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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史丨李谦:母亲在另一个世界看着我们

李谦 新三届 2023-04-16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李谦,1949年生人,江西南昌人。南昌二中68届高中毕业生,1968年11月下放本省进贤县捉牛岗公社插队落户,第二年任生产队长,第三年任大队副主任,1971年9月招工进721矿工作。从南昌市青山湖区劳动就业局退休,现随儿子居住上海,标准“老三届”。

          

原题

我会在另一个

世界看着你们





作者:李谦



我的父亲和母亲

写这篇文时,我眼前总会闪现母亲在最后的日子里,躺在病榻上凝望着我们兄妹的情景:面容清瘦,眼神疲惫而慈祥,对我们的留恋竟然战胜了她那时有时无的老年痴呆。

当我们兄妹四个抛开各自的事务,众星捧月般围坐在她的病榻旁时,能很明显地从她的面庞上读出对一家团聚,子女关爱的满足,但她又会像往日一样,不会用足这种满足,她会说:“去吧,不要守着我,到客厅去,看电视、聊天都行!”

而我们真在客厅聊着,她会在病床上全神贯注地竖起耳朵,听辨着我们在说些什么。当谁正述说着自己的烦心事,必定会听到她呼唤谁的声音。她会要求你把你的烦心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她,然后心痛地看着你,嘴里喃喃地:“怎么办,怎么办……”

当我们守候一天,有谁要回家时,她又会扬起瘦弱的胳膊,嘱咐回去的路上要小心。一如孩提时耳熟的叮咛……此时,你会强烈地感受到,即使读不懂诗的人,也会体会到唐代诗人李商隐那两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全部含义!

让母亲回家走完最后的日子,这个艰难的决定是我作出的。父亲去世后,我们加重了对母亲的看护,这一是担心那个据说是规律的咒语在母亲身上兑现,那个可恶的咒语说,一旦老俩口中的一方去世,那么另一方将会不久于人世;二是母亲时年八十有二,犯有多年的支气管炎,肺源性心脏病,病情严重时会昏睡不醒,让人心惊肉跳。

于是当过汽车修理工的我从汽车保养这件事上得到启示:每年让母亲上医院住上一段时间,消炎,杀菌,出院前再吊上一瓶丙种球蛋白,让她补充能量。看着母亲好好的,倒也很是宽慰,但后来这种好的时效越来越短,第四年,半年住一次院后,好了三个月,再住院,出院后,明眼人都能预感到这种数学方程式的递减将意味着什么?这是一部超龄得无法行驶的老爷车,除非更换各个部位的总成,否则即使大修也无济于事了。

医院也婉转告诫,下次不要来了,肺科病房空气不好,你母亲免疫力低,住在这里只会加重病情!既然生老病死是个铁律,那就尊重它吧。就这么决定:尽管母亲是公费医疗,我们也自掏腰包,买最好的药给母亲服,或请医生上门,如需吊瓶,则由我在医院工作的妻子在床边完成!我——大哥的决定,让三个忧心忡忡,总像大祸临头,以为只有躺进医院才万无一失的妹妹们宽了心。

我至今也不后悔我的决定。自从参加工作后,有了自己的住房,便没有了和父母朝夕相处的时光。他们有自己的房子,从外地调回老家的大妹和他们住在一起,也照顾他们。由于工作忙,平日里我也只是同妻子一道,在星期天来探望一下,且来去匆匆,而每当那时,母亲也总是善解人意地说:“忙就不要来了!”但下面一句话一定是:“下次来想吃点什么?我会买好等你们!”她其实是想和我们多多相处啊!我竟然如此粗心!这次,我和妻子带好生活必备品,住进了母亲家,白天上班时,和同事招呼一声便溜回来陪伴母亲,晚上侍奉完母亲睡下,便在客厅沙发上对付。

母亲的老年痴呆不是很严重,且时有时无,我会趁她清醒时,和她一起回忆岁月中那些她最愉快最自豪的往事:上世纪五十年代她怎么由于教学优秀由小学教师升为中学教师;中学任班主任时如何将我唯一的一条换洗长裤给了班上一个孤儿学生,差点让我穿着短裤去上学,后来这个当了领导的孤儿同学如何给她跪地拜年;小时候她如何给我们严厉有加但又卓有成效的管教;我的两个儿子——她的两个孙子先后考入“北化”的研究生,如何与她得法的教育熏陶不无关联……等等,我还会故意拿一张福利彩票双色球的走势图,让她给我选号,她会高兴地用手颤颤巍巍地提笔在上一期号码下思索着打勾,有几期居然还中了小奖,有趣嘿!

