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丨李立祥:北方草原,滋养画家的精气神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1998年7月,作者在草原
原题
丹青向草原
作者:李立祥
浑善达克的牛群。李立祥画
这是一片迷人的土地,尽管有的年份干旱缺雨。
由于我画画的缘故,虽然在锡林郭勒草原生活了22年,但真正从事牧业的年月并不长。时常是我正忙碌在兴头上,忽然,旗里让达日嘎(领导)给我带个口信抽调参与筹办展览。与几位知青一起,画画、编写、布展,一干就是一个多月。
可是,我还得感谢画画:当年正是前来京城招收知识青年到牧区去的达日嘎,在校园里看到贴在墙上我画的几幅宣传画,才决定录取我的。在这之前我写决心书、血书都没管事儿。也是因为画画,后来那些年,我拿着自己订的白报纸速写本或带着小油画箱和画夹走了许多苏木、嘎查,直至现今。
历经的岁月将我的画笔选择了草原。
一年又一年,当悠长深沉的蒙古长调回响在耳边时,久远的记忆从心底缓缓升起,像清凉的风吹过……
当年,我们来到这望不到边的绿色草地上,住进了崭新的蒙古包,穿上了牧民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蓝布镶着细红边的蒙古袍,感觉又是一番天地。牧民熬了奶茶,煮了手把羊肉,擀了草原面条。那会儿,曾对面条中野韭菜花的滋味儿咂摸了多日。直到后来我到正蓝旗中学任教的夏天,闲暇时,到办公室南面的草坡上,望着成片的野韭菜花,使我又想起了刚到草原时的那小碗面条。大铁锅往牛粪火上一搁,水、手擀面、羊肉丁,再放把盐或放点儿葱,往炉内添两块羊粪砖,煮上片刻即可,原汁原味儿,至今,我还留着当年画的额吉在蒙古包内剪韭菜花的速写。
记忆犹深的是全克拉额吉第一次带着我们拾牛粪的情景:青草地上,伴着桦木车轮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不断指着湿的牛粪说:"毛毛地"(不好),又捡起一块干牛粪说:"赛赛地"(好)。那日,我们手持木叉子捡了满满一车干牛粪。自此,大伙儿开始了实实在在的草原生活,于是,数幅关于拾牛粪的小品画都源于当年的生活。
有几日,我们与全克拉额吉的儿子14岁的斯钦巴特尔一起赶着牛车,到北边的山沟里去拉水。一路上,我们叫他唱就唱,歌声那样甜美、悠扬、旷远,我敢说,那歌声在城里的剧场是听不到的。可是20多年前,他酒后开车出了事故,从此远去了。多少年后,我见到已80高龄的全克拉额吉,依然还是那般慈祥、大度的样子,依然穿着紫色的快拖到地的宽袍子,只说了一会儿,她就流泪了,说看到我们就想起了她的儿子。
那年月,晚上时常开会。灯光下,众人围坐在一起,一人读报,众人倾听,虽然内容多数是僵化的、形式的,但念完之后即开始絮叨一些当前牧业的活儿,诸如又该打狼了、打草了、搬家了等等。小油灯映照下,大家齐唱以生硬的口号编的歌儿。数年后,那流传草原千百年的民歌渐渐得以复苏,就这样缓缓地回荡在蒙古包内,回荡在草原的夜空。有的时候,一人领头吟唱,随即大家应声和起,一首接一首、纯美、自然,有如天籁之音。散会后众人打马驰骋在草原上,又是一番景色,我的多幅水墨画都源于这初始的景象。
有一段时间,我和李莹、李苏娅等人利用晚间在队部编辑《新牧民》油印小报,"新牧民"三字是我哥在京城用一块木头刻好后寄来的。油灯下,我们撰稿、刻钢板并用油印机一页页地印着,宝音德力格负责翻译蒙古文。虽然,多数文字和插图是紧跟形势的,可是,也不乏朴素的、带着草香味儿的小文、小诗、小画儿。
冬日里,风卷着雪花不断地从蒙古包顶灌进来。当年缺水,内衣有个虱子无须大惊小怪。时常,我们会脱掉背心,距油灯近一些,顺着背心边沿抓虱子(30年前我回到草原,牧民已经定居,虱子已经消失了)。后来,看到徐曙东老兄坐在牛车上摘虱子的那张老照片,应该是当时这一情景的真实映照。
