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知识无用论”盛行之际,我能有机会求学,幸亦不幸。所谓幸,是圆了“大学”梦;所谓不幸,是身处蒙昧时代,混迹于各色人等,灵魂备受煎熬。此番求学经历,古今中外少有,似值得一记。一、吃饭大学我们这一代生不逢时,正值好年华,却不幸失学。“停课闹革命”三年,学业荒废;“上山下乡”三年,日作夜息,农闲时节,或收工之后读点儿闲书,伙伴们从家里带来,相互传阅。我每次返乡,都从家里带几本,有历史丛书、英语合页文选、内部发行书籍,如《州委书记》《茹尔宾一家》和《多雪的冬天》等。这些书几经传阅,又脏又破,最后不知所踪。在麟游李家塬三孔破窑时,荧荧油灯旁读书,常会走神,忽忆及中学时代,坐在明亮的教室里,朗朗念书。此时,尝嗟悔无及:悔恨自己在求学时,辜负长辈教诲,虚度光阴;悔恨自己在“文革”中,批斗师长,欺辱同窗。悔悟之余,也盼望有朝一日,能重返校园。这一天终于盼到了!1972年暮春,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有幸进入大学读书,虽说是“工农兵”大学生。 拿到录取通知书,一看是“陕西师范大学”,不免有些失望,后来才知,自己因“政审”问题,让西安外国语学院刷掉;稍后,外交部选送原外语学校学生留学,再遭淘汰。虽说失望,但能继续求学,我已知足,况且,师范大学每月发放伙食补贴,解决了吃饭问题,可谓“吃饭大学”。4月下旬,浅学的初中生,一步跨入大学。眼前的校园,荒芜而冷清,操场边长满野草,时见陕西省歌舞团一队少女,袅袅婷婷,步入大礼堂,学跳芭蕾《红色娘子军》。林荫道挂着大红横幅,上书“欢迎工农兵新学员”,树上贴一些标语,教职员工热心接待,让人莫名地感动。5月9日,开学典礼,主席台上就座的,几乎全是军人和工人,个把“解放”干部呆坐其间。台下的学员,一眼望去,满是黑夹袄、劳动布工装,杂以国防绿。“工农兵”学员,衣分三色。 开学先“教育”,除了劳动,便是政治学习。劳动可是“工农兵”学员的拿手活计;而政治学习,更是大展身手时。每逢开会,大家争相发言,豪言迭出。待到学习文化课,尤其是学习英语、俄语时,许多学员一背ABC,或ЭЮЯ,就大叫头疼。这也难怪,所谓“工农兵”大学生,其实,最高学历也就初中,有些学员文化程度更低,遑论洋文。一时间,大家豪情顿失,畏难情绪蔓延开来。此时,工宣队祭起思想武器之招。某日,全系召开大会,“端正学习态度”。工宣队老张师傅一手叉腰,一手高举“红宝书”,张口亮出金牙,口气豪迈:“又红又专,关键是红!这个这个,有了红,有了毛泽东思想这个强大的武器,就能排除万难,攻克外语关!这个这个,没什么了不起!”接着,工、农、兵学员代表上台表决心。轮到名叫“红云”的女生,轩昂登台,一把撸起左臂袖口,露出锃亮的手表,动情地说,离别家乡时,爸爸给她买了这块表,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呀,咱们家祖祖辈辈没出过大学生。如今,毛主席让你上了大学,你可要争气。戴上这块表,就是为了让你珍惜分分秒秒;戴上这块表,就是为了让你每学一个单词,都是射向封资修的一颗子弹。”老张师傅带头鼓掌,众学员跟着鼓掌。谁曾想,来年早春,某天清晨,突然传来红云跳楼的消息,紧接着,女厕所蹲坑旁,一个婴儿呱呱坠地,校园气氛陡然紧张。校方封锁女生宿舍,女校医领着一拨人,逐舍排查。后来查清,厕所临产者是政教系某女生,几周前,有了身孕的她,还与陕歌少女同台跳《红色娘子军》。据传,她俩的受难,都与上学之前的孽情有关。幸好抢救及时,红云保住性命,但伤及大脑和双目。她住院期间,系里组织师生轮流看护。一天,轮我和陆华珊老师值班,一进病房,便看到红云满头缠着纱布,躺在病床输液。那么豪爽的女生,如今却人事不省,双目失明,让人充满同情。过了一年,听说她和家人住在校区养病,我与系副主任张中惠去看望。红云一头秀发,剪得短短的,眼窝塌陷,较以前胖了,跟我们聊得开心,问起还记不记得我,她循声转向我,扬起眉毛,爽朗地笑说:“记得,记得,英一的班长嘛。黑黑的,哈哈哈!”二、拉练杂记英文26个字母学完,开始学习单句,学员们热情高涨,天刚亮,就各自在校园找个僻静处,高声朗读。系里号召大家“一帮一,一对红”、“绝不让一个阶级兄弟姐妹掉队”,学员之间互帮互学,校园出现学习风气,却引起军、工宣队的警觉。他们认为,“工农兵”学员刚一入学,就受“臭老九”影响,埋头读书,而不问走什么路,举什么旗。于是,校革委会决定,拉练到革命圣地延安,以提高学员的阶级觉悟。驻校军人自封团长和政委,全校编为两个营,每营三个系,学系班级编为连排。 7月1日,凌晨四点,学校大喇叭传出嘹亮的军号,各连队按番号依次出发,冒雨步行到火车站,然后,乘火车至铜川宜古村,参观 “霸王窑”阶级教育展览馆。阶级觉悟提高了,部队出发,一路走向圣地延安。第二天,部队行走四十多里,从蔡坊到甘泉县道镇,夜宿牛圈。当晚,老张师傅情绪亢奋,靠在牛槽上,给全连战士宣讲哲学。他晃着红宝书,闪着金牙:“哲学这玩意儿,这个这个,简单嘛,就是明白学,亮堂学,懂不懂,咱群众一学就会,这个这个,没什么了不起。”再往后,我困得什么都不记得了。