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年 | 朱霁云:写文章“穿靴戴帽”,扭曲时代的别扭文字
朱霁云,江苏如皋人,“老三届”高中毕业,插队8年。参加工作后,曾任如皋市委办公室副主任、市委研究室主任,市人事局局长、编委办主任。现为退休公务员。
原题
笔下飞鸿 时代爪痕
一个“土记者”的沉思
翻捡张张泛黄的报纸,半个世纪前我发表在各级报纸上的篇篇文章,一一展现在我的眼前,旧文重读,恍如隔世。
上个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中期,正值“文革”时期,我高中毕业,插队在如皋何庄公社,当了8年通讯报道员,即“土记者”。
“土记者”每个公社都有,都是插队知青或回乡知青,生活在农村最基层,与农民同甘苦,一边劳作,一边写稿,文字总沾着泥土的芬芳,沸腾着乡土的气息,充满了农民的语汇,比起专业记者显然更“接地气”。
然而,“土记者”毕竟是特殊年代的特殊产物,行文风格、表现形式、遣词造句,都受着时代的局限,刻下了深深的时代烙印。字里行间,勾起了我青春稚气的记忆,也展现了特殊年代新闻报道的一个缩影。
那时候我发表的文章,和报刊上的所有文章一样,无论是报道、故事、杂文,哪怕是两三百字的新闻,每一篇在宋体铅字中,都夹杂着粗粗的黑体字,那是领袖的语录,有的是大段引用,有的一篇中引用好几段,有的引用文字占了三分之一的篇幅。我发表在《新江海报》的一篇1200字的报道,竟然引用了7段语录!
我发表在1969年8月6日《人民日报》的报道“发动群众和不良的卫生习惯作斗争”,从工作初始,到排除障碍,到具体做法,到工作成效,事实都是真的,但都是语录“开路”的。那是个无语录不开口,无语录不写信的年代,作为报刊上的文章,当然要为时代立“风范”。
“跟风走”是那时文章的基本要求,大多发表的文章,文字就是“风向标”。何庄先后接受了近200名插队知青,关心、管理、教育知青确实做得很好,全县在何庄召开了知青工作现场会。
当年,全国上下号召大学领袖哲学思想,我以《用毛主席的哲学思想教育知识青年》为题,写了一篇3000多字的报道,发表在1970年12月10日《新华日报》。
现在重读,文中的基本事实有根有据,但通篇贯穿了哲学味道,干部、农民都像哲学家一样,用哲学思想做工作。
我的另一篇“红小兵学哲学”,也发表在《新华日报》,把我的哲学知识和认知,安放在“红小兵”学习、生活上。写一个贫下中农得了阑尾炎,及时得到了救治,写成“毛主席的卫生路线救了他”,并用贫下中农的口,批判“修正主义卫生路线”。基本事实不假,“跟着风向转”也不假。
标题的“革命性”,是典型的时代特征,大多文章从标题就能辨别出时代。
我发表在1972年8月17日《光明日报》的一篇杂文,提倡学习鲁迅文风,写短而精的文章,本来的标题是“短些,精粹些——学习鲁迅的文风”。
为了提高稿件的“命中率”,投稿时改为“为革命写短而精的文章——学习鲁迅的革命文风”,果然“命中”,还被编入大学中文系读物。写一个老干部下放务农的事迹,用了“老乡长回乡干革命”的标题;写某大队精细培管棉花夺得丰收的新闻,标题是“革命统帅生产,夺得棉花高产”;一个新发展的党员,在挑河时吃尽辛苦,写成故事的标题是“他是继续革命的先锋战士”。
无论什么题材,都要拔高到“政治”高度,这就是所谓的“穿靴戴帽”,或叫做“上纲上线”。
我发表在1971年《新华日报》的一篇文章“减产的原因在哪里”,写某大队夏粮减产,干部群众排找种子、化肥、农药和培管的原因,都很实事求是,但追根溯源,追到了“批修”不彻底,“就生产抓生产”的思想作怪。
同年我在《新华日报》报道何庄公社合理调整茬口布局,实施粮棉夹种,增加三熟制面积,本是个科学种田问题,升华到“坚持辩证唯物论的认识论”,其实农民对此不甚了了。
有个知青,城里医药公司招收临时工时他没去,采访时他说道,当时有的社员也劝他去,他还不经意说其中还有个出身富农的子女。在那个“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故事的主题和标题成了“不忘阶级斗争,扎根农村革命”。这些现在看来莫名其妙,啼笑皆非,但那时不这样写就发表不了。
为了突出某个主题,跟上某个“旋律”,往往会在报道中顾此失彼,甚至有违应有的科学性。
有一个大队有线广播管理员,在雷雨交加的时候,“为了保证红色电波及时传送”,在空旷的田野维修线路,明显有违安全,充满危险,却以“红色线路管理员”为题被发表。
1970年3月26日《新华日报》发表了我的一篇报道,题为“带着阶级斗争中的问题活学活用新党章”,把一个大队党支部的建设,归结为“阶级斗争”,把一般的思想问题从“阶级”找根源,把“后进”群众,当着“反面教员”,无疑会给一些干部群众带来了压力。
“沉舟侧畔千帆过”,但愿那有些别扭的文字、文风,随着那个扭曲年代的过去,永远成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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