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们
文 | 魏智渊
源 | 原创
荐 | 知父母(公众号:zhifumu)
本来想写一篇小文章,没想到一下子写了这么长。然后又没有精力去修改,只能保留初稿的样子。显然,这不是所描述的校长本来的样子,只是我看到的样子。须知参差百态,乃是幸福之源。我庆幸能够旁观到这么多性格各异的校长,甚至与他们并肩作战。
对我来讲,写作就是一种思考方式。
参加工作25年以来,经历过大大小小9位校长,或是我的领导,或是我的同伴,风格各异,但基本上都是很不错的人。
1
西部乡村的小学校长,基本上就是两重身份。进了学校,是老师,离开学校,是农民。记不清楚他管过什么,例会照样开,强调一下卫生,教研照样搞,例行公事般地听课和互评。此外,对教室基本上没有什么干涉。那时候学校的中师生多,大家怀着热情,也基本上不怎么需要激励。而老的民办教师,关心的是转正,有些负责任,算是“凭良心”,有些不负责任,到了瞠目结舌的程度,但是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来了。校长最重视的,是上面的检查。一有检查,就要狠搞卫生,准备教案(这意味着得连夜抄写,麻将也不能打了),排演公开课。现在回想起来,竟然觉得很温馨。
可能是很怀念那种温馨的氛围吧?
2
后来到了乡村初中,遇到了一位很马列的校长,目光炯炯,长年中山装一丝不苟,说话铿锵有力。
刚去的时候,给我分了一间土房,面积比较大。我一进去,好家伙,里面空空如也。土炕一个,但是已经塌了。老鼠打了不知道几个洞,房间里的土成堆,能拉几板车(我们叫“架子车”)。地面当然不是砖铺的,坎坷不平,走几步就能把人绊倒……我转身就去找校长,想换房子,换成对面的砖房。砖房比较小,但是齐整,小而朴素。
校长听我讲完,就开始给我这个新老师上政治课,一字一板,很有力量。我记得最深的一句话,大意是告诫我这种新毕业的学生:
“记住,生活的道路不像长安街那些宽敞笔直!”
他管理学校的作风,是高度意识形态化的。讲政治,讲思想,条分缕晰,绝不含糊,不打折扣。乡里来领导,无论大小,他一律正襟危坐,就像在中南海被中央领导人接见一般。而且,立刻会将那些形式主义的东西落到实处。
虽然感觉到他仿佛从几十年前的中国社会穿越过来的,但是,却不反感他,相反,最终还有点淡淡的怀念。因为他真诚地相信这些,在他眼里,政治是严肃的,他的生活也是十分严肃的。而且,在管理学校上,虽然机械刻板,但是,他却能够努力地做到公正。
我那时候是地理老师,凭借着自己的一点小聪明,把学生的地理平均成绩从20多分提高到70分以上,而且,成功地让一批学生喜欢上了我的课。过了许多年,直到最近,通过一些学生,才知道原来我当年也是“男神”。然而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因为乡村初中,谁会重视地理课?不过,校长很高兴,有几次都跟我讲,哪个乡有一位姓马的地理老师,教得也非常好。然后诚恳地说:“我回头把他的教案要过来,你可以看看。”
虽然最终也没把教案给我要过来,但是这份诚恳,却让我印象很深。
不在工作场合,他也经常做出平易近人的样子。那时候,我热爱上了两件事,打麻将和喝酒。打一晚上麻将或“钓鱼”,第二天早晨下馆子喝酒。房间里也大量地放了汉斯啤酒,每隔一段时间,找个学生从家里拉架子车过来,把空酒瓶拉到废品收购站去卖,一时颇为闻名,一直传到我父母耳朵里。红白喜事的时候,他就经常过来,自己不能喝酒,还要跟我碰一下,讲几句关于我喝酒的笑话。笑话硬得掉渣,表情也很不自然,但是,回想起来却很感动,因为他是真心想要表达一种关怀。只是,意识形态的面具带得太久了,难免活动不方便。然而直到今天,打动我的,仍然是这一份诚恳。或者夸张一点地说,是这份信仰。这未必是自由的信仰,可能是某种教育的牺牲品,但是,比起那些奸滑之人,不知要好到哪里去。
