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作者
付晓峰，1952年出生内蒙古商都县，1965年就读包头十五中学。1971年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兵团电厂（乌拉山电厂）宣传干事。1987年调天津工作，现已退休。天津作家协会会员，天津世界语协会理事。
原题
查石泰山下两座女知青墓
——献给在内蒙古生活战斗过的
兵团战友及牺牲的兵团烈士
引子
北疆的风沙年年月月地吹到巍巍屹立连绵起伏的查石泰山。在那片冷寂长满荒草的山坡上，永远长眠着两位年轻的姑娘。一位是19岁的天津姑娘张淑芬，另一位是19岁的北京姑娘武绍茹。
两位年轻的姑娘远离家乡和亲人，在异乡整整地安眠了三十个春秋。三十年来，远方的亲人和战友们无不在思念着她们。每年的春夏秋，京津等地赴内蒙古出差、旅游的原内蒙古兵团六十二团的战友们，都要到查石泰山下的张淑芬、武绍茹的墓前祭奠凭吊。长眠在地下的二位姑娘，你们能听到这熟悉的脚步声吗？你们能听到战友们与你俩心中的对话吗？
三十年来，伴随着她俩的是永远的荒凉和寂寞，两座坟堆上那孤零零的几棵芦苇在疾风中摇曳，发出了呜呜的声音，仿佛在向人世间诉说着一个悲壮苍凉的故事。
这天是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六十二团五连全体战士永远难忘的日子。这天是驻扎在查石泰山脚下的乌拉特前旗大佘太公社（今大佘太镇）红岩村的六十二团五连组建以来，遇到的一场罕见的暴风雨。凌晨，查石泰山东边飘来一块黑云，云越集越厚，顷刻间，乌云翻滚，电闪雷鸣，风雨交加，铺天盖地的暴雨倾盆而泻 。五连营房人声鼎沸，一场拦洪浇田的战前总动员轰轰烈烈地在连队各班里进行。五连管辖三个大田排，一二排是男排，三排是女排。三排虽是女排，但和男排一样，在春播、夏锄、秋收，寒冬里挖大渠，风雨里爬，泥水里滚，姑娘们个个都很吃苦能干。特别是九班的姑娘们干活不要命，被全连战士称为铁姑娘班。此时，三排九班长刘文红，这位身高一米七五的天津姑娘正与九班的姐妹张淑芬、武绍茹、王金梅、任平安、马宝珍、张银兰、张美华、陆建文、洪惠兰一起召开战前动员会。刘文红，这位长得高大壮实的天津姑娘，朴实豪爽，工作作风泼辣。九班的重担压在她的肩上，把她磨炼得更加刚强和勇敢。她不仅是九班的“首领，”也是九班的大姐。她讲一口天津话，每句话说得干脆利索。她首先传达了连部召开的要抓住这次夏雨之机，搞好拦洪浇田的会议精神……她严肃诚恳地说：“九班的全体战友们，在这次拦洪浇田战斗中，我们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继续保持我们铁姑娘班的荣誉。”接着刘文红和九班全体战友重温了一年前她们离开大城市来到查石泰山脚下的内蒙兵团62团5连的激动人心的场面，从那时候，九班的姑娘们心中就树立热爱边疆，扎根边疆的雄心壮志。今天重温往昔，理想的火焰又一次地点燃起九班姐妹们胸中的激情，她们心里憧憬着一幅滚烫的红色的宏图……九班的战前动员会开得很火爆。
一向在班里活泼的天津姑娘张淑芬充满激情地说：“我是一个共青团员，在这次拦洪浇地中，我要再立新功。接着她朗诵自己创作的一首打油诗：“狂风暴雨红旗飘，我为革命扛铁锹，脚踏北疆千里土，身献祖国志冲霄。”张淑芬，这位毕业于天津八十二中品学兼优的学生，她聪明朴实，平素爱好诗。她富有幻想和浪漫，她像所有热爱文学的青年一样，崇拜过普希金、徐志摩，她的心里常涌动着火热的激情，渴望长大当一名女诗人。她到了兵团，才重新认识了理想和现实。艰苦的边疆生活给了她坚强的意志，青春的烈焰浇铸出她笔下滚烫的诗行，她写的小诗经常刊登在连队的黑板报上。沸腾的战前动员会上开得很热烈。一位操着标准北京话的姑娘发言：“我要在这次拦洪浇田战斗中好好地磨炼自己，接受新的考验，做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不辜负领导和战友们对我的期望”。她就是武绍茹。在九班，19岁的武绍茹老成稳重，“文革”的风暴将她编织的金色的读书梦撕得粉碎。不久，解放前曾担任过国民党监狱长的父亲突然被抓进牢房，这在她的心底投下了抹不掉的阴影，也使她过早地成熟了，她是北京宣武中学第一个报名上山下乡的学生。到兵团不到一年就加入了共青团组织。