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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康丨蒋蓉:我的“麻风”恐惧症

蒋蓉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蒋蓉,文革中当过知青、工人。1978年考入四川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在西南农学院(今西南大学)马列教研室任教。1986年到珠海市人大常委会办公室工作。现已退休。


原题

我的“麻风”恐惧症




作者:蒋蓉


 

我对麻风病的恐惧始于进入幼儿园前后,不过三岁左右吧,应该说是我母亲无意间犯的一个错误,她很早就把麻风病这个概念,以相当恐怖的形式灌输给了我们。童年的记忆虽然只是一些零散片段,但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有些阴影是可以跟随人终身的。


那时我们家住在文化村八舍。顺着小山坡坡度修建的文化村五舍到八舍,每排房子都有架空层,所以那几排平房都是木地板。到了夏天,家家户户都会把地板拖得干干净净,乘凉的时候在门口席地而坐;夜间睡觉,孩子们连席子也不用,往地板上一倒直接入梦乡。


虽然童年的记忆很恍惚,但那个夏夜我有比较清晰的印象,我们坐在家门口地板上乘凉,听母亲讲故事。我们幼年时父母讲故事不是讲,都是拿着书诵读。冬天一家人围着火盆或我们躺在铺盖窝里,夏天坐在地板上,父母读我们听。现在还记得的有俄罗斯民间故事:“返老还童的苹果和起死回生的水”,厚厚的一本书中,这个故事是我的最爱;印象深刻的还有普希金的童话诗:“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死公主和七勇士”,等等。那次为什么会说到麻风病我不知道,后来听我哥哥说,当时是母亲给我们诵读一个外国的童话故事,故事里提到了麻风病。母亲给我们解释什么是麻风病,她说解放前成都青羊宫街头有很多流浪的麻风病人,相貌可怖,脸上的五官和四肢都烂掉了,还无药可治,被抓住就立刻送去烧死。母亲诵读的童话故事在我的脑袋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可她解释的麻风病留下了——一个地久天长如影随形的惊骇,长大以后,我对麻风病的畏惧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

 

01



重庆第一次武斗高潮基本平息以后,父母带着我弟弟回到西师,我也从躲避武斗的贵州回家了。之前,我们家已经从文化村搬到了下合作村(文革时改名叫四新村),下合作村几栋房子都是两层楼的砖房(文化村的房子是夹壁墙:竹片编好糊上黄泥再抹石灰和刷灰浆),厨房和住房是挨在一起的,家里还有单独的自来水管和下水道,条件比文化村好了许多。


某一天,我父亲任教的教育系两名对立派大学生,来下合作村勒令住在这里的教育系“八.三一”派教师参加政治学习。两个男学生一路高声叫骂着走到我家门口。我属于比较容易冲动的人,见他们气势汹汹的样子,一股火气直接窜上脑门,张口就骂他们是杀人的刽子手。楼上楼下左邻右舍的大人们都吓坏了。确实,两个身强力壮的男性大学生,只需三招两式就可以把我揍成一堆稀泥。我骂他们的时候没想过后果,也没有丝毫的胆怯。而那天却怪异得很,可能他们没把我一个“毛丫头”放在眼里吧,挨了我的骂他们一声未吭,却在去对面楼勒令张老师时,把应声出来询问详情的李老师(我们的小学老师,张老师的夫人),一个惊天动地耳光扇倒在地上。被巨大的响动惊扰出来观看的邻居们,一个个噤若寒蝉。


两个大学生把我父亲和张老师带走后,母亲从外面回来了。邻居们压低嗓门七嘴八舌把刚刚发生的险情向我母亲描述了一番,母亲先是骂了我几句,而后又觉得我待在家里非常不安全,就去邮局给当时在达县省建筑公司工作的五婶拍电报,过了两天,把我送到五婶所在公司的重庆办事处,公司的货运车把我带到了达县。


在达县工作的五婶,是我的前五婶。文革发展到“清理5.16分子”的时候,我五叔无辜遭人陷害,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停薪停职遣送农场劳改,五婶和他们的孩子都受到严重牵连,被迫离婚了(我五叔的遭遇在新三届推送的蒋国辉回忆:“1968,我的逃难岁月”中有详细记述)。