3
到高中教书,校长年轻而能干,反应很敏捷。
县中很难进入,要找关系,送礼,而且据说关系必须硬,价位也比较高。我是直接投简历,没找关系,当然也没抱什么希望。然后试讲,在暑假,上《五人墓碑记》,准备得很精心,上得却很失败,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课。上完课扭头就走,把一众听课的甩在后面。
没几天,我正在地里干活,同学骑自行车来找我(那时候手机很少,应该是传呼机时代,我当然没有),说学校让我去一趟。
然后我就过去了。
果然,我的课被否定了,还说有知识性错误。我竟然现场据理力争,说我根本没有错(后来知道,真是自己错了)。否定完了之后,校长说:你的课虽然没上好,但是,你功底很好,读书很多,水平很高,我们决定要你了。
就这样,我真是一分钱也没花,就进了县中。
经此一役,那时候就特别没有自信,就很努力,基本上跟校长也没有什么交集。然后带的班也开始从普遍班到重点班,再到实验班。终于有一次,校长找我谈话,让我带所谓的火箭班,吓了我一跳。但是,他当时看着我:
“我们行政会反复讨论过,火箭班就这一个,语文老师很重要,你虽然没有过带高三的经历,但一定行的。”
在当时的我看来,这不科学,因为这种岗位,通常是留给教研组长的。但校长倾向于启用年轻人,当时有一批年轻人都得到了重用,包括我,至今感念。
此外,他对一线干涉甚少,但能抓住关键处:学生问卷、教师福利。
4
接任的校长,从相貌到风格,都颇似习。
说话宽厚,城府却深。
学校的氛围仍然是比较宽松的,但一切又牢牢地在他的掌控之中。你按他的逻辑来,就会感觉不到阻力,否则,你就是主动碰墙。
我在他的任内,达到了教师生涯的一个顶峰,进入了第一梯队。但也是在他任内,我碰了两次墙。
一次是为了一个学生,都高三了,整晚上网,屡教不改,我决定给他一个教训,就告诉了学校,希望能用一个处分来警告他。结果学校开会决定,开除他。而且,我竟然不知情,几千人的大会,要宣布决定了,我提前半小时才知道。我冲上主席台,在宣布前找领导沟通,希望撤消决定。但是,怎么可能因为一个老师,就改变行政会的决定呢?这个学生还是被开除了,这成了我的一个伤疤,我开始对学校充满了失望,也认识到了这个校长的风格,宽厚背后的那种“我才是老大”的意志。
不久,我想把我爱人调到县中来。我爱人教书很好,我想学校也需要好老师啊,就去找校长谈。
当时好友一再告诫我,谈这些私事,不要在办公室,要去领导家里……你懂的。
然而我并不懂。
我是个喜欢黑白分明的人,现在仍然是。行不行你给句话啊,行有行的打算,不行有不行的打算,但是,领导就始终是在玩太极。
于是,我的幼稚病又犯了,我给领导了一道选择题:要么我爱人来县中,要么我离开县中。
领导没有回应我。
于是,我开始启动辞职的事情,准备离开县中。启动程序后的某个晚上,上厕所回来,黑暗中碰到校长,校长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把你爱人的简历打印一份拿给我看看。”
我心里想,你说晚了。
没多久,就谢绝挽留辞职了,举家迁往成都。那一年还走了一个和我搭班的数学老师(或者他是次年走的?记忆有点模糊),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因为县中是出了名的好单位,这么多年来,这么任性辞职的,我大约是开了风气之先吧?
很多年后回过头来想,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不能这样处理事情。但当年,我怎么就不明白?