此后,一路行军,每有机会,老张师傅必宣讲哲学,或大谈国际形势。一次,他一手叉腰,一手作势,大讲“三个世界”:“第二世界,欧洲嘛,这个这个,有两大牙,葡萄牙和西班牙,”笑得大家前仰后合,忘掉一路的劳顿。7月12日,部队进驻甘泉县城。好友薛军的父亲从省民政厅下放,时任县革委会副主任,我趁休整,去革委会大院求见薛伯。他见我进来,大感惊奇:“碎秦,咋到陕北来了?”我说学校拉练,途经甘泉。薛伯问:“饿了吧?”我嘴上说不饿,其实饿极了,一路跋涉,常吃不饱。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包白皮点心,勤务员端来一杯热茶,我连吃带喝,将发硬的点心大半吃去。吃罢,和他聊起一路见闻,说到在洛川境内冒雨行军,等后续部队过河,水已淹到腰部。薛伯问:“谁领队?”我说解放军某团长。他说:“混蛋!军人连常识都没有,这么大的雨,还敢沿山沟行军?下边公社报告说,学生娃刚过去,山洪就下来了。哎呀,多危险!”解放军团长缺乏常识,但花招不少,在甘泉境内导演一场“伏击战”;接着,又在延安附近组织一次夜战演习,又打信号弹,又放小鞭炮,模仿机关枪连射,整得战士疲惫不堪。 “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一曲《南泥湾》,广为传唱,让我误以为,南泥湾“处处呀是江南”。等到了那里,满目凋敝。第二天,当年“三五九旅”老战士,南泥湾公社党委刘书记作报告,大谈形势如何好,越来越好。可我一路看到的,却是老区百姓缺吃少穿,过得恓惶。1970年代中期某天,我去北京大姑家,与邦英姑父聊起南泥湾之行,说那里至今仍很穷困,他听罢黯然神伤,连声叹息。延安“大生产运动”时,他任“三五九旅”政委,在回忆文章中,涉及那段经历,总是一笔带过。此后两天,部队从南泥湾出发,经瓦渣河到英旺,一路山峦青翠,途经三个劳改农场,山沟里,河滩上,常见成群劳改犯,身穿囚衣,剃着光头,或锄地收割,或负重运输,与我们不期而遇,就躲闪一旁,垂头而立。每逢这时,随行工宣队员就提醒我们,保持革命警惕。行走在山野,不时遇到北京知青,破衣烂衫,破草帽压得很低,拄着锄头,默望拉练队伍。 27日,行军六十多里,到达瓦子街,歇息一天。那天,男生宿在牛棚,我像往常那样,主动把被单铺在门口,倒头便睡。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枕头(衣裤卷起,权当枕头)旁的军用挎包不见了。挎包里装有红宝书、日记本、手电筒等杂物,还有头天晚上留下的馒头。最让我心疼的,是一把不锈钢勺儿。据姥姥说,当年,宋八爷(母亲的祖父)在秦皇岛掌管吉盛兴洋行,家里餐具多为洋货,那把不锈钢勺儿是美国军用品,侥幸留下的,我从小用到大。“破四旧”时,姥姥见勺把刻有US,非常害怕,让我用锉刀将字母锉得模糊。8月3日晚,我们结束一个多月的拉练,返回学校。休息两天,工宣队又忙着组织汇报、演出。班会上,某复转兵学员表态:“这次拉练,皮晒黑了,心炼红了,更明确了学习的目的。”私下却说:“拉练?胡日鬼!” 过了两周,接到学校办公室通知,让我去领挎包。原来,那晚来了一只饿狗,从破门隙叼走挎包,吃了馒头,将包丢在野地,老乡捡了上交公家。从所附信函加盖的印章,可看出挎包经小队,大队,公社,层层上交县革委会,再辗转送回学校。时至今日,每使用那把失而复得的钢勺儿,仍感念陕北的乡民。三、潘师傅拉练返回,昏睡两日,接着天天参加政治学习,学完讨论,如此过了两周,好容易缓过劲来,本以为该学专业课了,不料工宣队又宣布,8月下旬,全系师生开赴灞桥农场,参加秋收,耗时三周。其间,平整土地,收割芝麻、花生。“工农兵”学员反映,所学单词忘得差不多了,经请示工宣队潘师傅,学员获准早饭之前,晨读一小时。第二天清晨,农场四周树丛和田埂,便传来朗朗读书声。潘师傅长得瘦高,马脸,颧骨凸着,一说话满口烟臭。此时,只见他叼着烟卷,弓腰背手,四处巡游,沿田埂走到学员跟前,先侧耳听一会儿,然后问:“洋文里早饭咋说?”学员答:“breakfast”, 潘师傅一愣,又问:“那午饭呢?”“lunch”,他咧嘴笑说:“愣吃。这个好记!” 星期天,下起秋雨,无法进大田劳作,学员抓紧时间学点英文。陆华珊老师兴致很高,教大家学唱“小河泛舟”,边唱边纠音。这首童谣,我上中学时学过,澳籍教师伯莱夫人教的,歌词结尾是:“Life is but a dream.”此时歌词改为:“Life is but a struggle.”潘师傅站在土坯房外听见唱歌,批评陆老师:“学洋文,就得认真学,咋能唱着学?”为此,陆老师作了检讨。 陆老师是广东人,风姿端正,双眸有神。据说她父亲曾任国民党驻法国外交官。因这一家庭背景,陆老师平日谨言慎行,即便如此,一言一行,都与众不同,衣着朴素,也显出优雅。她家在西安冶金建筑学院,家具不多,一应细软,全装在若干皮箱里,给人的感觉,是随时迁移。陆华珊老师在香港 “文革”结束,陆老师与丈夫当即移居香港。她的丈夫是著名建筑师,在香港参与过多处地标性建筑的设计。1984年底,中英签订《关于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陆老师给我寄来联合声明中英文本,附彩照一张,不久,随夫移民新加坡,从此失去联系。