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童年 | 沈克明:​上海石库门老记忆,"我伲是本地人"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10-07

作者简历


沈克明,资深媒体记者编辑,专栏作家,纽约资深物业管理专家,纽约曼哈顿舞台摄影学会会员,《美国摄影》杂志编委。擅长新闻事件、人物与舞台摄影,近年来集中于用摄影记录个人、行业、社区的历史。


原题

上海石库门的记忆

我出生在石库门里




作者:沈克明


01

石库门是上海建筑的一大特色,从两扇黑漆大木门进去便是天井,客堂,厕所,楼梯,厨房,后门,左侧或右侧是前后厢房,二楼是前楼,浴室,亭子间,左侧或右侧也是厢房。

以我现在美国眼光看,上海的石库门就是连排一家庭房屋,几排或十几排房屋连成一个居住小区。进小区有大铁门,在1950代初,石库门入口还有印度“红头阿三”看门。

我是上海人,听爷爷讲,他的爷爷出生在上海漕河泾,那是清朝的事了。我从三到五岁住在上海斜土路1179弄7号爷爷的“本地房子”里。真正上海出生的人常常称自己是"本地人" , 我祖母是浦东人,我小时候,她教我说话,常常说"我伲是本地人"。(上海人口有70%是从江浙等各省市移居到上海的。)

"本地房子" 实际上是木结构的青砖泥瓦房, 上海人叫自己房子是"本地房子", 我想,那时候上海人的这种叫法,应该是区别洋人在上海建造的房子风格。印象中爷爷本地房子的橱房是个大灶头,大锅底下是烧稻草,木柴的。


但我出生在上海虹口区的三德坊石库门里。1948年,我父亲的叔父沈国安先生任职的美孚石油公司迁移香港,叔父举家搬迁香港。留下一栋石库门没人居住,叔父对爷爷说希望大侄子去居住。

那时我父亲与母亲结婚不久,我父亲在四川路上海邮政总局工作,石库门离邮政大楼不远。按理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但我父亲就是不愿意去住,因为那时我父亲已经为共产党工作。美孚石油公司是美国公司,叔父在美国公司工作,那时正处在中美政权激烈交战时刻,一般遵纪的基层共产党人哪敢与美蒋有关系的亲属或机构交往!

后来,爷爷告诉过我,他以死相逼我父亲搬入虹口石库门,我一直记着爷爷常说的一句话,“亲情骨肉相联,兄弟手足同胞 ”。联系犯什么法!直到他去世,他始终鼓励兄弟姐妹要团结互相。


母亲回忆说,虹口石库门房子很大,父亲去上班,她一人留在家里,怕极了。住了两个月,父亲把结拜兄弟张林福伯伯请来同住,张伯伯那时也刚结婚,两对年轻的夫妇住在一栋石库门里,白天男的去上班,女的结伴去买菜,烧饭。

一年以后,我与张伯伯的儿子相差一周,都出生在这栋石库门里。


父亲在世时,跟我说过一件事,1948年底,有个日本人在石库门附近转几天,父亲很担心这个日本人的动机不纯,于是找了块木牌,上面写“上海市邮政局职工宿舍”,征的邮政局官长同意,把牌子钉在大黑门上,日本人见了再也没有出现了。

1950年,父亲的叔父回沪把虹口石库门卖了,父母亲带着我回到斜土路本地屋子住。


张伯伯在三德坊另租了两间。五六十年代,父亲与张伯伯过年过节都有互访,我随父母去过那“三德坊”多次。张伯伯也是共产党人,文革时受到冲击,后来又疾病缠身,产生厌世念头,在石库门里上吊自尽!那个年代,共产党人自尽是被认为对革命的背判,档案上的一个结论会影响子女的一生,张伯伯老实忠厚,组织上最后手下留情,以“病故”处理。

我查看过父亲生前记事本,1950年,他因结拜兄弟、住过叔父的石库门写过检查,受过党内批评处分。父亲一生任职提升都因叔父关系受到影响。

1980年代,我在报社任职,我原公司组织一干部找我办事,向我坦白一事:文革后,国家外交部缺外语人材,特请上海培养法语学生,我被推荐,但被这位处长因我隐瞒我父亲的叔父在香港这一亲属关系,被他拦下。

我从未见这位非常爱国的叔伯爷爷。他在1990年代回上海定居,去世时,上海侨联也派代表参加了,我父亲主持追悼会并念了悼词。那时我已经在美国,后来知道,我们家谱中,爷爷这辈是“福”字辈,父亲叔伯是“全”字辈,我是“克”字辈。这位叔伯爷爷在年青时去掉名字中的“福”,改名“国安”,一生希望国家平安兴旺!而我父亲,叔叔及我,我妹都因他海外关系,工作升职都不平不安,坎坎坷坷!