5
到成都后,校长网名叫果丹皮,大家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是第一次进私立学校,因为我的身份算是引进人才,所以和以往在公立学校自然不同。同去的有一帮狐朋狗友,除了和我从陕西一起过去的好友瘦羊外,还有摩西(夏琨)、毓君等,甚是热闹。
校长有川人的热情与豪爽,实际上酒不太能喝多少,但是敢喝。印象深刻的,是讲自己喜欢在午夜开车行驶在环城路上,那感觉,特别好。和其他成都人一样,校长特别热爱生活,也不复有北方公立学校校长常见的官僚气。
校长对我很好,副校长(李镇西老师)对我更好。可惜我初入私立学校,有诸多不适应,给他们也增添了许多麻烦,而且也被一一接纳下来。等我终于适应了,开始游刃有余时,我又离开了,去苏州加入新教育实验,一群人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现在回想起来,一是挺对不住学校,二是当时一心陷在自己的世界(教室)里,并没有跟校长有太多的深入交流。
6
离开学校从事公益两年,又返回了学校,这次是江苏,高中。
顺便说一句,这两年的教育公益生活,对我也有不少有益的影响。尤其是认识台湾企业家营伟华女士,我常称为营姐。她是大陆特别少见的那种职业经理人,当时在大陆创业。她教给我不少工作方法,对我以后从事管理特别有益。例如,她有一个习惯,每天早晨起来,花两个多小时想事情,想得清楚了,差不多了,然后才去公司,一二三四五,布置得井井有条。我后来第一次做校长,也大致如此,长于思考,想清楚了,才快速地做。
再回高中,校长在我们团队(新教育研究院)兼院长,不过不常在学校,属于公关类型的,幽默多才。与他见面或吵架,反而多是在新教育的会议上,以校长和老师的身份,几乎没有交集。因为学校大了,教研组反而显得重要起来,大家各自教书,无话。学校的教研气氛并不好,基本上是各忙各的。学校基本上是经营取向的,对外特别注重形象,师资和生源不错,口碑也不错。
一句话,汇聚好老师和好学生,再加强经营和文化宣传,学校基本上也差不了。至于经营究竟是怎么个经营法,因为我只是一个普通老师,肯定接触不到,也不甚了了,但必然有自己的一套。何况校长也特别擅长处理各种棘手的事情。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一线教书。约一学期后,趁着高一分科,学生打乱了,我就跳出来,专门从事教师培训的研究与实践。
在新教育团队工作期间,吵架是比较多的。在新教育研究中心之外,几乎所有重要成员可能都会认为,我们这几个人,做做研究还可以,但都不适合做管理。为什么?因为性格太差了,不擅长与人合作,说话又不是那么好听。后来,这支团队里多半都成了校长,而且后面还会涌现出越来越多的校长,可恐怕是当初始料不及的吧?哪怕我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校长。
什么原因呢?
可能大家关于校长,都有一个固定的想象。觉得只有八面玲珑的人,才能处理好各方面的关系,成为一个好校长。后来,我们用自己的实际行动,颠覆了这种想法,证明了校长并不是一种模型。
不过这段经常很伤感情的经历,对后来做校长倒真是非常有好处。好处之一,就是后来对自己的性格缺陷,沟通缺陷有了深刻的反思,并且确实有很大的调整。好处之二恰恰相反,就是意识到以为问题在于沟通,以为解决好沟通问题,其他问题就能够迎刃而解,这是不对的,三观问题才是首要的。沟通是说你要尊重别人,站在别人的立场思考问题,不能自我中心。而三观则是说,有些深层差异,并不是沟通能够解决的。最终必须洞察到这一点,尊重彼此的选择。大家都是有缺点的好人,如果总是夹脚,就要考虑换一双鞋子,但不必攻击对方,觉得别人都仿佛十恶不赦。
7
2010年的时候,我所供职的新教育研究中心团队与新教育实验已经有些貌合神离了,出走鄂尔多斯,主持罕台新教育实验小学。这时候我的身份不再是一线教师,而成了所谓的“驻校专家”。
当然,“驻校专家”只是一个方便身份,学校并不需要专家指导,因为校长是专家中的专家,大神级的人物。
之前,大神校长主持过一段时间校中校,真是一段光辉岁月,还写了一系列的“航海日志”。这些日志被我打印出来,我第一次做校长时,就经常翻看,从中汲取灵感或直接模仿。他可以不眠不休地工作,高速地运转,并对诸事保持高度的敏捷。这段日子,他更像一位教练型的校长,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每天两场教研,干净利落,效率很高。
不过,很快地,在度过了最初的时光后,在这所沙漠小镇上的漂亮的学校里,校长就进入冬眠期了,与当地气候十分搭配。他开始重拾在江南的旧兴趣,开始养花,种草,零下二十度的冬天里,他在楼内的天井中,硬是打造出了一片空中花园,四季鲜花盛开。
大神晋级为大仙。
说好的教研呢?