秋收之后,全系师生返校,没等喘息,军、工宣队又宣布,停课两周,进行“批林整风”。自林彪出逃,命丧大漠,已整整一年。其间,先是“批陈(伯达)整风”,转而又“批林(彪)整风”,但批来整去,都无法解除大家的困惑:林副统帅既为《党章》明确的接班人,何以要“阴谋政变”?为修补毛泽东受损的“光辉”形象,中央发表了毛泽东1966年6月致江青函。私函中,毛对林彪的“一些提法,总感觉不安。...... 为了打鬼,借助钟馗。”红头文件胡说:“英明领袖”早就看出林彪的野心。当时,我心生疑惑:既已看出副统帅的野心,为何钦定其为接班人?读到“七、八年以后还有一次横扫牛鬼蛇神的运动,尔后还要有多次扫除”,一算恰是1973年,心想,今后七八年来一次运动,如何是好?“批林整风”运动初期,师生大批“极左”,校园渐有生气,也形成学习气氛。连潘师傅也受感染,苦学英语。一天早上,江老师正在授课,前门突然打开,只见潘师傅大摇大摆地进来,见第一排有空座,就弓腰坐下。老师一愣,翻开讲义念开了。潘师傅听得认真,记得认真,不时发出怪笑,下课后,还叫个同学,帮他纠正发音,边纠边记。一次,我心生好奇,拿过他的小本一看,歪歪扭扭的英文后面,标着汉字,如“good morning (狗头猫拧)”,“one, two, three, four(挖土拾了个佛)”。没过两天,军、工宣队又传达最高指示,要大批林彪一伙的“极右”思潮。全校的批判调门,立时改变,从批“左”转为批“右”。对学员影响最大的,是学校上下,没人敢提学生应“以学为主”了。晚自习时,潘师傅叼着纸烟,背着手转过来,看我在读英语,就锁紧眉头说:“要又红又专呀!”后来,我见他转悠过来,赶紧拿出毛选,盖在课本上面,潘师傅立住脚,一看是“雄文”,就一脸严肃地说:“学习毛主席著作,要紧的是活学活用呀!”他忘了,这可是林彪的话。“四人帮”垮台第二年初,系里派我去阎良红安公司,为技术人员举办英语培训班,班上有一学员恰与潘师傅同一车间,说老潘刚从师大回来,给班组工人吹,他进驻师大那会儿,是一生最得意的时候:“往教授队伍跟前一站,哼!叫他的立正,莫人敢稍息!”某天午饭,食堂里人头攒动,瞥见潘师傅举着饭盒,拼命挤向窗口,把胳膊伸进窗口,打一份饭,吆喝着往外挤,撞到我跟前。我招呼一声:“潘师傅!”他愣了片刻,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四、开门办学陕西师大在灞桥、周至及泾阳分别开办三处农场,每逢夏收及秋收,立即停课,驱遣“工农兵”学员去劳动,短则两周,长则一月。“开门办学”之风兴起,农场便成为办学基地,农场有活,随叫随干,没有活路,开班授课。1973年春,我们又开到泾阳农场“办学”,所用教材,全靠江老师打字,我负责油印。上午光线正好,老师坐在土坯房门口,一边抽烟,一边快速敲打键钮,瞬间一行到头,“叮”地一响,回车再打。打完一页,从滚筒取下蜡纸,交我油印。后来,我也学打字,常帮老师打印教材。一次,某农工见我夜间打字,连夜报告场方,说我往台湾发报,闹出一场笑话。按照课表,上午授课,下午劳动。某日,上午刚开课,场长就急敲窗户,叫嚷“卸砖了!卸砖了!”我们连忙出去,从拖拉机上卸砖。忙罢,进了土坯房教室,还未喘过气,他又来敲窗:“要下雨了!快收粮。”江老师对此类干扰大为不满,与工宣队师傅吵了一架。我们天天如此大干,工宣队师傅还嫌办学“门开得窄”,于是,让我们打起背包,渡过泾河,开进对岸的礼泉县烽火大队,与公社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烽火人民公社与全国劳模王保京,赫赫有名。1955年,王宝京头扎“豹子头白毛巾”,与毛泽东合影,广为流传。所以,我们刚到烽火大队,还有些激动。村口粉墙上,涂着鲜红的标语:“日战大寨田,夜战新农村。”头天干活,我们就领会了豪言的意味。天刚破晓,早饭尚未吃完,村口的大喇叭就响起,老乡放下碗就走,我赶紧拿个馍,一边强咽,一边扛起铁锨去战天斗地。一天拼命劳作,累得如断了脊梁,收工时天色已晚,回来瘫在炕上,又饿又乏,房东叫吃饭,勉强起身去堂屋。谁知刚吃几口,大喇叭又叫嚣起来,催着去夜战,老乡放下碗就走,我将汤一口而尽,赶紧出发。地头拉起电灯,社员们干得热火。我喝了一肚子稀汤,无论是蹲着除草,还是拉架子车往地头送肥,都使不上劲,咬牙撑到半夜才收工。第二天早晨,我问房东:“天天这么干?”他哼了一声说:“庄稼人嘛!”在烽火大队干活,劳动强度远超上山下乡时。那会儿,苦干半响,还能歇息,这时,我为了表现,毫不惜力,拼着命地干,以为不如此,不足以“狠斗私字一闪念”,不足以“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自1974年初,情势诡谲,乱象丛生。教育界在“反右倾回潮”中,掀起学习朝阳农学院办学经验的高潮,什么“开门办学”、“社来社去”、“三上三下”1,不一而足。此门一开,学校教学秩序大乱,纷纷关门停学,去乡野,去厂矿,去军营,和工农兵一起“批儒评法”。4月初,外语系工宣队再度“开门”,将全系拉到西郊高压电瓷厂办学。该厂是五十年代初,苏联援建的156项重点建设项目之一,主要生产高压电瓷。