尽管吴绍茹进步很快，但是班里还有些人对她颇有微词，有的战士说，她的父亲有历史问题，她曾受过反动家庭的影响，从而她的思想有问题…….这一段日子，她曾有过郁闷和惆怅。经过一番痛苦的思索，她变得平静和坚强了。她懂得了要与其他更多的兵团战友共命运。在这短短一年多，不论顶着酷热下大田，还是数九寒天修大渠，她都抢着累活干。为班里上夜班浇地的战友送饭，还勇敢地扛着麻袋上跳板，还抽空在麦垛上给团部广播站写稿子。在火热的生活中，她体会到了人与人之间共同理想而建立起的最朴素最纯真的友情。于是，一些人改变了对她的看法。吴绍茹变了，她已把自己融入了九班战友们当中，她是九班最能吃苦的姑娘。武绍茹的表态，引起了九班姑娘们的共鸣，大家激动不已，九班姑娘们的发言在继续。铿锵激昂的豪言壮语；炽热的战斗激情，在这群年轻的兵团战士的心中奔流。在风雨中土坯小屋，荡漾着中国知青狂热的波澜……
风雨磅礴，白雾重重。五连的营房外被密集浓厚的雨幕遮掩得依稀难辨。下午四时，营房中的战士们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一阵轰鸣声。“山洪下来了”，这对五连的战士来说：洪水就是命令，田地就是战场。五连全体战士头戴草帽，肩扛铁锹，在杨连长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地列队出发了。暴雨仍在下，道路泥泞，雨夹着风，风裹着雨，无情地吹打在五连战士们的身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一阵阵雄壮的口号在山谷里飘荡……到达五连的田地，三个排立即投入了叠筑堤坝的战斗中。此时的暴雨已将战士们的军衣和肉体贴在了一起，一个个像落汤鸡。但全连指战员们的斗志仍然旺盛。九班的姑娘们更不示弱，冒雨将堤坝加固之后，她们又挖掘渠口放水浇田。风雨中，张淑芬和洪惠兰不慎滑倒渠沟里，有人发现，一阵呼喊，刘文红和武绍茹急忙跑过来，奋不顾身地跳进渠沟，将张淑芬、洪惠兰扶上来。此时的张淑芬和洪惠兰已如泥人一般，可她俩仍坚持不下火线。武绍茹平日患有严重的关节炎，如今在水中泡着，两腿又在不时地抽筋，疼得她直咬牙，额头流汗不止，她却始终默默地奋战。暴雨中的战斗，姑娘们浑身都是泥浆，汗水与雨水在脸上搅合在一起，可她们没有一个叫苦喊累。她们用青春和汗水编织着一幅壮丽边疆军垦儿女战斗的画卷。
四个小时的暴雨中的激战，五连的拦洪浇田战斗已结束。这时天也渐渐地黑了，雨也停了。杨连长下令全连返回营房，三排先行，一二排随后撤退。谁知一场灾难在悄悄地等待着五连战士们。三排在返回途中不一会儿，就清楚地听到后面一排队伍中的天津籍战士齐宝轩的呼喊声：“有人被水冲走了。”原来一排的战士们刚撤退，山谷里的洪水冲垮了堤坝，滔滔洪浪似凶神恶煞地扑来。瞬间，不等人躲避，洪水冲散了一排的队伍。洪水无情人有情，面对着同连的战友遇到了危险，三排的姑娘们不能袖手旁观，在排长穆凤兰的率领下，她们奋不顾身地奔向洪水深处……一场拦洪浇田的战斗刚结束，一场抗洪抢险的战斗又打响了！
三排的姑娘们忘记了疲劳和饥饿，更是忘记了她们大多数人都不会游泳，但是她们却勇敢地趟着近膝的洪水去抢救战友。山谷里猛泻的洪峰在沙滩岩石上相撞而激起的黑浪，借着凛冽的风势，排炮般的涌动。一个浪头将手挽手的九班姑娘们冲散，洪水漂浮着树木杂草，不时地卷起摔下，在姑娘们的脊梁和腿上留下了一道道血印……九班长刘文红至今还清晰地记得，洪水把她和九班的姑娘们冲散了。她被一个回头浪卷出很远，她眼前一黑，什么都没有感觉了。不知什么时候，她醒了，发现自己被洪水冲到了河滩边，只看到四周黑乎乎的山谷，耳畔听到了哗哗的洪水声。“来人呀”！不知是谁在洪水中凄惨地呼叫，远处时隐时现的人影在洪水中晃动，刘文红挣扎地爬起来，趟水向前寻救战友们，又是一阵闷响，一股更大的洪水猛虎般地扑来。洪水中有人歇斯底里的喊叫和呼唤声不断地传来，她奋力地向呼救人靠拢，可几次被浪头顶了回来。这毕竟是不可抵御的自然力，在狂暴的洪浪面前，人的反抗显得如此的微不足道。此时，她看到了晃动的人影在咆哮的洪峰骇浪中消失了……她目瞪口呆，这是何等的悲壮！何等的恐怖和惊心动魄的一幕！她哭了，她此时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一会儿，洪水似乎收敛了它的威风和凶狂，变得温和了。