夜晚,我们和衣而睡,天冷时则将裤子褪到膝盖,裤脚卷起,上面再盖上羊皮袍子或者被子。伴着草香味儿,我们做着一个个香甜、苦涩、懵懂的梦。晨起时,被子上蒙了一层雪,此时,额吉总是第一个到包外,将雪铲到大锅里融化后给大伙儿熬奶茶。
起床后,(其实当年牧民没有床,只是在草地上铺上一两层羊毛毡子,我们嘎查为知青的蒙古包做了一扎高的板床。)我们围着火炉,喝着刚刚熬好的奶茶,凉意中感受着温暖。
如今,我越来越体会到:草原的爱,是母亲的爱。
冬月,茫茫草原,天为庐,地为床,贴身的皮袍为衾枕。草原多雪,大雪一来,铺天盖地,广袤的草原顿时成了银白色的世界,天地相接,浑然一体。
阿拉坦合力北部位于边境,第二年的冬天,我在二线班点站岗。一日,边防站尹指导员在风雪中迷路至班点,我作为向导送他到边防站。由于没有经验,行走得急,只穿着从京城带来的棉裤,没有换皮裤。50里的山路,我俩跨马踏雪并驾齐驱。朔风起,飘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我的裤腿几次褪上来,尹指导员发现后连说我的腿冻红了、冻紫了,我没有在意。到目的地后,感觉右腿如同木头,没有感觉了。
好不容易下了马,腿已冻得又红又肿。这时,原本应该依照牧民告诉的方法用雪去反复搓腿,可我楞是以满不在乎的样子一步步挪进了炉火正红的营房里。营长生怕我冷,不断劝我靠近火炉取暖,结果,冻伤遇热反而恶化。现在想来,真是没有经验。
之后,由部队卫生员在我冻伤的腿腕上用针管抽了许多脓水,涂了半个多月紫药水。当然我也没闲着,每日坐在炕头,用毛笔和红黄两种油漆在白铁板上为边防站书写了一摞语录牌。不打不成交,对于雪,从此我有了更深的感情,这是生命中魂牵梦绕的永恒的记忆。近年画的《冬雪》《驰骋》《齐驱》等作品都有这次的印痕。
1969年冬月,队里派敖其尔(后来是小达布海)、刘军和我看护了两个多月从蒙古国顺风跑过来的马群,所谓看护,就是不让马群往北跑。初始生疏,我们寸步不离马群。晴雪夜,当我们将马群赶成大扇形后,就可以将坐骑绊好,合身裹着皮得勒,躺在雪地里歇息一番。敖其尔话语不多,这时,和他学着关于雪的蒙古语,听着马蹄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哧哧"声和马咀嚼牧草的声音。瞅着敖其尔黝黑的面庞和眉骨下深邃的眼睛,感觉他和许多牧民一样,心底纯净又多彩。
小达布海也是这样,我们牵马行走在草原上,我问他最喜欢什么,他说喜欢马,并说了数种马的颜色;问他最爱吃什么,他说是奶茶和羊肉。我从中感到牧民的性格细腻与豪情并存,心中最清楚什么时候冰雪会消融,什么时候牧草会发芽。从那时起,对于马的各种颜色有了更深的认识,感觉蒙古语关于马的毛色分得真细,应该有几百个词。
草原上的小路多是牛车、马车轧出来的,我们从夏营地搬到冬营地,离开营地时牧民都会带我们填好灶火坑,恢复如初。牧民敬畏自然、善待生灵、尊重生命的言行影响着我,这是发自心底代代相传的。他们以牛羊为伴,辛勤地劳作,平静地生活着,没有攀比,没有奢望,寂静中蕴含着崇高与博大。小品画《牧马图》《小路》《搬家》等由此而生。
阿日豪莱,有着我们太多的记忆,一幕幕有如过电影一般。
当年这儿是饲料基地,原有40亩的菜园,知青来了又开垦了不少,种植谷子、黍子等粮食作物,如今想来,是对于草场环境的破坏。
那一间间土坯房都是大家脱坯盖起来的,种菜、种饲料、打井,从种到收,还有脱粒、打场、入仓一系列活儿。
1969年夏,我在公社搞美术宣传,顺便为阿日豪莱写了五块标语牌,是将白铁皮订在木框上,刷上红漆,写的黄漆字,想挂在饲料基地的土坯房外。