02

我五岁的时候,父亲得到上海市邮政局分派的房子,我们从徐汇区的本地房子搬到静安区的三星坊石库门住。

三星坊石库门分成前弄堂与后弄堂,前弄堂是沿马路带有店面的石库门,它没大黑木门,进出都从后门。后弄堂除有吊了铜环的大黑木门外,居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我从小被灌输不要与前弄堂小孩玩,他们都是野蛮小囡,他们的父母都是开老虎灶,烟纸店,大饼摊的小业主或是菜场卖菜阿姨,切肉阿伯,公共浴室搓背男人,每栋石库门住了五六户人家!

我父亲分到的是后弄堂30号,一栋石库门住二家,楼上住的是杨家庆伯伯一家,他在市邮政局的官职比我父亲高,我们住在楼下。黑漆大门上有二个敲门的铜环,天井是种了一个夹竹桃,每年春天开满粉红色的花。现在我才知道夹竹桃树有毒,不明白以前的房客为什么要种夹竹桃树。


左邻28号楼上是金家,据说金先生解放前当上海警察局副局长,他有九个小孩,个个大学毕业。金先生在四十年代末过世了。三星坊石库门的客堂是大理石磁砖,五十年代,金家在周末常在客堂举办舞会。


楼下是孙家,主人是市政建筑设计师,大儿子中学时爱上沪剧,自主考入上海沪剧院学习班,但被父母“打”的要死,决不让儿子去当戏子。后来父亲请来画家程十发等人教画,大儿子成了画家。老二读书用功,高中进入育才中学,复旦大学毕业后再到美国留学,一直读到博士,他与我相差一岁,我受他唯有读书高的影响较大。

右舍32号是顾家,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妻,独生儿子戴了金丝边眼镜,绅士派头,在电力公司任工程师。他们家有个老佣,帮助烧菜煮饭,我们叫他“大菜师傅”,那时他已经六七十岁,光顶,胖胖,和蔼可亲。夏天中午常穿了橱师服在后门口打个盹,我们小孩经常用扫把上的芦苇草去痒他。

顾家客堂墙上挂了两幅清朝官员的画像,是顾家的先祖。


搬到三星坊,我最出丑的一件事,至今记忆犹深,那时我五岁,一个妹妹三岁,一个妹妹一岁。有天傍晚六点,父母亲都没有回家,我越想越怕,于是把石库门大黑门打开,坐在客堂中央大哭大叫“妈妈,妈妈,回来呀,回来呀!” 二个妹妹跟着我一起哭一起叫。左邻右舍好像没听见似的,大约过了半小时,对面14号后门沈家姆妈跑进来了,安抚我们三个小孩,说妈妈马上回来了,又给我们送来吃的东西。沈家是开五金店的,是个小老板,他们有五个孩子。沈家姆妈平时在家就是照顾孩子。我母亲很感激沈家姆妈,后来相处得不错!

现在网上经常贴出上海老弄堂的照片,也有老旧破烂石库门七十二家房客又亲和又混乱的照片。我住过的石库门大概都比较高档,邻居走动很少,尤其是冬天,弄堂里宁静的凄凉!住在三星坊,父母都去上班,我们三个孩子没人管,于是父亲把爷爷奶奶接过来同住了。

爷爷奶奶住到三星坊后, 在天井里养过小白兔、小鸡,为我们童年增加不少乐趣。爷爷常跟我讲《水浒》《三国》里好汉的故事。

住在南市区城里的爷爷的小弟林生每隔几个星期,乘24路电车来看望爷爷一次。住在富民路的侄女玉翠也经常来看望爷爷。


上海就近入学,上小学与中学,我与邻居的孩子成了同学,对同学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慢慢熟悉了。第一次听《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是与小孩时玩伴蒋友杰在24号里,坐在小橙子上,听他母亲讲的。24号蒋家培养了三个孩子从医科大学毕业,成为医生。