我们住进一栋尚未竣工的红砖简易楼,分男女宿舍,水泥地上打通铺。每天一大早,系电教室架设小喇叭,准时放起音乐,师生们爬起,洗漱完毕,列队走向厂区,早饭后,领劳动布工装,下到各车间。我们三个同学,因身体条件好,与江老师一起分到制泥车间。所谓制泥,就是将生产高压电磁的物料球磨、搅拌、榨泥,然后传到粗练机,经人工切成泥棒。我们穿工装,系围裙,站在粗练机旁,将切割的泥棒搬到叉车上。一条泥棒,掂起来约一袋面的分量,一天下来,少说也得搬运成吨的泥棒,下班后,胳膊酸疼。那些年,自己一直干着苦力,倒不觉苦,唯痛惜时光流逝,而所学浅薄。休息期间,我们坐在工人堆中,听他们议论。工人们质朴而率真,在“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头,说起话来,毫无顾忌,咒骂“极左”,影射江青,我们听着,也不敢插嘴。归途,某学员对我说:“我看工人也挺反动!”他出身“贫农”,对党感情很深。五、祸从口出西晋人傅玄有言:“情莫多妄,口莫多言。病从口入,患自口出。心与口谋,安危之源。”(《口铭》)愚如我者,在“吃饭大学”这个是非之地,却忘了乡贤的告诫,险些招祸。1974年初,《人民日报》发表南京大学钟姓学员的《一份退学申请报告》,说钟某下乡三个月就“走后门”入伍,旋即又“走后门”入学,一时舆论沸腾,各地大批“走后门”。毛泽东对此大为不满,认为干扰了他的战略部署:“现在,形而上学猖獗,片面性,批林批孔,又夹着走后门,有可能冲淡批林批孔。”接着中央发文,传达最高指示:“从后门进来的不一定是坏人;从前门进来的不一定是好人。”听了传达,我大为反感,与同学议论时冲口而出:“这是什么话?黑白颠倒嘛!什么都一人说了算?”立马有人密报工宣队。第二天下午,工宣队指派小张师傅找我谈话。那一学期,工宣队轮换,小张师傅刚进校园,工人本色犹存。他客气地让我坐下,然后掏出小本,来回翻了几页,红着脸说:“听同学反映,你说毛主席的最新指示黑白不分?”我马上意识到问题严重,就矢口否认:“我没说这话。”他一愣,我接着说:“我只是对‘走后门’现象不满,说了句气话。”他放下小本,来回搓手,吞吐着说:“没没说就好。”送我到门口,他犹豫片刻,郑重地说:“以后说话得注意!”我能体会他的好意,几十年过去了,也未忘记那憨厚的模样。某天,我与同学在宿舍闲聊,聊着聊着,话头扯到林彪,以及叶群任林办主任。一位农家子弟说:“毛主席最不赞成自己的老婆当毛办主任。”我说:“既然如此,为何让江青进政治局?她算......” 后边的“老几?”没敢说出。那年,江青在毛泽东的授意下,炮制《林彪与孔孟之道》,借批“周公”影射周总理,鼓吹“女皇”当权,家天下的野心昭著。我对江青的恶行极为不满,忘了古训,还对“样板戏”大发议论。隔几天晚饭后,张中惠老师找我谈话。我们散步到篮球场南侧,蹲在沙坑边,此时,夜幕降临。他点燃纸烟,先从我祖父说起:“五几年那会儿,省上开会见过你爷,老汉比你魁梧。一把大胡子,威风得很。”他问了我家的境况,然后语重心长地说:“你英文学得不错,毕业后争取留校,但你要注意,说话别给人留下话把儿。有同学反映,说你总在下面议论中央首长,告到工宣队那里。总支开会,我说让我找他谈谈。”他猛吸几口纸烟,烟头闪烁,映着紧锁的眉头:“这话还敢在外头说?若在‘一打三反’那会儿,就你这一句话,就打成现行!”那晚,张老师对我的教育,让我铭记至今。张老师一人在师大工作,师母和孩子都在长安县乡下,听说师母久病,身后欠下不少债务。老师为还债,缩衣啬食,直到遽尔离世。常言道:仁者寿,我却不以为然。从此,无论开会发言,还是私下闲聊,我都戴上假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有时,面对多年的朋友,也不敢尽情一吐。六、本命年1975(乙卯)年,按传统习俗,是属兔人的本命年。我发愿尽快从业,为母亲分忧。自父亲去世,家里主要靠母亲的薪水过活,幸有秦皇岛的大姨不时接济。有一段时间,家里急需用钱,靠典卖家中残存旧书,还有新疆地毯和家当度日。一次,我在过道阁楼检出一摞地方志,夹着去南院门古旧书店。当值的店员翻看一下,就进去叫来老师傅。老师傅一看,便问书从哪里获得,我说是家藏图书,他瞟我一眼,我很惭愧,有不肖子孙的感觉。老师傅说:“家里还有什么古书,拿来估个好价。”此后,我又陆续卖掉一些旧书。某周末,我从学校返家,进了倒座房里屋,见姥姥身披棉袄,瑟瑟地拥被靠在床头,咳嗽不止,母亲坐在一旁,拇指与食指间夹着一支烟,不时吸一口,呛得咳嗽。外屋堆满红薯,火炉上坐一口铝锅,里面蒸满红薯。有一段时间,全家人成天吃红薯,吃得胃里直冒酸水。那凄怆情景,偶一回想,犹历历在心。家境困顿,我急于毕业并就业。是年初,重返政坛的邓小平大力整顿各个领域,明确提出教育部门“要后继有人。”因此,学校留人不仅考虑“红”,还须注重“专”。这一运势,客观上为我留校创造了条件。江老师和张老师反复叮嘱我,谨言慎行,别授人以柄,被人咬下。因为,临近毕业,“工农兵”学员为留校,个个跟乌眼鸡似的,玩起阳谋和阴谋,大家都经历“文革”,运用此类手段,娴熟之极。一时,校园谣传四起,人事纷扰。那时,我倒坦然,一心想的,还是早日工作,至于留校与否,反倒无所谓了。