很少,有些学科甚至没有。
学校条件很好,但在这里工作很艰苦,也不乏令人焦虑的事情。不过,这似乎影响不到校长。行文至此,想到了校长讲过的一首诗:
松下问童子,
言师采药去。
知在此山中,
云深不知处。
当然,校长在办公室里呢。但不是在办公,咖啡、茶、书,皓首穷经,不问世事,至少外人感觉如此。
原来的教练,现在变成了导师,有了几分魏晋人物的仙风道骨。
想象一段对话:
“主帅,大事不好了!外面大军压境,我方粮草已绝……”
“啊……你来得正好。看到这盆兰花了没有?我担心了多日,它终于又活过来了。”
有个时间段校长是必定出场的,就是有名的“周六清谈会”。学生放学了,本地老师回家了,一群外地老师,围坐在一起,听校长讲哲学、心理学、宗教……有时候提供酒,我就赶紧蹭过去听。有时候就读读诗,读到深处,一首平淡无奇的古诗,也能读到别人落下泪来。
不知怎的,这所学校就有了传奇的味道。
慕名而来的朋友,如果赶上了升旗仪式,校长亲自作词的校歌,由这些孩子们唱出来,竟然有些宗教歌曲的味道:
苍穹杳杳,罕台川旁。
绿洲于沙,弦歌悠扬。
这是我第一次彻底地领会一种自组织的管理模式。“大教室,小学校”被发挥到了极致,对教室的干扰被减少到了极致,没有会议,没有指令,一任万物运行而不加干涉,触目惊心的漏洞也有,摄人心魄的崇高也有,并且是以一种奇妙的方式结合在一起。
而后来离开这里的人,就有了一种共同的气息,也拥有一些共同的语言和密码。
无论如何,从这里走出了一群极其出色的人。
8
在这里驻校不到两年,我就遇到了另一位同样大神级的校长。跟那位隐居的大仙不同,这位居庙堂之高,属于京城名校长,各种出色,与我这样的江湖草莽十分不同。
省去许多故事,真有些高山流水的味道,反正眉来眼去的,就成了,真是鲁智深遇到了林冲,我就去了北京,担任校长下面分校的学术校长,全面主持一所小学的工作。
校长是谦谦君子,两袖清风,目下无尘,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儿问题。——不对,这就是问题。
我得拉他下水。
于是……他就开始喝酒了,一直到现在。他生活很清苦,没别的原因,是对饮食无感,让人真的想说,你咋不餐风饮露呢?像我这种无酒不欢,无肉不欢,无辣不欢的人,肯定是受不了的。于是,京城两年,我们躲在“村”里,每周日晚,必定要喝上一场。就在我房间,煮点菜和肉,就可以了。
两年无事。如果说远在沙漠的大仙创造了一个神话的话,那么这两年,生活近乎童话。当然,这童话是因为有人守护它,无论是制度环境还是生活环境,无论是学校生活还是私人生活,无微不至。
大仙臧否人物毫不留情。他评价我:
“老魏你纯粹?你就装吧。人家那才是真纯粹。”
“纯粹是纯粹,不过,做领导,感化得了君子,管不了小人。”
这话真被大仙给言中了。小人搅局,一阵天翻地覆之后,校长离开了体制,而且无论哪里挽留,条件再好,也不肯回头了。
梁山上,又多了一条好汉。
于是,我们仨,弟兄仨,就联手创业,成了三个总校长。创业后最重要的一所学校,由大神校长坐镇,我敲边鼓。说是敲边鼓,实际上就是指手画脚。校长也有惹急的时候:“要不,你来做校长?”
“*&……&*%¥@#!¥%……”
我们俩风格实在是很不相同,就像一个是唱诗班毕业的,一个是街头毕业的。大仙曾赠我一个绰号,叫“生产队长”,就知道一挥手:“开工!”
校长做事,是十年磨一剑类型的。他带领数学团队,埋头一年多,四本书已经出版了,水平之高,令人敬畏。他不太理会家长,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在课程上却极端的深入。在京城时,一周竟然有五六个不同的读书会,现在仍然如此。读什么论语啊,牟宗三啊,之类。周内读不够,周末还要读。不要说数学科学英语,一个艺体课程,也是要把老师逼疯的节奏,还真逼走了一两个。
有时候我就急了:“犯得着在这上面花这么多的功夫吗?家长又体会不到,只看成绩,咱能不能协调一下?”
