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莫伸,原名孙树淦,1951年生人,7岁时随修建宝成铁路的父母从江苏来到陕西生活。1968年赴秦岭山区插队务农,1972年后历任宝鸡车站货场装卸工。1977年开始发表作品。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80年毕业于中国文学讲习所。历任《西安铁道报》记者、西安电影制片厂编剧、陕西省作协副主席、陕西省社科院文学艺术研究所所长等。
作者:莫 伸
作者注:1980年,中国作家协会为了尽快改变“文革”造成的文学艺术园地一片凋零的现象,集中起一批在文坛上崭露头角的青年作者到文学讲习所学习。我有幸是其中的一员。事过数十年后,翻看当时随手记下的一些零星的生活片段,颇有感慨。
1990年王安忆来西安,《西安铁道报》记者石裕国在省作协大院的高桂滋公馆为她拍下了这张相片
文讲所一共有五位女学员。竹林、张抗抗、刘树华、叶文玲、王安忆。王安忆是女学员中年纪最小的。她出身于文学世家。母亲是著名作家茹志鹃。初到文讲所的时候,大家都不知道她发表过什么作品,也多少觉得有几分奇怪──毕竟,凡是到文讲所参加学习的人,至少都发表过作品,而且所发作品基本上都是在社会上产生过相当影响的。但是很快,大家便知道了,她发表过作品,而且写得相当好,是一篇少儿作品,题目叫《谁是未来的中队长》,后来这篇作品也果然获得了全国优秀少儿作品奖。但大家对儿童文学有一种偏见,所以并没有特别地重视她。只是这没有维持多长时间,王安忆以自己的出色表现,很快令大家无法不对她刮目相看了。
1980年在山海关,左起张抗抗、孔捷生、莫伸、关庚寅、王安忆、王梓夫、高尔品、叶文玲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偶然中翻看到《人民文学》上有一篇王安忆写的散文《从疾驶的车窗前掠过的》,这是我读到的王安忆的第一部作品,读完以后,我深深地被打动了,如果说散文也分多种形式和多种类别的话,那么这篇散文应当是叙事的。它讲了作者在农村插队时的一些事情,这些事情都非常微小,非常细琐,放在其他人眼里,很可能会觉得完全没有什么写头,但是王安忆写了,并且从这些细琐的小事中咀嚼出来了好多有滋有味的东西。写得真是好!几乎同时,我又在《北京文学》上看到王安忆的第二部作品。这是一部短篇小说,题目是《雨,沙沙沙》,那天是午睡前读的,没想到一读就放不下,直到读完才罢手,而心情却始终处于一种振奋状态,我睡不着,干脆下床去找人聊,大家都在午睡,只有申跃中不睡,于是我问他看过王安忆的作品没有?申跃中说:“我觉得在文讲所这些女学员里边,她的潜力恐怕是最大的──你说呢?”我同意他的论断,也讲了自己的看法,作为一个作家,王安忆突出的优点是她具有非凡的感受力。对周围的一切,无论是人是物,她都实在是太敏感了!这对于一个创作者是非常难得的!换句话说,一个作家首先应当是一个活生生的、感觉敏锐的人,这才能够使广泛复杂而斑驳曲折的生活通过他自己的心灵时,被过滤成更高意义上的艺术。王安忆的作品不像有些人那样,靠编织一个离奇故事来赢得读者,那样的作品读头一遍时兴味盎然,但再读时就由于已经熟悉了情节而丧失了滋味。她的作品犹如一块熏得很好的牛肉干,初嚼时,有一股浅浅的鲜味,越嚼这味道竟越浓烈起来。我认为,作为一名作家,她简直非凡!问题还不仅仅在于王安忆的文章写得漂亮,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王安忆也是那样出色。她丝毫不像有些所谓的女艺术家,事业上什么也做不出,但一付玩世不恭和放浪形骸的模样先做了出来。王安忆是那样循规蹈矩,那样清纯和腼腆,即使排除了写作,在生活中,王安忆同样是一个值得信赖也值得尊敬的人。记得文讲所临结业前召开了一次座谈会,要求大家相互交流一下创作体会。会前早早便给大家布置了任务,规定了人人都要发言。按说这种场合照例要有一个沉默的前奏,之后大家才逐渐踊跃。谁知这一回不同,主持者才说完,王安忆就第一个举手要求发言。她手里拿着一张很小的纸片,那是她准备的发言提要。可以明显地看出来,她不善于在众人面前讲话,尽管所谓的众人只是我们这些朝夕相处的学员,但她仍然脸涨得通红,仍然紧张而局促。我很注意地听她发言,虽然她的发言是那样简短,那样窘迫, 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但我仍然捕捉住中心意思并迅速地进行记录。座谈会开完后,我把记录本递给她:“你看一下,这是不是你的原意?”她认认真真看完,说:“是的是的,不过比我说的更简练更准确些!”又犹豫了一下,突然红着脸问我了一句,“ 莫伸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头一个发言?”她说:“我怕发言。要让我最后发言,一直处于紧张状态,那真是受不了。我抢着说,说完心就不跳了!”