前五婶情商高,她性格开朗为人热忱宽厚大方,一起工作的技术员也好,受她指导的工人也好,都和她相处得非常融洽,工人们对她尤其敬重。因为有这样一位婶婶,我去到那里,一下子就成了大家宠爱的对象。在那里,我是一只放飞的小鸟,不是跟着拉货的车队去附近县城玩耍,就是跟着宣传队巡回演出,帮各位演员姐姐拿东西抱衣服,不亦乐乎。可是,令我最难忘记的事情,却和快乐毫无关系,那是一次突如其来的零距离面对让我谈之色变的疑似“麻风病”。


刚去的时候,五婶要上班,我在饭堂吃饭,五叔放假从遂宁来探亲,自己炒菜的情况就多了一些。有一天我去买菜。走出宿舍楼不远就见到几个卖菜的挑子,我前去捡好菜准备称,一抬头,买菜的小伙子居然没有手指,一个都没有!他的称挂在没有手指的畸形手掌上,他的面部也似乎和常人不一样!“麻风”!童年的恐怖记忆倏地蹿到了眼前。其实我只瞟了他一眼,并没有真正看清小伙子究竟是个啥模样,不敢再看这个疑似病人第二眼,双腿已经软成了面条快要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虚汗一个劲地往外冒。愣了几秒钟,“啪”,我把抓在手里的菜扔回了卖菜的框子,撒开绵软无力的腿兔子逃命一般跌跌撞撞飞奔而去。


其后,好长一段时间,每天睁开眼睛就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被传染上了那可怖的病,反复对着镜子看自己的面部有没有可疑的变化,惶惶不可终日……幸好那时各种快乐接踵而至,才又渐渐冲淡了疑似“麻风病”带给我的困扰。

 

02



我从达县回家不久,重庆武斗再次风起云涌,我们一家除我哥哥外,又被迫外出逃难,我跟着父母,去哪里、怎么去,都由父母决定,我没有任何发言权。这一次,在外躲避武斗的时间比较长,前一个阶段,父母应中文系林老师(也是我们楼上的邻居)之邀,和他们一家四口一同去了林老师夫人周老师的老家,周老师是我就读的十三中高中语文老师,这又多了一层关系,两家人很熟悉。


 

2013年回老家探望周老师


周老师的老家在邛崃县平乐坝,现在那里已开发成为平乐古镇旅游景点。而那个年代在我眼里,陈旧的小镇破破烂烂的,没见到有什么值得观赏的古代遗物。


周老师的老家是一个比较大的院子,家里只有年迈的老母亲,我们称周婆婆;还有一个看起来比周婆婆更老,但天天煮饭洗衣照顾周婆婆的陈姑婆。


陈姑婆矮小精瘦,有着一双不成比例的大手,她的手就像干枯的树枝,手指上所有的关节无一例外地凸着,一看就是经年累月干粗活的手。我看陈姑婆已经是很老很老的老婆婆了。不知道她的具体年龄,现在想来恐怕也不过60多吧,那个年代的女性,穿的是老蓝布大襟褂子,稀稀拉拉的灰白头发在后脑勺挽一个发髻,从无条件保养的脸上,爬满了记录岁月沧桑的皱褶,和现在那些60多岁,穿蕾丝衣裙扎五彩丝巾的大妈相比,相貌上拉出了两代人的距离。可是,陈姑婆还提得动满满一大木桶水,洗得动衣服、被子和床单。炒菜的时候,我帮她烧火,每次她往锅里倒一点点油之后,必用手指在瓶口上刮一下,然后把手指放到嘴里抿干净。这样精细的节约,我是第一次见到。


在周老师家住了那么久,我对周婆婆印象不深,陈姑婆却成了我永远的记忆。陈姑婆和周婆婆究竟是什么关系,是我那个时候心里揣着的一个巨大好奇,但我不敢打听,到现在知情的人都作古了,成了无解的谜。

 

以前农村用来挑水的木桶

 

院子的正房由周婆婆自己住,厢房租给了在当地小学教书的简老师一家。小学就在周婆婆的院子后面(不知道小学的那些房子是不是属于周婆婆),我们在前院常常可以听到后面小学生上音乐课飘来的歌声。不知为什么,学校近在咫尺,歌词是文革中的那些口号,小学生们直着嗓子吼出来的歌声,听起来却悠远甚至有些梦幻:


哎……

文化革命形势好

风卷红旗哗啦啦飘

“省革筹”成立了

革命造反喜在心里

笑在眉梢

……


小镇没有武斗,很平静,所以小学好像没停课,但学什么我不知道,只是听见每次在天空中飘飞的歌都是这同一首歌。


简老师有一个女儿,比我年长一岁左右吧,她是邛崃县城的中学生。县城里虽然没有武斗,但学生和我们一样,停课闹革命了。她某一天回家,发现院子里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还有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心花怒放,没费什么劲也没有什么啰嗦的过程,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只要她从学校回家,我俩就形影不离,晚上挤在她的床上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当时新出了一种尼龙的纱窗布,她教我用纱窗布做十字绣,绣领袖像。她给了一个样板,又送了一小块湖蓝色纱窗布,我依样画葫芦,一针针一线线,居然成功地绣出了一幅穿军装的领袖头像。那副绣像带回重庆后装进玻璃相框,在家里挂了很长一段时间。到后来,绣像的含义离开了初心,成为一段友谊的象征,让我永远不能忘怀。


周老师家有一个远方亲戚,也是比我大一两岁的女孩,姓X,因为周婆婆的儿女都在外地工作,家里常年只有两个老婆婆相伴,听说她会经常过来帮老人做一些事。X姑娘是小镇上的本地居民,没去过大城市,特别喜欢我这个大城市来的年龄相近的女孩,可我就是不搭理她。我之所以不搭理她,还见到她就躲得远远的,是因为我对麻风病的恐惧。曾听传闻,麻风病有一个较长的潜伏期,潜伏期内,病人的特征是红头花色(面色绯红),眉毛稀疏。X姑娘恰恰生着这样的面容,见过她一次以后,避之犹恐不及。


X姑娘想了很多办法讨我欢心。比如,得知我想拍一张那个年代最时髦的解放军军装照,她风风火火地在亲戚朋友中借了一圈,最后兴高采烈地拿着一件正式的男式军装和军帽(有红色的领章帽徽)来找我。衣服大了不知多少号,穿在身上像一件松垮垮的袍子,和我心目中的英姿飒爽根本不沾边,而且,那衣服是X姑娘拿来的,按理我应该拒绝。可我没能抵挡住军装照的诱惑,被她拉到照相馆去了。我拍了一张一寸的正面标准像。照片拍得比我预想的最坏结果还要差,只是,在我自己没法找到一套军装的情况下,勉强可以算完成了一个心愿。


 

作者当年军装照


X姑娘有钱,死活要拉我去镇上转街。街上好像到处都是她的熟人,在一个小巷子里,她和老板打过招呼之后,花钱几分钱买了一个杯口大小的现炸豌豆油饼请我吃,还非要看着我吃下去。很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依然不解,X姑娘花那么多心思来打动我,究竟为何?不过当时,无论她多么努力,我还是不主动更不乐意跟她一起玩。我的态度令她心里很不爽,就找了机会向周老师告状。


一天晚上,我被父母叫到跟前,两个人采用轮番轰炸战术,把我狠狠地训了一顿。我被训得泪流满面,委屈之外,最大困惑是为什么我愿意或是不愿意跟谁在一起玩,都要受他们控制?由他们规定?这里面难道还有大是大非?我不敢辩驳,只能伤心痛哭,哭完了还必须拿出实际行动来亲切友好地对待X姑娘。


X姑娘终于等来了她期待的结果,她很兴奋,跑来邀我去她家玩。我的头上顶着雷,当然不可以推辞更不可以逃避,只好步履沉重地跟她去了。还隐约记得她家好像没有父母,只有更上一辈的长辈,X姑娘自己可以做主,她说今晚在我这里住吧。这个“邀请”让我头皮发麻汗毛倒竖,犹如夜半三更坐在一间废弃的破庙里,背后一具棺材中的死人突然诈尸了。每个毛孔里都是惊惧的我,却不能说“不”,若我回到周婆婆家,面对的将又是父母的无情责骂。无可奈何,躺上床以后我背对着她,尽可能地拉开距离,那个晚究竟睡着没有,我的记忆链在这里完全断裂了,也许是因为巨大的恐惧而导致了选择性遗忘吧,只模模糊糊记得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了床,逃了。