校长基本上就是个柏拉图主义者,他的内心有一个完美的理型,他一直不屈不挠地沿着这个方向向前走,从小学一直到高中,每一步仔细推敲,深思熟虑。连大仙都看不下去了:“你可以超前一点点,但不能超前太多。毕竟,这里不是北京上海,家长诉求不同啊。”
柏拉图是个诗人,他也是。写诗作词上瘾,还搞成了系列,还有正式的发布会。
道德洁癖加上不擅长沟通,就会滋生很多误解,他也误解别人,别人也误解他,他又不解释,如此缠缠绕绕。
他粉丝很多,在自己的学校里尤其是。我冷眼旁观了一下,大致分两种,一素一荤。素的是冷淡系,高冷派,跟学生也热不起来,真是亲传弟子。荤的是自身六根不净,有许多杂念,想要改变又不得不与潜意识做斗争,这时候看到大神,不觉自惭形秽,就皈依了……
我呢?
跟校长相处,一旦产生了矛盾或误解,我的第一反应是:
“是我不对,我又错了。”
接下来的问题,只是找出我哪儿错了。
可是事情怎么会这样?
9
注册了南明教育咨询有限公司后,我们便开始了合作办学的路子。
就这么的,我到了山西,成了现在这所学校的校长。邀请我们合作办学的是一位亦师亦友的老朋友,今天六十岁了。说长得像油画《父亲》吧?是有点过了,但气质上特么有点类似。校长曾是当地最好的公立学校的校长,是整个山西省赫赫有名的教育专家,而学校,也曾经是新教育实验三大名校之一。所以,能邀请我们这些“叛徒”来合作办学,是要勇气和气度的。
从年龄上讲,校长长我一轮,但与人交往特别重视感情,而且能放下姿态,没有北方校长常见的自大。来了朋友,无论年龄大小,总是十分热情。不但亲自接送,还要抢着替人家背包。(上面那位大神校长可不是这样的,我去北京,他接机,结果飞机延误了数小时,一直到深夜。后来他告诉我,这是他第一次接机。学校里无论来了怎样的客人,他都不会亲自去接,一时让我受宠若惊。)
实际上,因为这是最早的新教育实验学校,也是最早一批购买南明课程的学校,又是除我们直管学校外对南明课程领会最深的学校(在当时),所以我切入这所学校是相当顺利的。而这种合作,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看来,都是“天作之合”。而且进来后,学校整体的情况超乎我的想象,可以说,是一所相当成熟的学校,老师们普遍很年轻,工作也特别努力。当然,这也给我带来了很大的挑战。
校长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善良纯粹中,又融合了山西人特有的精明与敏感,还特别的勤奋。但是,要描述却并不困难,他不是抟扶摇于九天之上的大仙,也不是藐姑射之山中的大神,而是一位父亲。一定要放在仙班中,那肯定就是宙斯了。
父亲式的管理,是一种什么样的管理呢?他洞察一切,包办一切,掌控一切。这既是他的风格,可能也是处境中没办法的事。因为他是白手起家创建这所学校的,率领的是一群刚走出校门的没有任何经验的小姑娘,必须没完没了的手把手地教,一节一节地磨课,以各种方式逼大家读书。你买书,我报销,你得写读书笔记对不?他的思想也一点不保守,是接触和利用网络特别早的人。到了微博时代,又鼓励老师们发微博,通过微博记录阅读、教育和成长,而且,还跟考勤挂起勾来,你发微博,我给予相应的奖励,每月工资中直接体现。
你想象一下这种场景:老师们走进学校,往停车位上一瞥,啊,今天校长在学校,前方预警,前方预警!
校长是不坐办公室的,开始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走。肯定会停下来听会儿课,无非是谁中彩,停在哪间教室的问题。有时候会说,你下,我来……然后穿梭于学生中间,眉飞色舞地开始讲课,同时观察学生的反应。——你的内心是不是崩溃的?
你们正在教研?他随时走进去,一会儿又开始眉飞色舞地讲,并且很快地部署下一步工作。你们没在教研?他立刻拿出电话,来来来,把人都叫过来,我们研究点事。然后就开始了:这首晨诵应该怎么讲,这篇课文应该怎么讲?最要命的,是他会突然点名:那个谁谁,你怎么看这个问题?说一说?接下来那个谁谁来说?
然而正是这种办法,让一批批老师成长起来了。无论你讲什么理念,你都得承认,大多数人是有惰性的,逼一逼,就成长了。
校长当然不只是逼老师成长,同时也是慈爱的,甚至相当细腻。生活上也关心老师,甚至谁还没有对象,要不要找人介绍,有时候都会考虑。他深刻地了解每一位老师的个性,他们的优点与缺陷(这点我远远不及)。来了新老师,他也经常要请大家吃饭,问问家庭的情况,等等。
这是不是活脱脱的一位父亲形象?