原本欲搭车回去,可是,回大队那日,没有找到汽车,更没有马车、牛车,由于这铁皮牌子的缘故,也不便骑马,那只有"亚布干(步行)"回去了。于是,我将每个标语牌上面都打了两个眼,穿上马鬃绳后挎在脖颈上,沿着草地轧出的汽车道前行,路上偶遇放羊的牧民,都对我的这般装束不住地观望。
先到的大队,在一户人家喝过茶后,没有见到马车或牛车,只好背着标语开步走。大约半夜时分,才隐约看到阿日豪莱的那两排房子,没有灯光,人们都已经入睡。此时,我饥肠辘辘,腿也有些疼了。走过一排土坯房,忽然发现一窗户闪着微微的光亮。
可谓"柳暗花明又一村",疾步跨入屋内,一眼就看到了墙角的大锅正冒着蒸汽,一股面与菜、肉混合的香味儿布满屋内。炉灶的一旁是知青翟建平,他在食堂为大家做明天的早饭,锅里正蒸着角瓜馅的包子。角瓜是大家种的,另外还种了豆角、胡萝卜、土豆等。我一口气吃了12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可是,后来多少年,我见到角瓜馅儿就反胃,直到前些年才好些。
一日夜间,房后干打垒土墙内的草垛着了大火,我们闻讯迅速起床,纷纷抄起扫帚、水桶扑救。只一口水井,大家轮流飞快地摇着辘辘,各家水缸的水也都用光了,奋力灭火,惊心动魄……
1973年乌珠穆沁举办那达慕,那是"文革"中举行的首次那达慕,旗宣传部到阿日豪莱接我去布置会场,还有徐新华、马迅等都参与了橱窗设计和会场的布置,写横标、绘制牧民骑着白马的会标与宣传画,忙得不亦乐乎。那时牧民是骑着马或赶着勒勒车来的,绿色的草地上行走的全是身着各色袍子的牧民,人、马、草地甚是协调。之后,我创作了《草原那达慕》等作品,并参加了全区美展。
那一年,我与几位知青在旗里办展览,得知女知青曲彩林为了保护大队的牛群,白毛风中奋力拼搏,在距蒙古包很近的地方,与这铺天盖地的冰雪一起,永远融入了草原的沃土。我们闻讯后很是感动,很快将她的事迹绘制成连环画,专门辟出一块展板展览。她的名字与为扑救草原大火而献身的黄秀玲等人,永远铭刻在这一代人的心底。
在草原的数年间,我时常行走在草原深处,草原的日出日落、草地上的牛羊、淳朴的牧民使我感念至深。在缺少相机的年代,为牧民画一幅肖像速写,他们会特别高兴。在蒙古包内住上几天,临行牧民从包外的铁皮箱子内拿出奶豆腐、黄油送给我,那是一片心。其实,我除了有阿拉坦合力的草原经历外,还曾经陪同各地的老师走过东乌珠穆沁的沙麦、宝力格、额和宝力格等地。独自走过浑善达克的罕克拉、高格斯台、扎格斯台等地,包括后来到旗里教书,也时常到草原。每到一地,我便努力搜寻着纯朴的画面,将第一印象以画笔表现出来。
我觉得,草原文化散发着强健的生命气息,草原的生活不设防、不雕琢,真挚、透明、清澈见底。在那日图苏木,我边展开毛边纸画速写边与牧民聊天,牧民说:"牛马通人性,多跟它们交流,常为其挠痒痒,它们就听你的。"之后多少次,我从牛与马那硕大的眼睛中看到喜怒哀乐各种情绪。
当紫红色的斜阳洒在草地上的时候,我望着远去的牛群,想起了"牛羊撒满落日下,野草生香乳酪干"的诗句,如梦如幻。其中打草,挤牛奶、挤马奶,洗羊,尤其是家庭主妇边缝制毡子、枕花、摔跤比赛的套裤,边话家常的场景,均存留于我的速写中,有的上面还有当时牧民的签名。
每每翻看这些速写,有如回到了当年。久而久之,就有了展出于各地和刊载于各类书刊上我的草原画,就有了《草原系列画展》,就有了图文合璧的小画集《雍和宫与草原》《雍和草原情》等。
多少年来,草原开阔的地域,朴实的人际关系,原生态的自然味儿,使我魂牵梦绕。于是,一次次回草原,自己去、带朋友去、带家人及孩子去。草原人也一趟趟来京城,看病的、采购的和专门来看大伙的。每次见面,都有说不完的话,蒙古语、汉语、蒙汉结合语(两种语言搀和着说)交织在一起,聊着草原、聊着家常。