我的全部麻风病知识都是道听途说,对X姑娘的判断也属于想当然,荒谬性显而易见,无知在我这里导致的却不是无畏,而是被放大到无穷的惊恐。从X姑娘家走出来,我内心除了恐惧更有悲愤,但我也理直了气壮了,从今往后父母再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指责我,逼我去接近X姑娘。


那时的我,还不能体会和理解父母久居别人家,因各种原因产生的寄人篱下感觉。估计父母这样对待我,内心已有很多难言之隐。父亲这个人家长作风尤甚,在家里基本上是人人处处服从他。而住在别人家里,很多事情却要服从别人,对他来说可能就非常憋气,还不能像在家里那样用发脾气的方式发泄。结果,那些负面的情绪就开始弥漫性地漫溢,原先和睦的氛围慢慢发生了转化,再往后,我们在周老师老家就有些待不下去了。


父母打听到当时成都设立了一些接待站,专门接待重庆逃避武斗的反到底派人员,我们就离开了平乐坝。临走,简老师的女儿送了我一把凤凰琴。虽然不是什么正式的乐器,但那个年代,一个小镇小学老师的女儿,送给我这样一把琴已经是非常贵重的礼品了,可我却没有任何可以回赠给她的礼物。不过,我记住了她和她的情谊,至今。

 

03



1969年3月,我和我哥哥同时下乡了。到达苍溪县城当晚,在安排知青住宿的那个粮站内,空气中都塞满了有关麻风病的种种传闻。第二天大早,我们三个落一户的女孩在粮站大哭和耍赖,坚决不去有麻风村的新观公社,要求调换地方。领导们临时开会研究讨论如何解决我们的问题,最后,送我们下乡的十三中军宣队领导吴教导员说,她们几个还那么小,要换个地方就换个地方吧。因可亲可敬的吴教导员拍板,我们终于成功离开了对我们来说还仅仅是个概念的新观公社,换到了浙水公社。这段经历,在新三届推送的“下乡第一晚”中有详细描述。后来,听依然落户在新观公社的知青讲,去到那里的男知青们,每次逢场只要见到麻风病人,二话不说抡起扁担就砍,在如此强势的驱赶之下,麻风病人再也不敢去公社场镇赶场。


我们换到浙水公社以后,才听说公社仍然有一个麻风病例,不过他住在距我们二十几里山路,几匹山之外的古柏大队(后合并到我哥哥落户的水文大队),虽然也害怕,但毕竟相隔较远,且不是一个村一个医院那么多的病人聚集,尚可心安。


可是,我哥哥从歧坪区南阳公社转来我们公社,安排在水文大队后,那个麻风病的距离立刻就被拉近了。我去哥哥那里,麻风病人的后院是必经之路,原来的“尚可心安”一下子退到了九天之外,“心惊肉跳”降落在眼前。第一次去哥哥那里,是跟着他一起走的,路过麻风病后院时,静悄悄的,没见到一个人影。虽惊惧,因为有哥哥在一起,硬着头皮屏着呼吸也走过去了。


过了那个小院,我问哥哥有没有别的路。如果我自己独行,打死也不敢从这里路过。哥哥指给我另一条路,沿着公社赶场回来那条“大路”到山边直接爬坡,就不用经过麻风病人家的后院,不过那是个比较高也比较陡的坡,爬起来相当累。知情后,我去哥哥那里宁可气喘吁吁爬山绕道,也从未路过麻风病的后院一次。


那年,哥哥他们水文大队几个要好的朋友都调工作回城了,公社知青走了一多半,招工风平息了,剩下的知青收拾起躁动的心,无望地沉寂下来。秋收的季节,我们新民山比水文山海拔低,庄稼成熟早一些,我们收割完毕了,他们才开镰不久。我决定去哥哥那里住几天,帮他干一些洗洗补补的家务活。走了二十几里路,绕开麻风病后院爬上一架山梁,梁下就是哥哥所在的生产队。站在山梁上我放眼望去,漫山遍坡的金黄在微风里寂寞地翻滚,“咚、咚、咚”的打谷声在空旷的山野里孤独地回响。正在山梁下田里干活的哥哥看见了我,他一边大声喊我的名字一边挥手让我下去,我便顺着下山的小道飞也似的跑。