早春时节,系里决定我们去虢镇宝鸡县师范学校教学实习。全班开拔之前,我与江冰华师、夏维阳师先行,搭乘闷罐车,将随身携带的报纸拿出,检查一下未印毛主席像,就铺上盘腿一坐。抵达虢镇车站时,双腿全麻。站台上全是甘肃难民,面露饥色,手持扁担麻绳,黑压压站了一片。出了车站,镇上一片萧条,去饭馆吃碗臊子面,花二两粮票,一角二分,端上的面清汤寡水,漂着几朵油花。实习开始,在寄宿的师范学校食堂吃饭,早饭喝稀苞谷粥,午饭是馒头加菠菜豆腐汤,晚饭为白面条加点辣子,一点油水没有。吃了一周,大家叫苦连天。工宣队顾师傅听了很不高兴,说:“和解放前劳苦大众相比,和世界上三分之二身处水深火热的人民相比,我们的日子简直是在天上。”某日,江老师说镇上有一泡馍馆,便领着我们去打牙祭。四两粮票,一角五分,一碗泡馍端来,碎馍上放两三片薄肉,清汤上漂点儿油花。顾师傅成天阴着脸,监视学员们的一言一行,稍有时间,就组织“批儒评法”,分派我们去附近生产队了解“运动”情况,一人写一份“批儒评法”调查报告。某日,我们几人去镇边的生产大队调查,大队长极不耐烦:“忙活呢,莫工夫搞运动。”挥手叫来一个农民应付我们,我们围着人家提问,我远远地看见,大队长在一旁怒目而视,实习结束不久,分配方案公布了。我留校最具争议,几个“工农兵”学员向校方反映,说我“思想极右,肆意攻击‘文革’和中央首长。”某老师愤言:“成小秦反动之极,这样的人怎能留校?”因查无实据,校、系领导和江老师坚决保我,最终留校教书。分配再晚几个月,我可能难以留下,因为 到了八月中旬,政治风向突变,毛泽东借批判《水浒》,将矛头直指周总理与邓小平等改革派,中国进入黎明前的黑暗,政治压迫日甚一日。七、师恩1972年暮春入校时,政治气氛虽诡谲,让人还能喘息片刻,再往后,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在我深感茫然之时,幸遇王有勤师和江冰华师。他们待我如子侄,帮我砥砺心性,增长学识,教我在蒙昧中不再自欺。在欢迎首届“工农兵”学员会上,我注意到,一位老师与众不同,其貌不扬,一头花白乱发,面黧黑,长着赘疣,身穿泛白的蓝咔叽中山装,皱皱巴巴的,坐在衣冠整洁的教师中,实在显眼。从会议开始至终,他一直昂头吸烟。后来,我得知老师姓王名有勤,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外文系。据说,当年,王老师在学校颇具才名,脾气也大。1940年代末,物价飞涨,他在西安某中学教书,校方常欠薪水,一次,王老师上半节课,就宣布下课:“按学校支给的薪水,教你们三分之一就尽够了。”外文系草创之际,英文老师不多,加上手头缺少词典和教材,学员遇到生词和语法问题,常去教研室求解。某天,我读到一个长句,结构复杂,久思不得其解,就去教研室请益,从门外探头一看,王老师抽着烟,翻看《参考消息》,于是轻敲房门两下,然后进去,双手将书捧上:“老师,有个句子看不懂,请......”王老师瞥了一眼,冷冷地说:“我不懂!”我一愣,收起书往外走,刚到门口,听见他说:“拿来!拿来!”他接过书,略一过目,便解析句子,还从抽屉拿出一张纸,随手写出类似句型,让我用心看。讲解完毕,老师叮咛一句:“我看你还好学,有问题就来吧,” 日久,他得知我的身世,有天下午,在走廊遇到我,将我召进教研室,笑着说:“你爷是咱陕西的绅耆呀。老先生有骨气。你好好学!别跟那伙人耽误工夫!”我们日渐熟悉后,某日,他提起“那伙人”大发牢骚:“工农兵大学生?小学生嘛!还‘上、管、改’?胡闹!”1973年,校园掀起大批“师道尊严”的妖风,工宣队号召学员“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同十七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对着干。”于是乎,评教评学会上,某些学员对老师肆意评判,批得老师们惶然不安。王老师对此大为不满,怒斥:“师道尊严不讲了,欺师灭祖!”王老师上课,偶尔过了钟点,才蹒跚而来,将一迭交叉捆扎的中药包放在讲台上,微微欠身致歉,就拿根粉笔,边写例句边讲授,下课铃一响,拍拍身上的粉笔末,提上中药包就走。后来,我们才知,师母久病在床,全靠老师服侍,两个儿子也需他操心,一介寒素,又不善家务,苦状可想而知。王老师讲课,手无片纸,所举范例,往往脱口而出,随手板书,看似复杂的语法,他三言两语就讲得透彻。有时,他讲到兴头,还会说些逸闻趣事。一次,他说起中国人学英文,认为“精通英文的,当属辜鸿铭先生。”我当时蒙昧,不知辜鸿铭为何人。只听他说:“老先生是大儒,懂多国语言,英文最佳。一次,老先生坐在六国饭店大堂,头戴瓜皮帽,身穿绸马褂,端一水烟在抽。这时,过来两个洋人,一个上前,轻蔑地问:What -nese are you? Chinese or Japanese?’老先生放下水烟,回敬道:‘What -keys are you? Donkey or monkey?’洋人自取其辱。一打听,才知他是著名的Tomson”说罢,老师露出少见的笑容。课后,有人向工宣队告状,说王老师上课迟到,课上放毒。为此,王老师挨了工宣队师傅一通批,从此讲课不再即兴发挥。