这样的情景大概过了个把月,她已经完全不能下床,但人似乎更清醒了,我预感她时日无多,一个隐藏心中许久的愿望便越来越强烈,那就是想从母亲口中探得她的遗愿!没有探得父亲的遗愿是一个遗憾,那是因为忌讳而不好开口,但现在必须做,不必避讳!刚好妹妹们都不在身边,她们在,一定会责怪我的!

知儿莫若母,母亲的清醒让我吃惊!还没等我拐着弯往遗愿上扯,她已淡淡一笑:“你是想我留下什么话吧?我正想说呢!”接着,母亲脸上现出一种神往,她微笑着,梦呓般的说:“人死了大概就会有法力吧?不然那么多人求先人保佑做什么?那我还真愿意到那边去,到那个世界去,看着你们,保佑你们,保佑全家……”

刹那间,我的眼前一片模糊,紧接着泪如泉涌!我不由趴在母亲床边嚎啕大哭,那是一种最肆无忌惮,最痛彻的宣泄!母爱竟是如此的无私,如此的沁入骨髓,纵然赴死依然这般殷殷牵挂!而这种爱即将离我而去,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挽留!

我哭着,忽然感觉一只手掌搭在我的脑后,犹豫着,便抚摸起来,那是母亲的手啊!记忆中,这种抚摸还是孩提时候的事,那时母亲的手圆润,光滑,而今,半个多世纪了,我已是半大老头,母亲的生命之舟已即将靠岸!这就是常说的生离死别啊!而生离死别竟是这般的让人肝肠欲断!我哭着,享受着母亲的爱抚,眼前是一片记忆的霞光,霞光中,我在公园的绿茵上扬着小手奔跑,母亲在后面大声叫着:小心,小心……

那个时刻,刻骨铭心!

几天后,母亲在睡梦中离开了我们,她一定知道我们也睡着,不忍打扰,那一天,离2005年的农历新年还有十天……

从那以后,无论我在何时何地,都会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们,深情地,担忧着,永不闭合!我呢,也常常会对着那双冥冥之中的眼睛呼唤:母亲,您还好吗!想您。

母亲和晚辈们在一起


外一篇
恻隐无价


作者:李谦


其一


妻子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在马路上穿行,按说她的车技不至如此,原因是她的车后架带有一罐煤气,被一个搭钩挂在车后架右边,由于重心改变,车便有些失衡。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很行时用这个方法往家运煤气罐。她记得这是第一次尝试这种本该男主干的活,没舍得雇煤气站的人帮送。我们家那时住7楼,人家送货上门另加扛煤气罐上楼是有价的,单说上楼,每层加价5毛,这账妻子会算。

我们家那时从外地矿山调回南昌有几年了,赶上全民经商时代,正下海在广州奋斗呢——停薪留职,那时风头正劲。不过半年了,也没捞到金,一家4口的生活压力全由她一人担当。那时她三十五六岁,既要上班,又要带两个上学的儿子,那年月她身材瘦小,一罐30斤重的煤气有她体重的三分之一强。

那天的事妻子记得很清楚:终于快到家了,很窄的路前方靠右停有一辆大货车,加上有个司机模样的人正在车左边靠路中间像是在拉扯整理车身篷盖,妻子不由紧张起来,车扭得更厉害,刚刚过这人身边,感觉车后重重蹭了哪里一下,接着只听身后一声凄厉的“哎哟”声。妻子赶忙下车,回头所见让她大惊失色:那个司机模样的人正勾着腰,扶起一支悬起的脚,低头察看着,口里痛苦地哀嚎。只见那脚的后跟处皮肉翻起,鲜血开始往外冒——这无疑是那煤气罐底座刮蹭惹的祸!很多路人也开始聚拢围观,一场见惯不怪的街头官司即将开庭!

妻子后来说,那是她有生第一次有大祸临头的感觉,她不知所措,干脆丢开因挂着煤气罐而摇摇欲倒的自行车,胆战心惊地走到那人面前,“对不起,对不起……”她机械地重复这这么一句话。

“你——”那人抬头对妻子怒目而视,妻子这才看清了这人的模样:大个,中年,方脸,不知是否因疼痛而面部有些扭曲还是原生态,相貌有些凶恶。“你、你、你……”那人似乎有些气急败坏,妻子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一场口水的暴风骤雨!