1998年夏,是到草原30周年的时日,我们又回到阿拉坦合力嘎查(大队),自愿捐了些书,买了些西药和中成药,还带上了两位额木沁(医生)。嘎查(大队)当年的痕迹已经不多了,只有那在房后一侧残旧的桦木轱辘车,似乎还在诉说着昔年的光景。我感受到了"岁月"的变迁。听说我们要来,牧民将当年大家住过的蒙古包又扎了起来,只是包内哈纳、陶瑙的蒙毡上又添了一层印满牡丹花儿的新绸布,显得格外喜兴、亮堂。
那几日,牧民纷纷前来看病,两位额木沁盘腿坐定,为每一位牧民细心把脉、听心脏、量血压,再根据牧民所述进行诊治,发些药品。我琢磨:对牧民而言,这一次的诊疗可能管不了大用,但额木沁(医生)嘱咐大家应该注意什么,怎样防治,对于牧民的健康,应是一个新的开始。
那几日,正是大齐木德儿子乌日塔结婚的日子,来了很多牧民。晓琦的女儿甜甜代表知青的子女念了一段小文,大意是:年轻人将继续发扬父辈的传统,常回家看看……
不知过了多久,微有醉意的大齐木德说:"我们已经老了,我希望你们经常回到草原,更希望这份情缘传给后代,让他们多多来往。"
后来,大齐木德来京时,还带来了特制的木雕工艺画,那上面分明刻着我们当年生活过的地方:温都尔乌兰、队部和通向甲拉山、阿日豪莱的蜿蜒小路,还有那多如白云的羊群。
2008年,我们又来到嘎查。古树是阿拉坦合力的标志,是一方风水,我们到榆树沟看望30多棵老榆树,来前听说榆树沟内百年以上树龄的数棵老榆树开始枯萎,沈和让我给盟林业局打电话,看看怎么办。他与田晓琦曾经从树皮内采集了标本带回北京,托人转交给北京园林局的朋友进行鉴定。于是,我给盟林业局李局长拨通了电话,说明了情况,他立即通知旗林水局,委托他们到榆树沟查看。过了一周时间,旗林水局来电话告诉我查看的结果。与此同时,北京的化验结果也出来了。
这次我们发现树干上有虫子咬的洞,树皮内有虫卵,南边的几棵树光秃秃的,北边的一棵大树一半已经枯萎,真是令人痛心。牧民说:有一段时间,榆树上曾出现大量的蛾子。晓琦说待到明年开春再来,按要求喷洒农药、进行除虫,我默默为之祝福。
当日与牧民相聚,乌日花拉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唱到兴处,身体随之前仰后合。阿拉哈妻子不甘示弱,领头唱着,我似乎又看到了她数年前在蒙古包唱歌的影子。我想,如果这样唱上三天三夜,估计没有重样的。
草原的色彩是灿烂的,尽管冬月一片洁白。在外人眼里,牧民依循季节规律,简单地重复着草原上的牧业生产,其实,牧民的生命轨迹十分符合自然规律,我体验着心灵节奏与草原律动相共振的感觉。在知青下乡40周年之际,内蒙古卫视的记者采访我时问:"你现在画草原由最初的兴趣,是否已经转化为一种责任?"的确,我每当拿起毛笔,面对宣纸,确实感到义务与责任,虽然离开草原多年,但那一方水土上和谐的人际关系、自然与人的关系,真是挥之不去。
牧马人。李立祥画
那时我们还年轻,虽然大的形势很僵化,但草原的风景是自然的;虽然很政治,但草原的人们是朴厚的;虽然很局限,但草原的氛围是自在的。这样,一路走来到如今,对于往事、今天、明天,我们看得更加坦然,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逐渐培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不急、不缓,不骄、不躁,不人云亦云。
席慕蓉在《珍惜梦土》一文中说:"仿佛是一片梦土,深藏在每个人的心中,在悠远的时光里成为一种温暖的依靠。"我想,心里装着草原,人就不会小气、不会算计、不会茫然。今天的草原,虽然有的已经失去,有的已经消融,但我要以画笔去追寻那片天边的绿色。
(本文摘自《草原:我们永远的眷恋——东乌珠穆沁旗知青文集》,2023年自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