我留校教书后,常得老师亲炙,从板书规范,到精选例句,都详加指点。那时,每逢周三下午,系里必有政治学习。大家围坐一圈,先念“最高指示”,再读“两报一刊”,然后组织讨论,极左的争先发言,其他人被迫表态。此时,惟见王老师昂头吸烟,一脸的鄙夷不屑。工宣队师傅点名发言,他就说:“我没啥说的。”全系学工。王有勤老师(一排左三);陆华珊老师(二排左四)一天,我在教研室打字,忽然,两个学生架着王老师进来。只见老师垂着头,面色苍白,我和陆华珊老师赶紧上前,扶老师坐下,忙问学生怎么回事。学生说,王老师讲课时有些晃,像要昏倒。我给老师倒杯开水,他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没事,早上没吃东西。”歇了一会,老师说:“麻烦你们把我送回去。”我和陆老师就左右搀着他,慢慢往家属区走。架着他的臂膀,只觉瘦骨如柴,抖得厉害。旧布中山装袖口,满是烟灰烧痕。他的家住在平房区,庭院碎砖铺地,遍生青苔。走到一溜平房东侧,老师说到了,摸出钥匙,哆嗦着打开房门,屋里阴暗,弥漫着烟味,书籍与锅碗瓢盘,凌乱一片。老师说:“屋子乱,我就不留你们了。”我随陆老师出来,带上门,不禁心生悲酸。七十年代末,我在英国留学期间,接友人来信,说有勤师1978年末即病倒,沉屙在身,自知不豫,亟盼住进楼房,常让儿子搀着,去工地看教工楼起到哪层,谁知,楼未竣工,老师便归道山。悲夫!受业于江冰华师,在入学次年。那时,我们仍懵然无知,就升入二年级,听说江老师任课,同学都很期待,因为,江老师在系里名声最大,曾为周总理和毛主席翻译。开学第一课,江老师拎公文包步入教室,身着栗色华达呢中山装,笔挺而庄重,前额开阔,一副深度眼镜,目光专注,两颊峻削,刮得泛青。这一亮相,给我印象至深,后来,读了温源宁先生的Wu Mi,A Scholar and a Gentleman(吴宓,学者与君子),恍然觉得,江老师的相貌,乃至耿直的秉性,颇似乡贤吴宓教授。据老师说,抗战胜利后,他考入省立师范专科学校学习英文。那时,他和同学常读《秦风日报·工商日报联合版》(祖父成柏仁任报社社长),深受影响。国民党当局禁止报纸发行,他们就用包袱皮将报纸包裹,相互传阅。此后,他参加学运,并于1947年初加入共产党,同年,转入华北学院英文系学习,1948年初,随军南下,先后在南京、广州、海口军管会外事处工作,1957年底,奉调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任对外部阿拉伯语组组长。从江老师资历看,是共产党培养的红色外事干部,前途看好。讵料“文革”爆发,广播事业局造反派将丁一岚(邓拓夫人)打成“走资派”。当时,江老师在丁局长手下工作,已近十年。造反派威逼江老师揭发丁一岚,他坚决不从,结果,惨遭批斗,成天坐在办公楼黑过道写检讨。 其时,师母在家乡生产队任妇女队长,厚道而干练,听说江老师在北京受难,知他性格刚烈,怕有三长两短,连忙从泾阳赶到北京。她见到老师,开导说:“老江呀,北京干不成,咱回家种地去,千万别想不开。”后来,老师多次给我提及此事,对糟糠之妻的感激,溢于言表。其实,老师也盼着早日返乡,在外工作近二十年,期间,老伴在家务农,服侍二老,带大三个男孩。拖至1972年初,老师才办妥调动手续,来陕西师大教书。1973年下半年,《人民日报》大肆宣传“白卷英雄”张铁生,并假借懵懂女童黄帅之口,大批“师道尊严”。一时间,校园纷扰,“工农兵”学员纷纷利用评教评学会,刁难并批判老师。班上有两三学员,因不满江老师在作文本上打叉,频频告状,并挑拨同学,在课堂上为难老师。一天上课,江老师提问某学员,一连三问,该学员拒不回答,老师愤然:“不愿听我的课,可以走。”该学员拿起课本,含怒离去。顿时,系里舆情汹汹,批判矛头直指江老师,但老师不为所动,拒绝检讨。他出身好,老党员,不像其他“臭老九”,惧怕工宣队和“工农兵”学员。但校园气氛如此,也让老师有归田愿,赋诗:“生来本是田舍郎,今日更爱泥土香。”临近期末,某些学员困而不学,在工宣队挑唆下,喧嚣“取消考试”。系领导怕学员闹事,遂宣布“开卷”考试。所谓“开卷”,就是公然抄袭。我身为班长,对这一做法异常气愤,决意罢考。江老师把我叫到宿舍,严厉批评:“工宣队‘左’,你也跟着‘左’?” 在西安高压电瓷厂“开门办学”期间,未学一句外文,学的是《毛主席语录》,还有孔孟语录,仅供批判。一天晚饭之后,工宣队师傅针对学员刚学几句英文,“就对美帝国主义的认识模糊了,”组织学习讨论《别了,司徒雷登》。散会后,江老师对我说:“司徒雷登并非‘没有什么事做了,只好挟起皮包走路。’他一直留在南京,与我方接触。临走那天,我为他办完离境手续,他临登飞机,转身向我们深鞠一躬。”江老师边吸烟,边回忆:“谁知,隔了二十多年,中美又接触了。”1949年夏秋,江老师在南京市军管会外事处,担任黄华的随员。后来,我读《在华五十年——司徒雷登五十年》(Fifty Years in China——The Memoirs of John Leighton Stuart),在第十三章,司徒雷登对他离开南京仅一笔带过:1949年8月2日,我终于搭乘使馆一架破旧的小型飞机,飞离南京,返回华盛顿。