她一阵呼喊，在洪水中她终于找到了九班的张美华和八班的边卡娃，她们激动地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似乎永远不再分离，她们又相互搀扶着走出水面。刚走到河畔，远处传来了一阵阵的呼喊声：“三排的战友们，你们在哪里……”是杨连长带着已脱险的一二排的小伙子们来援救三排的姑娘们。雨后的查石泰山之夜，一片静悄悄的，天上的繁星格外地明亮。五连的战士们都已一个个脱险。可是九班长刘文红仔细查点，九班少了两人。立刻，全连的战士们又到已退水位的洪水中寻找。当从洪水中打捞出九班的张淑芬和武绍茹的时候，她俩已经奄奄一息。杨连长急忙组织人抢救，并做现场人工呼吸。此时，武绍茹微微地睁开了双眼，用颤抖的声音说：“别的战友怎么样？”一直守护在她身边的刘文红带着哭声告诉她：“战友们都得救了。”只见武绍茹惨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慢慢地闭上了双眼。张淑芬在抢救中，一直未睁开眼睛，她的嘴里都塞满了泥沙……九班的八位姑娘都在失声地哭喊着武绍茹和张淑芬的名字，五连的战友们都为失去这两位年轻的战友而无限地悲痛。
祖国的好女儿张淑芬与武绍茹，实现了她们生前的誓言：“把自己美丽的青春和年轻的生命献给了共和国的边陲建设”，永远地长眠在她们曾热爱的边疆土地上。
7月1日，内蒙兵团六十二团党委根据“六二六”抗洪抢险战斗中牺牲的五连战士张淑芬、武绍茹生前的表现和愿望，特追认她俩为中共党员、烈士，并给她俩追记二等功。中共六十二团党委又表彰了在这次抗洪抢险战斗中表现突出的五连全体指战员，三排荣立集体二等功，九班长刘文红荣立三等功，八班长丁卫东荣立三等功。
“六二六”抗洪抢险的英雄事迹在全内蒙兵团广为宣传，在全兵团掀起了向张淑芬、武绍茹学习的热潮……
7月25日，五连的刘文红、丁卫东光荣地参加内蒙古建设兵团赴京汇报团。30年后（2000年3月末），我在天津红桥区大丰桥德胜东里的一间9平米的小屋（半年后此处拆迁），采访了原内蒙兵团六十二团五连三棑9班班长刘文红。她高高的个子，直爽和朴实。岁月把她磨砺得如一棵挺拔苍老的杨树，但她的眼里还依然充满着青春的光彩。她对往昔的记忆像老井一样的深沉。她含着眼泪深沉地向我讲述了当年那次令人刻骨铭心的抗洪抢险及她的战友张淑芬和武绍茹牺牲的经过，她拿出了一张尘封三十年的她们九班全体战士在烈士墓前举手宣誓的黑白老照片。1970年12月28日，62团5连3棑9班全体战士在张淑芬、武绍茹墓前宣誓，右起第一人是9班长刘文红是的，“六二六”抗洪抢险之事已过去了30年了，今天的人们不论对那件事如何评价，但一代知青为理想勇于献身的豪情壮志，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使我们懂得了生命的价值，懂得了怎样去兢兢业业地做事，懂得了怎样去老老实实地做人。当然我们也要反思和审视当时的那个特殊年代，我们曾有过的单纯和狂热。刘文红，这位当年内蒙古兵团的三等功臣，回城后在天津西站铁路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工人（现已退休）。她居住在一间简陋低矮的小屋，但是这位曾在边疆与洪水搏斗而经历生死的她，心底却能够保持平衡和淡定，在她的身上依旧还有着老兵团战士的刚强和乐观，让我感慨万分！采访结束后，我走出屋外看到初春的阳光照耀在这间破旧的小屋，小屋也显得那样的祥和与温馨。刘文红出来送我，我走出很远回头一瞅，她还站在门口向我招手告别，阳光照耀着她那高大的身影……在张淑芬和武绍茹二位女知青逝世30周年之际，我用这些怀念的文字编织成一个小小的花环，敬献在二位逝者的墓前……付晓峰专列
付晓峰：埋在坍塌窑洞里的
天津女生，就这样走了
付晓峰：自杀的“袖珍姑娘”
与她的高个丈夫
付晓峰：凋谢在大草原的“金玫瑰”，
绝望中走向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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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大众生活报》2000年4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