这样的管理,直接带来了几个后果。一是整个团队的执行力十分强,人心也十分整齐,稍微有点事儿,说加班就加班,搬起书干起重活来,那个个都是女汉子。教育教学上更是令行禁止,落实得一丝不苟。二是专业水平在同等学校是相当出色的,因为学校平时的核心就是教研,十年如一日地琢磨,校长又是水平很高的专家,尤其精通苏霍姆林斯基。在某种意义上,他复制了苏霍姆林斯基的部分方法。
然而,大家对校长的态度则很复杂,大体上融合了两种感情:敬与怕。十年下来,这种敬爱就在一批教师中扎下根来了。毕竟,这是“拉扯大的”。但是,又是怕的,受了委屈还不太敢说,有时候就有了怨。更重要的是,大家很在乎校长的评价。在这种文化中,管理人才很难涌现,因为你得像父亲,才能成为接班人,你只要没有机会成为自己,你就永远超越不了父亲,父亲的高度,将成为“子女们”的天花板。好在这天花板足够高,要触顶还真不容易。
我对校长的态度也很复杂。一方面,创业维艰,这活儿我干不了,我只是一个守成者,没经历过创业的艰辛,对此充满了敬畏。另一方面,我知道十年了,校长的智慧都化入了这所学校,我必须带来新的思想,新的力量,而不能够成为校长的影子,以他认可的或喜欢的方式做事。
校长特别打动我的,除了前面说的,还有两个特别重要的地方。
一是他识人的方式。
因为经验丰富,他识人的眼光胜过我。他喜欢什么样的教师?恰恰不是能说会道的,而是特别纯粹的,哪怕拙于言辞。他说一个人纯粹,就是对一个人最高的评价。这一点为什么特别重要?根据我的经验,一个人喜欢什么样的人,说明他骨子里是什么样的人,无论在长期的经历中披上了多少层面纱。
二是他热爱阅读,痴迷于学术。
只有少数人能看得出来,我并不是一个特别热爱阅读的人,虽然我事实上读过海量的书。我更不是痴迷于学术,虽然我在学术方面也足够自信。我强于校长的地方,是运气好,机会好,十多年来一直在研究中心,在南明教育团队。这就相当于你睡上了寒冰床,不用多努力,睡觉都在练功,自然与别人不同。而校长是一个人孤军奋战,在他的环境里,他找不到可以倾诉的同道,这可能也是他很早就接触网络的一个重要原因。他能够分享的,只有他的这些老师们,而老师们只是从他那里汲取,并不具备学术上启发他的能力。
我睡不着的时候,就看电影,美国大片。
校长睡不着的时候,就读书,读诗词,读人间词话,读现象学,甚至读课程标准和教材。这一点令我十分敬畏。
我不是很相信商人(这当然是偏见),但在合作中,我相信读书人。
10
然后我来了。
走在校园里,处处都是“父亲”的影子。
现在我也配备了校长助理,开始储备下一任校长。前几天我跟她聊天,借着希腊神话,讲了一下这管理上更迭的道理,以及一个人究竟是如何成长起来的,我觉得这是普遍规律,概莫能外。
用一句话来概括,这注定是“新神反对旧神的战争”。
我说我必须反对校长,我也必须反对我。一个人不能成为另一个人的影子,但是又要汲取另一个人的营养。
在许多方面,我几乎是反其道而行之的。我带来了一个关键词:自组织。
我说学校变革,必须不断地革以前的命,这当然是否定,是反动,但是要当成哲学和心理学的概念去理解,是继往开来意义上的。反动,是致敬前任的最好方式。所以第一年,我开始“解放身体”(第二步必定是“解放心灵”),我是从艺体入手的,从动作入手的。例如,整齐划一地做广播体操,变成了健美操,变成了由各班自组织的丰富多彩的活动。
我从不推门听课,除非是预约的教研。我觉得,一个老师在教室里应该有安全感。
我希望老师们之间保持差异,包括风格的差异和水平的差异。
我开始推行年级自治。因为一个年级少则10个班,多则15个班,每班50人左右,基本上是一个不算小型的学校了。我希望年级主任是一个个校长,逐渐享有人财物上的自由。
我的方式,简单地描绘一下:
充分自治,建立不同层面的自组织团队;
用基本而明确的游戏规则、沟通原则、问题解决流程来确保基本运行;
再通过各种连接(我们称之为“连接一切”),确保各种涌现出来的智慧能够相互启发。
最终,我想要重建的,是一种充分自由的生活方式。我在教师社团上倾注了一些精力,就是希望老师的生命里,不只有课程和学生,也要有其他丰富的内容。一句话,我们热爱的是生活与生命,教育教学只是其中一个重要部分,它需要这种热爱的滋养。但我知道,最终,要重建的不是社团,而是日常的教育教学生活。
看上去是不是很美?