1974年4月,西安高压电磁厂,后排左起:江老师、我与工友1976年,“文革”苟延至第十个年头,民生凋敝,奸宄当道。元旦,“两报一刊”循例发表社论,题为《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妄言:“看吧,‘到处莺歌燕舞’。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批林批孔运动,我们的党朝气蓬勃,我们的人民意气风发,我们的国家欣欣向荣。”头版还刊登毛泽东“文革”前夕所写的两首词,其中,“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用语恣肆,殊不可解。元月9日早,我晨练后回宿舍读书,校园大喇叭播放“新闻联播”。突然,哀乐响起,我连忙推开窗户,晨风冷浸,传来夏青低沉而悲伤的播报:“周恩来总理于1月8 日9 时57 分逝世。”我伫立风中,泪水盈眶,静静地听完讣告,擦干眼泪,去找江老师。老师问清是我,才开了门,他正收听“美国之音”,眼圈红红的。他告诉我外电对中国政局的分析,忧心忡忡地说:“总理先于主席走了,恐怕没人能收拾‘上海帮’了。”我说:“主席看来身体也不行了。”前不久,观看新闻纪录片,毛泽东老迈龙钟,接见菲律宾独裁夫人伊梅尔达,全然失态。老师说:“现在一报导主席,都说‘神采奕奕,健步走上主席台。’1965年,我见到主席时,老人家坐在那里,已气喘吁吁。会见完毕,广播事业局副局长金照再三叮咛,在外面千万别提主席的健康。”
江老师为毛泽东翻译据老师说,1965年6月某日,周总理接见坦桑尼亚专家穆罕默德·阿里,他担任翻译。主宾晤谈甚欢,总理开怀大笑,江老师也跟着笑,总理回头批评:“你笑什么?注意听外宾说什么。”两天之后,毛泽东接见穆罕默德·阿里,老师再度担任翻译。毛一边吸烟,一边谈笑,老师听不懂湖南话,由金照转述,再译为英文。会见结束,毛送客人到门口,挥手告别后,突然转身问江老师:“刚才他讲什么语?”老师愕然,因为,以前听说主席学习英语如何刻苦,晚上常在路灯下朗读英语。3月8日午后,吉林地区突降陨石雨。报载,陨石雨规模之大,世所罕见。一时,人心惶惶,谣诼四起。小时读《三国》,知将星坠地,必有贤人将去。后读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又知“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此虽小说家言,不足为信,但1976年,我们经历了,见证了这些天象,至今迷惑不解。3月25日,“四人帮”的喉舌《文汇报》刊登《走资派还在走,我们就要同他斗》一文,叫嚣“党内那个走资派要把被打倒的至今不肯改悔的走资派扶上台,”矛头直指周总理。此言一出,举国愤怒,抗议浪潮终于兴起,愈兴愈猛,至4月4日清明时节,形成高潮。当日,天安门广场花圈如海,群情激愤……。其中,“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血祭雄杰,扬眉剑出鞘。中国已不是过去的中国,人民也不是愚不可及,秦皇的封建社会已一去不返了!”一吐国人的心声,对我产生的震撼,至今不忘。想当年,我与江老师坐在斗室,吟咏这一壮语,痛快之极。御用文人决定广播这段文字时,哪里知道,其杀伤力,一如毛泽东决定公布林彪的《“57l工程”纪要》,反而使蒙昧的国人醒觉。5月29日,西南边陲连续发生两次强震,震级超过7.3级。7月6日,哀乐再次响起,中国红军之父朱德与世长辞。那个初夏,我从图书馆借出Agnes Smedley(史沫特莱) 著The Great Road——The Life And Times Of Chu Teh (《伟大的道路——朱德传》),正读第四章“探索”,忽闻朱老总离世,悲伤之余,深感忧心。国之砥柱倾倒,而窃国者弹冠相庆,将来如何是好?1976年7月下旬,一放暑假,我赴京探亲,一天,去大姑家,聊起籍籍无名的华国锋,大姑说:“真没想到,华一跃成为二号人物。”接着小声说:“1945年,你姑父在晋绥分局任副书记,华是交城县委书记,考察干部时,你姑父在小本本记下:华工作积极,但有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现在人家成了国家领导人,我赶紧把那页撕毁。”27日,去动物园游玩半日,晚间酣睡,至28日凌晨,突被强震惊醒,朦胧中,只见窗外异光爆闪,拉灯一看,屋里家具猛烈摇晃。我顺手抓起床头的裤子,试图站起,但又摔倒,碰向床沿。等强震过去,才开门跑出,黑暗中,人们惊呼:“地震了!”我跟着众人急急下楼,出去一看,整栋楼仍在晃动,显出裂缝,楼顶的烟囱摆动幅度更大。夜空泛红,顷刻间大雨滂沱,感到天要塌下。在北京呆不下去,匆匆逃回西安。古城也是人心惶惶,流言传播最广的,竟是天下无道久矣,必遭天谴。开学不久,8月16日晚十点多,我正在宿舍夜读,忽觉楼层晃动,以为幻觉,听到楼道骚动声起,才知地震了。我刚经历过地震,便从容穿上衣裤,从三楼走下。一出楼门,但见男女喧嚣,裤头背心,身披被单,个个狼狈不堪。稍后消息传来,四川松潘、平武一带发生地震,震级里氏7.2级。不到一周,连续发生群震型大震。