邻居的同学父母爷爷奶奶特别注重哪家的孩子读书成绩好坏,不让自家孩子与读书差的邻居小孩交往,幸亏我与两个妹妹在学校成绩优异,还当上班干部,没有被人看不起。

文革开始后,好几个同学的奶奶爷爷因地主婆、资本家受到折磨后自杀了。

我们楼上的杨伯伯被贴多张大字报,说他在国民党南京监狱自首,是叛徒,日斗夜斗。文革结束后,也没给出一个结论,后来肝癌去世了,老婆生乳房癌也死了。留下五个儿女,生活极其困难。

我父亲官不大,又是负责技术工作,得过发明奖,文革时没有受大冲击,但左邻右舍都是资本家、官僚、交际花、教师、学者,文革以后,人的思维发生极大变化,信任与和谐消失,于是我们搬离了三星坊石库门。

2018年回上海,重访三星坊,弄堂里每家门口堆放乱七八糟的杂物,弄堂变得又窄又乱。以前那种整洁干净, 人少安宁,冬天带有凄凉感觉没有了。见到一个小时玩耍的孩提朋友,他说90%的老居民都搬走了,现在住都是外省市来上海打工的租客。

我又赶到出生地三德坊,印象中记得它在虹口有百年历史的建筑救火会附近,但找来找去不见三德坊,我去附近的派出所打听三德坊在哪条路上,年轻的民警这个问那个,外面问里面,个个不晓,业务之差令人惊讶!幸好碰到一个老虹口,他带我去看原址,一个正在建高楼的工地,三德坊两年之前拆了!

上海的石库门建筑已经被拆得差不多了,但石库门的印象与记忆在上海人心中拆不掉!上海再也不会建造石库门居住小区了,但许多回忆文章与影像构成了独特的石库门文化,成为现代人研究与探索的课题。

2019年6月


沈克明专列

上海培进中学的老师们

岳母的烦恼,那些“烫手”的钱

经历一场与心肌梗塞的生死博斗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给老编续杯咖啡
就摁下二维码打赏吧

上海旧事
范文发:上海滩弄堂故事,
我的过房娘
庄稼婴:那时春节,
上海滩的老味道
胡道轨:共享厨房的那些事
邱根发:1980年代的上海掌门人
邱根发:上海“钓鱼台”,
没有门牌的414招待所
陈党耀:1971年,
上海没有初中毕业生
李平心:上海文革罹难者第一人
庄稼婴:上海瑞华公寓,
红色年代的零碎记忆
庄稼婴:我在上海外贸学院的教书生涯
庄稼婴:上海瑞华公寓,
红色年代的部落文化
庄稼婴:上海地下交通站的生死考验
庄稼婴:1942年日军刺刀下的上海
上海首次召开电视大会揪斗贺绿汀
清华才女孙兰:
文革中选择自杀的上海教育局长
一位有人缘有口碑的上海市长,
昨天凌晨突然走了!
王泰玄:妻子是上海大小姐,
嫁给我这个乡下穷小子
马军:上海名媛徐景淑的这一生
葛剑雄:我的1978,
上海人大代表复旦考研记
葛剑雄:魔都上海的前世今生
张业新:恢复高考后的上海电大
张宽:小姐姐和我,
上海街角那碗定情的阳春面
陈敏:上海和平饭店
咖啡5角一杯令人狼狈
张富康:上海驱赶知青返乡
赵柏生:我在上海长大,
从未睡过床铺它一定很美妙
叶秋怡:上海牛棚八年挤奶工
后来成了德国的物理博士
俞京:上海水泥厂青春十年,
跟着“形势”刷标语
淞沪会战时,逃亡上海的血泪之路
胡道轨:纯真年代的上海中学生活
胡道轨:一个上海人的
五处住宅和四次搬家
胡道轨:妹妹嫁了贫农小伙
朱永嘉:上海写作组的那些事儿
北岛:大串联到上海,
我对陈丕显秘书大发雷霆
叶永烈:谁把毛泽东长媳投进上海监狱?
桑宜川:上海圣约翰大学的前世今生
朱镕基当选上海市长前的讲话
陈小春:在上海外滩享用的奇葩晚餐
范文发:”上海户口“,让祖母牵肠挂肚
范文发:庆幸属于上海人一分子
许佩兰:外汇保佑我们一家没被赶出上海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童年回忆  文革  上山当兵月  青工光阴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职业  学术  家国……40后、50后、60后的光阴故事这一代人的苦难辉煌与现实关怀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点击分享赞在看,是对我们最佳鼓励☟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