几天后我返回自己的生产队,哥哥把他自己不舍得吃的鸡蛋全都拿出来硬塞到我的小挎包里,要我带回去慢慢吃。回程路过麻风病人所在的生产队,虽然绕开了他家后院,我还是屏住呼吸加大步子,欲求尽快逃离这个让我胆战心惊的地方。从陡坡下来踏在了赶场的“大路”上,一步一步远离了麻风病的小院,我长长出了一口气,刚想放松一下心情,大路左边远处一个大院子里,突然蹿出两三条大狗,狂吠着向我冲锋。


还没完全摆脱恐惧两腿依然有些哆嗦的我,突然遭遇恶狗奔袭,本能地退了几步,“嗵”的一声掉到了坎下,半躺在一块很大的庄稼地边,上面的路比这块地高出一米多。我惊恐万状,如果那几条恶狗扑上来,真的就只有闭眼等死!殊不知我这一摔,反倒把飞奔过来的狗们吓懵了,一个个“紧急刹车”楞在了“大路”上,须臾,掉转头小跑着返回大院子去了。瘫软在地里的我战战兢兢爬起来,一摸,后背和裤腿全都黏糊糊的;一看,我哥哥给我放在挎包里的鸡蛋,已经成了一包粘稠的黄汤,一个没剩。

 

04



在农村,赶场是知青特别的期盼,场镇上可以碰到平时不见面的同学,大家在一起摆龙门阵,交换各种消息。女知青喜欢买一些时鲜的果子(梨子、李子、核桃之类当地很多),或者买一两只替代猪肉解馋的鸡。男知青们则雷打不动,在场镇唯一的饭馆里吃一顿干饭加回锅肉。


说到买鸡,忍不住插一段题外故事。有一次,我们赶场买回一只小母鸡,它羽毛雪白,冠子血红,本来是想买回来吃肉的,可它长得如此贵族,外表漂亮到华丽,全身干净到看不见一丝杂质,杀掉吃肉不仅于心不忍,还会产生一种负罪感。我们便把它养了起来。


小母鸡太争气,不仅长相极美,心灵也美到不可思议。它很快就开始下蛋,一天一个鸡蛋让我们乐不可支。一天,我们出工回来晚了,走到家门口,只见小母鸡在门口发疯似地转着圈奔跑,嘴里咯咯、咯咯叫得万分焦急。刚把门打开,它就连跑带飞扑了进去,几秒钟后,红着脸抬着头挺着胸分外傲娇,咯咯哒,咯咯哒,边走边唱,高调向我们讨要“奖励”。小母鸡用它的美貌、勤奋和忠心,换来了幸福美满的好日子,它成了我们的一个亲人。直到那次回家探亲,我把它交给了关系很好的朋友代养。可我探亲回来,小母鸡没了,代养的朋友告知,它误食了耗子药,死了。


除了小白母鸡,我们还买到过一只怪异的鸡,杀掉后开水倒下去还没怎么翻烫,它的羽毛便一抓就掉,比脱衣服还利索,简直不像是长在肉里的。我哥哥随口说了一句,这是一只“麻风鸡”,我的腿顿时就软了,但我没露声色,只是抢着做其它事情,绝不碰一下那只鸡。吃饭的时候,七个女生加上我哥哥共八人,他们好像都不在乎我哥哥关于“麻风鸡”的说法,热火朝天地“抢”鸡肉吃。只有我,装鸡肉的碗也没多看一眼,那顿饭是提心吊胆勉强吃下去的。几十年以后,我才从一个电视节目里得知,地球上除人类以外,唯一能够感染麻风杆菌的动物,是犰狳。


下乡时间稍长,知青开始不满足于只在本公社赶场,他们“拓疆扩土”把附近公社的场镇走遍。水文大队的知青们更喜欢去嘉陵江对岸,属于剑阁县的合林场。合林场比我们公社场镇大得多,东西也多得多,我哥哥他们几个朋友每次“百鸡宴”聚餐前,都去合林场“扫荡”。


我们得知有个合林场以后,也想去看看。合林场离我们生产队很远,我们走哪条路去的已经忘了。被凝固在记忆中的是,途中见到一个看起来像小村子的地方,当时大家都走得有些累了,就想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小卖铺之类,可以买点吃的。走进去,里面既没有人,也没有狗、鸡,一切活物……静得就像世界末日,我脑袋里突然就跃出了“麻风村”三个字,被吓得几近魂飞魄散的我,赶紧转身步子慌乱地离开了那个诡异地方。同行的她们有没有和我一样的感觉,我不知道,我们谁也没说,也许大家都把惊悚装在了肚子里,不想再互相惊吓一次吧。回程的时候路过那里,我扭着头没敢往里面看一眼。