然而,道路是很漫长的,有大量复杂的事情要处理。
而且我开始变得很懒。别人能做的事,我就不做。我特别注意不替其他主体解决自身问题,我的帮助,只限于帮你理解与分析。
你觉得,校长(实际上已经是董事长了,不过我们仍然尊称校长)会怎么看我这个继任者?
我哪里知道?
但我估计,校长的想法肯定很复杂,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校长并不保守,他始终很注意不断地更新自己的观念。他也认同自组织的逻辑(实际上我进入学校的时候,理智上,他就知道要尊重我的决策权),也经常给自己的行为划界,注意不去随意介入。
但是另外一面,他又有强大的自我,看到学校工作有漏洞,又忍不住想要出面解决。
在这里,个性的因素不能忽略,甚至是决定性的。我是从新教育研究中心走出来的人,喜欢“吵架”。我觉得哪里不对了,会直接说出来,有时候也不在乎场合。偶尔过分了,就会变成对校长的“批斗会”。校长不说,但心里十分生气。我期待的一种关系,是彼此直率地批评,但这首先在大神那里碰了钉子,接着,校长也不是这样处理事情的人。
这些对我来说,同样是一种深刻的学习。但学习的结果,并不是人变得更圆滑一些,或者更会处理事情,而是要将捍卫自己的领地与尊重别人的方式结合起来。
“冲突”(不是人际冲突,而是观念冲突)是必然的,而且,自组织的管理未必就优于父亲式的管理,在某种意义上,真相是,每个人都只能以自己的方式管理。至于结局如何,取决于一系列复杂的因素,而不是简单的模型本身。
回到“新神反对旧神的战争”,那么,在神话里,第二幕是反抗,第三幕是什么?
将是“和解”。
于是,王国重新找到了自身的同一性,恢复了活力,充满了生机。
直到下一个继任者出现,给王国重新命名。
这就是校长们“永远讲不完的故事”。
11
我能做校长,这匪夷所思。
做校长之前,我连教研组长都没做过,对了,在成都做过一周,赶紧辞掉了。我喜欢自己琢磨教学,组织大家?免了吧。
但2012年的时候,我还真被派到北京,以学术校长的名义,主持校长工作。也有行政校长,可她也没做过校长啊。
我开始把校长当成一份职业来研究。我最成功的做法,是远离教育管理类书籍,而以钻研企业管理为主。同时,辅之以社会学和心理学。在这里,社会学和心理学确实是最重要的,而影响我最深的,是麦肯锡方法、谷歌、德鲁克。以麦肯锡方法为基础,延伸地学习了大量的问题解决技术,以及系统理解和解决问题的方法,事实证明十分有效。谷歌模型给我的启发,是放弃控制走向自组织,延伸的思想,还包括复杂性,以及种种后现代的思维。这些是另外的话题,限于篇幅,关于我做校长的故事,以后慢慢讲,我想重点讲一讲我的一些反思和收获。
影响我最大的管理学大师,是德鲁克。
影响我最深的管理学书籍,是《卓有成效的管理者》。
这本书貌似写得十分平易,但是里面包含了许多丰富的容易被忽略的洞见或者说管理智慧。我只说其中特别引人注目的一条:一切管理都是自我管理。
用南明教育经常讲的一句话来表述:已立立人,己达达人。
做一个校长,难的不是管好别人,而是管好自己。
而我的校长之路,差不多就是反思之路,自我管理之路。就是说,我的每一次进步,都与洞察到自身的某些缺陷有关。洞察了,你未必会改变,而且往往永远也无法改变,那就是你的肤色。但是,可以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并且在意识层面进行纠正。
改变一:从大约八年前开始,我停止了抱怨。我意识到,抱怨是不自由的表现。在这一点上,我改变的最为彻底,乃至于今天成了我的本能反应。你改变得了的事,在你主体决策范围内的事,抱怨什么?去改变它。你改变不了的事,不在你决策范围内的事,你抱怨什么?去接受它,接受这天花板,或者离开它。
