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知青丨郭凝:每次政审填表,总是承受着精神折磨

郭凝 新三届 2022-03-21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郭凝,出生上海。1968年赴内蒙古土左旗插队。1983年留学法国,1988年获法国社会科学研究院“历史与文明”深入研究文凭。曾任《欧洲时报》记者、《星岛日报》驻巴黎记者、《环球企业家》杂志驻巴黎记者。在《人民文学》刊出报告文学、散文,在上海及台湾出版专著。与法国Blow-up电视新闻纪录制片公司合作,拍摄体育新闻纪录片,并在法国电视1台、2台、3台、参议院电视台等播出。现任巴黎法中友协执行主席。

原题

在土左旗师训班的日子




作者:郭凝


接到通知到塔布赛公社开会,二里地,出了村再过几道沟坎就到了。几个村的北京知青汇聚一起,人不多,都是这批土左旗知青安办选调的,

据说有当工人,有当教师。不管当什么,我们都挺高兴,相互开着玩笑。很快公社干部告知,雨施格气村的徐鹤寿、七碳板村的胡佩诚、乃莫板村的梁士华和我,是土左旗教育局要的,有如梦幻,没有想到。1968年9月9日从北京来到内蒙古土默特左旗,4年多大田劳动,习惯了农民生活,刚刚20岁出头,还没急着要走,突然宣布离开,以后不用耪大锄、挑大筐、拔麦子、削糖菜、沤胡蔴、喂猪,不用拉风箱做饭,不用到井台挑水,连腌酸菜都不用了。吃饭有食堂,要热水有锅炉房,上厕所不用跟猪搏斗,这些社会主义理想已经近在咫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有时间看书,这好运来得太快太突然。1972年12月天寒地冻时节,零下38度,马车驮着我们来到察素齐,去师训班(师资训练班)报到。
    
察素齐一中是土左旗的最高学府,腾出两间学生宿舍供师训班使用。女生宿舍两边是长通铺,每人一个被褥的位置,衣箱放床头,白天卷起被褥,铺面够宽敞,仰面可看书,趴着可写字,桌椅板凳全省了。男生宿舍大概也是这个格局。旗教育局的董文烈老师负责师训班,宣告师训班总共三个月,第一个月政审学习,第二个月考试分配,第三个月放假回家。
    
我一听“政审”就头疼,下乡时候就躲这事儿,尚未成年,已能思辨。离开北京的时候,学校让填表:家庭是否有海外关系,父母是否有历史问题(1949年10月以前参加工作的都算“历史问题”),父母文革是否被批斗。这三条我都“有”,可我自作主张都填了“无”。于是,到乃莫板村插队后不久,土左旗政府调我上去帮助清理“敌伪时期”档案。每天坐办公室,工分记得高,还有大白馒头吃,这么好的事儿,可我就是提不起劲儿,总是瞌睡,没几天就要求回村里劳动。觉得清理档案应该是出身没问题的人来干,自己没资格,大田劳动我心里踏实。撰写大队“四五规划”,我在村里跟着党支书李荣考察地形,测绘地图,干得挺起劲儿,真是看到了乃莫板村社会主义建设远景。后来塔布赛公社调我上去在办公室写资料,白馒头大烩菜,最高待遇,我干了几天又要求回村劳动,同理,回村干活心里踏实。
    
虽说是“重在政治表现”,可是政治表现好了,也很麻烦。我被要求入团,第一次躲了,第二次大队领导说是上级的意思,打电话来催着办。我说我条件不够,我指的是家庭出身条件,可是团支书喜旺他不懂我的意思,非说我条件够,表现好。这倒是的,闷头干活实受,整“内人党”我努力制止武斗,老乡们都说我是好娃娃。这个评价中肯,我是好娃娃,于是宣誓入团,连表格都不是我填的。
    
过了年,我担任大队妇女主任,把全村妇女工作搞得红红火火。这回更麻烦,大队党支书李荣找我谈话,动员我申请入党,我吱吱唔唔,心想这回躲不过去了,入党一定要进行外调,我填的三个“无”就露陷了,我必须悬崖勒马,不能表现这么好了。于是,我借口“肺部出了问题”,辞去大队妇女主任职务回北京休养去了。心想,顶多说我“革命意志衰退”,这总比说我填三个“无”“欺骗组织”强多了。

我在北京休养几个月,整天看书,心思重,吃得少,瘦身30斤,脸色白皙,又回村了。离家那天北京瓢泼大雨,我撑着伞,拎着行李包,趟着大水走出院子,妈妈追在后面说别走了,我头也没回走了。到村里,大队领导安排我看管村边小树林,对我照顾很好。 
          作者入乡随俗,1970年代土左旗,1980年代凡尔赛 
       