公社绝大部分知青调工作回城以后,我们生产队剩下了我一个人。每天傍晚收工,我回家进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满屋子查看,门后、床下、柜子角落、红苕窖里,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查看什么,以及如果真的看到了什么该怎么办。


入夜,不论月黑风高还是月白风清,对我来说都只有满满一屋子的恐怖,最叫我惊悚的还是麻风病。白天出工时农民们摆龙门阵,听他们说起了麻风病:“疮咬(痒)好,眼咬害(眼病),眉毛咬就害癞(当地把麻风病叫做癞子)”。


孤零零的我在黑洞洞的大房子里,那些从麻风病附近路过的经历和遭遇的“险情”,一道一道缠绕过来,不细思已极恐。我开始严重担忧自己会被传染上了?!越想越觉得眉毛发痒,用手指捏着想试试看眉毛是不是牢牢长着的,并不敢用太大力气,却每次都能拔下来三两根来,让我心悸。麻风病成了我的紧箍咒,我被恐惧和焦虑紧紧包裹,入梦,要么是在阴森森的医院里,穿过一间一间黑黢黢的病房,里面躺满了怪异的病人;要么是在小场镇那狭窄的街道上,两边挤满了麻风病人,他们对着我怪笑,伸手拉我。我左右躲闪,拼命要逃出包围圈,可跑起来,却总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每每在惊恐中惊醒,心跳如狂奔的兔子……

 

05



到了1980年代,一部很轰动的日本电影《沙器》在各地公映,我听说剧中有麻风病人,心里突然就装满了畏惧。那个时候,各种文学和影视作品蜂拥而至,冲击力相当大,正在狂热吸取精神营养的我,基本上是来者不拒。影片《沙器》里有麻风病,却让我十分纠结,但后来我还是鼓足勇气去看了。只是,看这部片子的时候,坐在电影院里的我奇葩得很,只要剧情预示那个麻风病人快出场了,我立即用手蒙着双眼,只留一条细细的缝,以看不清银幕上的人物模样为准,模模糊糊看见转镜头了,才把手拿开。


事实上,我一直不知道麻风病人究竟是什么样子。在农村看赤脚医生手册,描写麻风病那一章节是跳过去的,只要看到这三个字就全身发软,拿书的手像是碰着了麻风病人的身体,一阵颤抖迅速从手指向全身传导,里面的病人图片自然根本不敢面对。在我的想象里和梦中,麻风病人是模糊的,没有具体形象,只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直到十几年前,过年,我去市场买菜,在楼梯处看见两个半大小孩站在那里讨要钱,他们的面部怪怪的,手呈鹰爪状,我怀疑是俩病人,绕道走开了。彼时,我仔细环视了一下自己的内心,怕也还是有些怕,但没有了以前那种惊惧。


前年,一位在美国定居的朋友回来,我陪她去海边游览,一路步行,穿过沙滩的时候,我突然看到海边站着一个疑似麻风病的男人。我对自己当时内心的波澜不惊感到讶异,我轻轻拉了朋友一下,稍稍绕开一点走了过去,之后告知她,那个人像是个麻风病。她也一点不吃惊,只淡淡回应了一声,哦,是吗。


偶尔,麻风病还会出现在我的梦中,依然会有一定程度的怕,但像以前那种病态的恐怖,再也没有出现过。原因很多:一是多年前看过介绍马海德医生的文章,他敢于拥抱麻风病人,一个外国人,对中国的麻风病人充满了人道主义关怀,医生不怕,我也不应该害怕;二是有了网络以后,看了好些关于传教士的图文并茂的文章,传教士们来到中国所提供的帮助之一,就是建立麻风病院。有图有真相,传教士们和麻风病人在一起,没有恐惧只有关怀。在那些叙述传教士的文章里,我第一次有勇气直面了麻风病人的照片,似乎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可怖。三是阅读了大量的科普文章之后,我具备了一定的相关知识,医学的进步也已经表明,麻风病不再是不治之症。


在榜样的激励和累积知识的帮助下,我算是终于走出了笼罩我大半辈子的麻风病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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