之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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