王安忆说:在政治上我比较麻木,这不仅因为我对政治向来关心少,而且这十多年来,政治上变来变去,忽而这样,忽而那样,忽而苏联是友谊万古长青的老大哥,忽而又成了刀枪相见的敌人,我简直搞不清是怎么回事。所以现在有人讲,作家首先要关心政治,作家首先一定要有个正确的世界观,我觉得这种说法有些简单和绝对了。有正确的世界观当然最好,但这是不好强求的,不可能先去把世界观都搞好了再去练习当个作家。我觉得在目前情况下,少考虑一些政治倒更好些。我用笔写作,就希望表达我自己感受到的美好的感情和思想,希望生活能变得更美好些、更光明些。我依照着这个目标去写,尽量少考虑政治上的需要,反而觉得少受束缚,更放得开!她说:写东西必须是自己切身体验和感受的,必须要与自己对生活、人生以及方方面面的理解和认识挂起勾来。写《从疾驶的车窗前掠过的》这篇文章,是我翻看以往农村生活的日记,产生了一种往事回望的惆怅。多少微小然而美好的东西,在人生道路匆匆忙忙的奔驶中被忽略掉了。写《雨,沙沙沙》是我和任何一位年轻姑娘一样,对爱情有着不灭不绝的憧憬和向往。这些感受是艺术化的,但也是完全真实的。她说:写作必须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法,让我完完整整地叙述一个故事,我就会感到非常棘手。而表达一种意向或情感,用随意些的、变幻些的手法去完成它,我就会明显地感到轻松得多。我想,形式必须为内容服务,这是对的。但同时,如果没有掌握住一种或者几种能够很娴熟地表达作者意图的形式,那么很好的内容也会表达不好的。王安忆说的是心里话,事实上,她确实让我看过她的一篇稿子,那是她尝试用自己所不熟悉的方法去塑造人物,我看后认为不成功,因此当场很不客气地将它枪毙了。如果放在别人,很可能会下不来台甚至为此而动怒翻脸,但王安忆是诚心诚意地让我看稿,是诚心诚意地让我提意见,因此她丝毫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而是那样谦虚地承认了她的失败。
1980年中国作协第五期文学讲习所的学员中英才迭出,其中仅中国作协副主席就产生了四位:蒋子龙、叶辛、张抗抗、王安忆
1990年4月中旬,王安忆和上海《现代家庭》杂志社编辑室主任林华以及《中国妇女报》记者葛珊兰到西安。我陪她们一起到乾陵游玩。古陵道路两侧满是农家妇女在兜售自己缝制的布玩具,王安忆对这些纯粹的手工艺品产生出强烈的兴趣,农妇们纷纷围着她,口舌利索地劝她买东西。于是我目睹了极为有趣的一幕——一位叫卖得最凶的农妇手里拿着的是布驴,或者叫布马——反正是自家手工缝制的,没有什么严格的要求。说它像马可以。说它像驴同样可以。农妇急于兜售,极力解释说:“马就是这种样子!咱这儿的马都是这种样子!”王安忆一下回答不出,于是自己和自己生气:“反正马不是这种样子!”农妇根本不理解王安忆为什么要较这个真儿,误认为对方之所以如此认真,是想买到布马,于是更加卖力地解释:“马就是这种样子!你看,咱做的明明是马,你放心,不是驴,绝对不是驴!驴咋能是这种样子——你哪怕少给几个钱,把这马买了去!”王安忆却更加生气:“明明不是马!你偏要说是马!你要这样骗人,我就不买你的东西!”一听不买她的东西,农妇顿时像当头挨了一棒,傻愣愣地看着她。王安忆说:“你说实话,到底是马还是驴?你要说实话我才买你的东西!”王安忆说:“不是我说是驴就是驴,它本来是驴你就应当说是驴!你说,到底是马还是驴?”农妇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的,接过了钱还一时回不过神儿。问题还不仅仅于此,当天晚上回到作协院内的招待所,陕西女作家李天芳来看王安忆。握手寒暄之后,王安忆头一件事就是把这头“布驴”拿出来,问:“你说这到底是马还是驴?”王安忆顿时很得意,说:“我就说是驴嘛。马没有这么长的耳朵的!这明明就是驴!”随后和李天芳认真地讨论起马和驴的区别来。我看着王安忆认真的神态,忍不住直要笑。同时心里很感慨,从80年到90年,十年过去了,可是王安忆的单纯和率真却丝毫没有改变。对个人而言,这似乎不值得夸耀,她这种纯真会很难适应今天过于复杂也过于腥腻的现实生活的,但也唯其如此,她这种透明般的个性才是多么难得又多么可贵啊!
2011年,前排左起蒋子龙、叶文玲、刘富道,后排左起叶辛、王安忆、莫伸、张抗抗、韩石山、陈世旭、艾克拜尔、竹林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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