“你——”,空气似乎有些凝固,过了一会,那人像不知道该怎么问罪,但语音小了很多,妻子也睁开了眼,看着他,一副知罪的样子。

那人的眼光开始在妻子身上上下打量,又自然转向歪倒在一旁自行车,最后目光盯在那个闯祸的煤气罐上……渐渐,他脸上的愠色开始消退,他一拐一拐走向人行道边,一屁股坐在道坡上,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护住流血的伤口,嘴里“嘬、嘬”地哼着。

妻子也跟过去,还在口念“对不起”,“要不去医院看看吧?”妻子对那人说。

“你——”那人开口了,妻子心里一紧,知道不是去医院就能了事,后面就是谈“条件”的事了,但祸是自己闯的,对方只要不过分,该承担的还要承担的!

“你一个女人家怎么做起男人的事来了哟?”那人的“你”字终于有了后续,又望了一眼和自行车倒在一起的煤气罐后对妻子这样发问,责怪中已没有了恶意。

妻子惶惑地看着他,不知如何回答。

“她家住我们那栋楼,七楼哩,难道要自己扛上去是吗?”一个围观的邻居在旁一边搭腔一边问妻子。

“什么?自己扛,你这身板扛得起吗?”那人吃惊地睁大眼睛,再次上下打量着妻子。

妻子苦笑:“扛不起!可以一个一个楼梯步子往上挪的。”

一时间那人和围观者似乎都陷入沉默……

“算了,你走吧,好好骑车哈!”那人摆摆手,对妻子说,神情变得坦然而友善。“一个女人,啧啧,真不容易……”他说这话,像对妻子,又像在自言自语。

很多年了,妻子时不时总会向我说起这件事,那时她的眼里总会随着述说而有晶滢在闪动……

其二


这也是很多年前的事。

那年大妹和小妹都下岗了,妻子为她们寻觅到了一间路边小店,卖卖食杂,除去租金、水电以及行政收费一应开销,起早贪黑,收入勉强可以贴补两家用度。

店面很小,小到因此可以展开下面的故事。

先是有一天税管员找上店门,他是挨个店打招呼过来的,他通知说税收要严管,以前剁税(定税)条件太宽松,从此以后要加税,加多少,原来的税额至少要翻倍!

两个妹妹与他好说歹说,没用,临走丢下一句,如之不行,后果自负!

过了几天,来了几个税务局人员,声势像是最后通碟,没有余地,他们说他们也是公事公办,有种去找局长!

两个妹妹当即决定,那就找局长!是小妹去的,大妹还得看店。

小妹到了区税务分局,畏缩地走进了分管局长的办公室。

“什么事?”局长抬头望了一眼来人,又低头继续看桌上的文件,宽大气派的办公桌,让小妹倒吸一口冷气,觉得自己很渺小。

小妹来意还没述说完,局长就挥挥手:“找专管员去,我一个局长怎么管得了每个店的事?”

小妹并不气馁,从口袋掏出两本《下岗证》,放在了那宽大的办公桌头。大声说:”局长,我两姐妹都是下岗的,办那么个小店谋生容易吗?总得给人一条活路吧?”

局长听罢,抬起头,正了正身姿,开始正视小妹:“那么小的店?多小?”眼神中已有一点点友善。

小妹再次打量了一眼局长的办公桌,红着脸回答:“你问我的店有多大,我都不好意思说,喏,还没有你的桌子大!”小妹边说边指了指局长的办公桌。

小妹后来学说给我听:局长听完这句话,人像怔住了,表情有些肃然,只见他随手拿起手边的电话,吩咐让谁来一趟。来的是妹妹那片的税务专管员,局长指了指小妹,问他:她的店到底有多大?专管员没有搭话,眼睛也不由看向局长的办公桌。局长好像明白了什么,他对小妹摆摆手:你先回吧,你的事我知道了,会给你答复的!

小妹后来说:她永远忘不了转身离去前局长让她顿觉宽心的眼光。

几天后,那个税务专管员上店通知:“税收还是和原来一样哈。”临走,又讪讪地说:“这是我们局长好说话哟。”

其三


我们这辈人,经历异于常人,活着都不容易,细想来岁月中应该都有过恻隐对人或被人恻隐的故事与经历。我常想,一个人,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可能善良会所存不多甚至缺失,但恻隐之心不可没有,它应该是人性的底线。当它在不经意之间被唤醒时,这个世界才有亮色,让人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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