整个8月,党的媒体天天叫嚣“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校方紧跟,不时传达红头文件:“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那些天,白天劳累一天,晚上随时防震,一惊一乍,闹得人疲惫不堪。某晚,小偷潜入学生宿舍,盗窃中被人发现。小偷窜逃,大喝一声:“地震了!”顿时,各楼大乱,师生纷纷出逃,某学生情急,竟从窗户跳出,将腿摔断。 最紧张的几天,我搬进江老师的宿舍。老师因失眠严重,每晚服用安眠片,才能入睡。我担心,万一发生地震,怕老师无法及时逃出。老师的宿舍位于三层小楼的一楼,晚上,我将窗户敞开,床板一头儿架在窗框,一头儿搭在桌上,一有情况,即可迅速跳出。三伏天中,我与老师常夜不能寐,就偷听敌台,纵论天下至深夜。9月9日,中午时分,获知下午四点将有重大新闻。我预感毛泽东大限已到,急忙去见江老师,老师曾在党报和广播事业局工作有年,熟知党内的宣传手法。我们分析,如此规格,惟毛泽东独享。我们一边聊天,一边等待。下午四点整,哀乐响起,沉痛之声播出《中共中央、人大常委会、国务院、中央军委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毛泽东去世了。许久,我俩都沉默着。老师拼命吸烟,我则百感交集。校园气氛压抑,大家都显得沉痛而茫然。校方与各系设立灵堂,挂上毛泽东画像,饰以黑纱或白花,供师生致哀。系教工哀思会上,老师们纷纷倾述哀思,某极左分子咬牙切齿地发誓:“要继承毛主席的遗志,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进行到底!”引得众人侧目。14日,姚文元控制的《学习与批判》发表一篇奇文,题为《地转实为新地兆——读洪秀全的〈地震诏〉》。原来,1853年3月底,太平天国定都南京,四、五两月,江苏连发地震。“天王”洪秀全非但不下罪己诏,反而大无畏地颁旨《地震诏》:“万样*爷六日造,同时今日好诛妖;地转实为新地兆,天旋永立新天朝。军行速追诰放胆,京守严巡灭叛逃;一统江山图已到,胞们宽草任逍遥。”这道蛊惑人心的顺口溜,经“四人帮”御用文人诠释,便成为“旧世界的‘声讨书’、新世界的‘宣言书’,庄严地宣布地震是摧毁旧世界,诞生新世界的征兆。”哪知二十天后,不期竟成谶语。18日,学校将礼堂设为灵堂,全体师生肃立,收听天安门广场的追悼大会实况。华国锋念悼词时,礼堂内外哭声一片,站在前排的74级某女学员,如泣如述:“毛主席呀!毛主席!您老人家不在了,谁来领导我们继续革命?”我垂着头,长舒一口气,有解脱之感。 1976年,我在陕西师大图书馆前那几周实在难熬,大家似在等待,但等待什么,谁也说不清。10月8日晚十一点多,我正读鲁迅的《朝花夕拾》,忽听急急的敲门声,开门一看,是江老师。他一进屋就将门关上,神情亢奋地说:“刚收听NHK,说江青和‘上海帮’被抓!”我马上跟着老师,到他宿舍继续收听。乍闻这一消息,将信将疑。我们凑近收音机,侧耳细听,美国之音和BBC都报导:毛的遗孀和激进派已遭软禁,北京附近军队异动。江老师陡然起身,从书架下层拿出一瓶二锅头,在破桌边沿磕开盖子,拿出两个玻璃杯,先给自己倒半杯,又给我倒半杯,说:“这个妖孽,祸国殃民!想不到主席刚去世,就有了报应!来!喝!”他仰头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斟满一杯。我端起酒杯,痛饮一口,但觉辛烈冲口,淋漓无比。我们边饮边谈,直到夜半。等我返回宿舍,躺在床上,“文革”往事历历,恍如眼前。从1971年初,我就期盼有一天,破毁这令人窒息的“铁屋”。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辗转反侧,不觉东方既白。1980年代中期,我与冰华师分手,无论在外地或外域,常通过电话或信函问候老师。九十年代初,我返回西安,去师大看望老师,见陋室里用的仍是早年师大配给的旧家具。老师离休早,离休金太少,还零星带点课,补贴家用,而师母为减轻家庭负担,年近八十,还在凌晨挥着扫帚,在家属区打扫卫生,挣钱补贴家用。2008年春节,我返回西安,听同学说老师从泾阳返回,住西医一院。他因小脑萎缩,时常意识不清,性情大变。我连忙约上几位同学,去探望老师。一进病房,就见老师形容枯槁,白发萧萧,陷在白色的枕头里。我凑近老师耳畔,轻声说:“江老师,我是小秦。”老师迷茫地望着,龇着假牙急急地说:“快!快!学生迫害我呢!”我心头一沉,知道老师心已迷乱。师母走近,拉住我的手说:“小秦,你江老师可把我苦咋了!”同学围着病床问候,我走出病房,站在走廊,心情沉痛极了,听见老师高声咒骂,恍然想起往事,难道老师在生命奄忽之际,仍没忘记“文革”中学生辱师?我离开西安不足两月,一天,去经贸大授课途中,忽接老师家人电话,说江老师走了,那天正在开追悼会。其时,我远在千里之外,曾沐教泽,却无法与老师作别,至今引以为憾。回念“文革”中求学,苦涩多于怀念,惟有师恩,没世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