改变二:走出自我中心,学会多角度思考问题。立场分析、利益分析、成本分析、心理分析……这不是简单的换位思考,而是将坚守自身的原则,与尊重他人的感受和选择结合起来。去接纳别人的感受和思考方式,无论多好的东西,强加给别人都是不对的。这当然也意味着宽容和谅解,接纳不完美,无论是自身还是他人。
改变三:我是一个吹毛求疵者。优点是这可以导致长期的不满意,对自己,从而带来改变。缺点是,这导致了不宽容,以完美标准要求别人,让别人受不了。伴随的,是一种特别糟糕的方式,就是喜欢“评判别人”。有一句话我印象很深:“不加评判的观察,是人类智力的最高形式。”因此,改变评判别人的习惯,改变吹毛求疵的习惯,是我一直在努力的。
改变四:我越来越少动情绪,越来越冷静,越来越注重系统思考,理解问题优于解决问题。这避免了头疼医头,脚痛医脚。无论出现什么情况,在解决问题的同时,我总是思考是系统的哪一块出现故障了,导致了这个问题的发生?这让我做事越来越少,但是效率越来越高。
另外,大仙、大神和“父亲”对我的影响也是深远的,从他们身上汲取的东西很多,我在另外一些文章中有提及,此不赘述。
在中国的学校系统中,校长经常被等同于官僚,这是我觉得特别讨厌的地方。我特别喜欢类似“职业经理人”这样的概念,我觉得校长只是一个职业,一个问题解决者,文化守护者,在这方面,我相当自觉。
我也反感类似“人文管理”之类的文化。我觉得,确立游戏规则,不侵凌他人权益,比人文管理更应该成为一所学校的基础。
12
我做校长,前后加起来,不过四五年,然而,却仿佛已经过了一个世纪。
大仙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告诫大神和我:“你们是总校长,要注意虚化自身。”按照我们三个总校长创业时的约定,总校长一般不担任具体学校的校长,只在创业初期如此。或者,在以后的开辟中,有了重要阵地,要去守护或打头阵。
一转身,在南明教育旗下学校,一批更为年轻的校长以及潜在的校长,正在不同的岗位上如雨后春笋般地成长。
有意思和意味的是,这将是一支与传统公立学校完全不同,也与一般私立学校完全不同的即将涌现的校长方阵。不一样的文化,不一样的视野,不一样的风格,不一样的管理……或许未来有一天,他们将以不同的方式起飞。
这么一想,才45岁的我,瞬间感觉到老了。换句话说,校长之路似乎刚开始,就要结束了。怎么能够成为他们的支持者,而不是天花板,激励者,而不是限制者,成了摆在大仙、大神和父亲们面前的课题。这考验我们的格局、气量,也考验我们生命深处的理想主义,至少是善意。
曾经,我的理想是:一座城,一所校,一群人,一辈子。
或许,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就成了别人的墙。
如今我更欣赏另一句话:世界是一座桥,走过去,不要在上面盖房子。
(全文完)
相关文章
《玩游戏,学数学》系列
著名数学特级教师王志江团队作品
基于儿童认知发展水平的专业设计
尤其适合幼儿园及小学家长、教师
看看别人家的老师是怎么帮孩子建构数学观念的
一不小心,好妈妈就真的胜过了好老师
重要文章推荐(点击可入)
校长 | 微信 | 开会迟到 | 划车事件 | 魅力教师 | 教师节 | 演讲 | 不吃亏 | 开学管理 | 开学清单 | 演讲清单 | 自组织 | 读经运动 |身体安全 | 家校关系 | 早恋 | 人际关系 | 打招呼 | 自我管理 | 暑假 | 健美操 | 打架 | 自动化阅读 | 速读 | 家庭作业 | 绘本 | 剩饭 | 父母必读 | 补习班 | 幼升小 | 关键学习 | 收礼 | 生日信 | 体罚 | 期末测评 | 童话剧 | 好词好句 | 作文 | 不做作业 | 写字 | 名师现象 | 假如我来办一所私立学校
⊙「知教师」编辑部制作
⊙未标明来源图片均取自互联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