没想到进了师训班还是要过这个“政审”关。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我提不起劲儿,思绪不断,每天在通铺一躺就是几个小时,一动不动。来自北什轴公社的陆庆和担心我精神出问题,尽量跟我说笑话。她们村9个女同学有3个出了问题,都是她照顾的,先后送回北京。
    
其实,我当时心理抑郁。家庭出身、政治审查对人的摧残极为严酷。自闭,沉闷,估计有不少知识青年承受精神折磨,有的甚至影响一生。我虽然郁闷,却没有失去信念,内心始终保持清高,坚守自己的方向。很多年以后省悟到,从小受到欧洲传统音乐的熏陶,赋予我神圣的正义感与个性意识,其影响之深,不是政治说教和劳动改造能够消除的。
    
董老师在政审学习课上说,你们转正以后就是人民教师了,家里有什么问题一定要现在说,对组织忠诚,不然以后会有麻烦。大多数同学出身清楚,回答政审调查之后都在复习功课,准备考试。教室里只剩下徐鹤寿和我,对着纸笔发怵。徐鹤寿和我一样都是教授子女,中国高校教授大都在1955年肃反或者1957年反右遭遇冤案。

不用猜也知道,我们面临同样难题。那时候知青同学大都互相体谅,谁也不会问谁家里问题。徐鹤寿自言自语:还是给人家写了吧。我苦笑,心照不宣,拿起笔来,忽然有了灵感,把父母宽以待人、勤恳工作写了一篇散文,对三个“无”采取了模棱两可、若有若无的办法。写完后长出一口气,交了。
   
第二天董老师特别关注我,大家都在复习功课准备考试,我没复习,反正我没有课本,也没地方张罗。董老师问我:你怎么不复习呢?我顶了一句:我为什么要复习呢 ?董老师没说什么,笑笑走了。我那些日子出于对“政审”的抵触,说话没好气,一反平时温和性格。
    
考试那几天我很放松,答卷还算顺利,尤其是语文,轻而易举。在语文考场上,董老师走到陆庆和桌旁,忽然高声说,嘿,我要的就是这个劲儿!接着拿起陆庆和的考卷念了一句:今天的考试只能考出书本成绩,未来的实践才是真正考场!董老师的这个举动让我认识到一位不同寻常的教师,陆庆和是原北京女一中高一同学,她考卷上的这句话成为我们一生的尺度。
    
考试完毕,董老师一个一个找我们单独谈话,算是面试吧。轮到我,董老师说,让你们写家庭出身问题,你倒好,不置可否来了篇散文,你的文笔和思路都很不错嘛。见我不吭声,董老师又说,你考试成绩不错,语文非常好,数学嘛,凡是你学过的都答对了,可见你学习基础很好,停课六、七年了,你又没复习,能够考出这样好成绩说明你学习能力强。我楞住了,连我不复习都被列入成绩测量之内,原来两个月期间老师一直在观察我们啊。这一番话把我的自信程度一下子提高到新阶段。
    
董老师又说,按照你的考试成绩和学习能力,应该分配到中学教书,可是你的学历只到初中二年级,如果去教小学,那太可惜了。只有一个办法,你“小三门”怎么样?就是音体美方面。我说音乐方面我有把握,我会键盘乐。接着介绍自己从小被选入北京市西城区少年之家歌舞组,中学考入北京市少年宫友谊合唱团,受过专业训练,有舞台经验,还懂一些外宾礼仪。董老师笑了,让我准备考试。整个土左旗只有一架钢琴放在库房里,长期受潮,音准不够,不能使用。三天后我在风琴上激情弹奏《国际歌》,还表演歌舞,顺利通过考试。 

作者拉手风琴,内蒙古土左旗。1974年 
    
不久,宣布分配名单,我和徐鹤寿、胡佩诚、尹占华分配到新建的察素齐二中,当时这所中学没有初中,只有高中。我担任文艺教师(那年头,取消了音乐教师,高中文艺课培养文艺骨干),徐鹤寿和胡佩诚教英语,尹占华教历史。他们三位都是原北京四中高三同学,比我年长好几岁。陆庆和分配到毕克齐中学教语文,距离察二中30公里,火车一站地。董老师说,你和陆庆和是好朋友,把你俩分开,友谊才可长久。董老师想得周到,此后我和陆庆和天南海北成为一生的知己好友。分配完毕,师训班的第三个月是放假回家,我们挣到人生第一份实习工资,高高兴兴回北京探亲,1973年过了春节,就进入各自学校开始教书。 
    
关于“政审”,几个月后土左旗教育局发往各位父母单位的“政审”函调陆续回复。一天,董老师到察二中找我,站在操场边上问,你父亲档案资料有这么厚,你知道吗?说着做了一个三寸厚的手势。董老师确认我不知道后慈祥地说,你不知道也好,心中保持父亲的美好形象吧。就这一句话,把我几年来躲来躲去的心理问题解决了。
    
我父亲是中国保险界学术权威,冤案始于1955年,彻底平反是1980年。我母亲是音乐教师,通晓三门外语,由于我外公和小姨在台湾,母亲长期被列入另类,改革开放,解除压力,任职新闻机构。在文革阶级斗争最尖锐时期,内蒙古农村老乡们、董文烈老师与土左旗教育局保护了我,也保护了许许多多出身“有问题”的北京知青。我在察二中没有受到歧视,还担任了教工团支部书记。


巴黎防疫新冠,作者禁足宅院。2020年 


2017年7月27日

于巴黎完稿


郭凝专列
草原记忆,杀青蛙掏鸟窝煮瘟鸡
怀念邓丽君,我们曾相聚在巴黎

本号获作者许可分享

原载微信公号熊窝2

给老编续杯咖啡

请摁下打赏二维码吧


内蒙古知青

陆庆和:女大当嫁
 雷霆:爸爸帮我抄诊断书"病退"回京
安玉海:病退回城,管它真的假的
孙继钢:砖窑里干着驴的活,
脑袋也像被驴踢了一样
邱力:难忘那一夜,
最后一批北京知青病退返城
施和平:有一种心碎,
是一次又一次的撕裂与别离
刘平清:今生我欠自己一个梦还没有圆
王金堂:从"逃跑"回家到"病退"回家
翟新华:大返城时期,
他留在兵团成了改革典型
王昺:一群天津女知青
在内蒙包头的“意外之喜”
马明:当上草原兽医,
冲破政审踏上回京读书路
李欣:我参加过草原上的打狼运动
李庆曾:兵团战友刘成豪之死
吕丁倩:夏锄日当午,
燥热的空气能灼痛五脏六腑
冰天雪地绝处求生的高考之路
我经历的1976年高招
工农兵学员是如此推荐的
明月千里照白雪,故乡只多万重山
那个坑坑洼洼的多事之秋
两个女孩命悬一线的迷路
李银河:我的人生第一课
聂平:最亲密"战友"是虱子跳蚤臭虫
赛力罕:命悬一线的脱险瞬间
赛力罕:妈妈送我去大草原当牧民
赛力罕:我在草原上的牧民生活
李银河:我的人生第一课
黄培:草料场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黄培:我们是乌拉特草原上的牧羊女
 黄培:一张照片差点搭上一条命
陈佩斯:珍藏在大草原上的青春
作家老鬼:大草原上的"孤狼"岁月
老鬼:姜傻子一定要在草原咽气
老鬼其人与《血色黄昏》
徐小棣:异丙嗪,青年时代的故事
张美音:父亲让我去问江青
朱今天:六千“侉子”走武川
唐燕:土默川酸曲曾经是我们的最爱
唐燕:下乡插队时,我们不懂爱情
王海军:女知青和她们的农民丈夫
陆庆和:女大当嫁
许晓鸣:我为什么嫁给内蒙古草原牧民
马晓力:知青陈丽霞永远留在大草原
钱江:我的第一个病人
王海军:我们村的男知青
刘晓阳:从插队到洋插队的北京姑娘
李大同:草原归去来
秦晓:我们在牧区吃商品粮啃大羊腿
刘晓阳: “知青”李三友个案
克明:我与呼伦贝尔大草原
唐晓峰:大家心里有底,
不可能一辈子扎根农村
马晓力:蒙古额吉没有白疼你们
纪敦睦:一位本该成为大师的人物
留守在内蒙古的老知青们 
火勒旮弃:一个北京知青的命运
内蒙古草原上的五月夺命雪
徐小棣:北京六九届,"一锅端"下乡

舒顺林:草原上有一份报纸叫“兵团战友”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界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童年回忆  文革  上山当兵月  青工光阴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职业  学术  家国……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蒙”字标大草原优品,向世界递上内蒙古名片~🤩
全国表彰公示!巴彦淖尔这些集体和个人上榜
80后的她,任副市长(附简历)
产权交易上平台 农村资产“活”起来
内蒙古突发地震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