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布罗茨基《我坐在窗前》

布罗茨基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布罗茨基的《我坐在窗前》一诗写于1971年,他正好31岁。次年,他被苏联政府流放以色列,因为他是犹太人,虽然最后他去的是美国。当然,在这之前,他曾经历审判和流放,两次进监狱。苏联当局将他驱逐出境,是一系列布罗茨基事件的终局。该诗代表了他的基本风格——谨饬的形式,均匀的节奏,矛盾修饰法,自嘲口吻,玄学奇思等等。更重要的是,该诗在主题上凸显了窒息与废墟的双重压迫。尽管有论者指出,布罗茨基在流亡美国后从多恩的玄学风格转向了巴洛克风格,但诗人在流亡前后受承受的现实压力实则没有太大变化。风格的嬗变并不等于主题的转移,很多诗人一生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写同一首诗。流亡不过加重了他的疏离感与存在的孤独。如布罗茨基所述:“时间的流逝很少能影响体内的那个存在物”,即诗人抵御外在压力的刚性自我。布罗茨基的这首诗也许揭示了他在不断的变化中保持不变的那部份。通过对该诗逐句的阅读,我们来倾听一个带着脚镣跳舞的声音,一个曾在西伯利亚的严寒下冻得发抖、只能靠写诗来温暖自己的声音,一个对我们这个时代有着宏大启示的俄国人的声音。
该诗写给布罗茨基的传记作家兼研究者洛谢夫。洛谢夫比布罗茨基大几岁,他们是在列林格勒的一次诗会上认识的,很快成为好友。他俩的经历有几分类似,洛谢夫也热爱诗,写诗,后来也流亡到美国,但他终究没能成为布罗茨基那样的诗人,反倒成了他忠实的追随者。洛谢夫之所以放弃写诗,乃是因为已经完全被布罗茨基的天才所征服。他坦承道:“除了约瑟夫的诗,我的确不再需要其他的诗了……包括我自己的诗在内……布罗茨基替我说出了一切。我想加以表达的一切,都被他表达出来,而且还表达得更为迅速、有力、醒目和有趣。”作为编辑和学者,洛谢夫不遗余力地帮助布罗茨基在苏联发表诗作,编撰《布罗茨基的诗学与美学》,推动其作品的研究。作为诗人,布罗茨基无以为赠,除了诗。他在流亡前夕将这首诗送给洛谢夫,似乎在向好友道别,总结自己的“前半生”并“展望未来”,不管这未来多么地黑暗无光。
诗以“我说”开始,仿佛在讲故事,又好似过来人的谆谆教导,口气疲惫。一上来就点破命运本身的平淡无奇。不计分的游戏如同商场里的赠品,无用而弃之可惜。这种游戏里没有输赢,没有惊险,只有时间那单质的、柏格森式的绵延。也可以说,最后的赢家总是死亡。布罗茨基曾不无玩笑地写道:“人生是一场游戏,有许多规则,却没有裁判……
难怪许多人作弊,赢家少,输家多。”将命运或人生喻作玩游戏很常见,但“不计分的游戏”这样的矛盾语将我们拉出惯常的思维轨道,在瞬间加速了我们对命运的理解。此即洛谢夫所说的“迅速、有力”。诗是作加速离心力运动的语言,诗人的痛苦和欢愉在于他得承受词语的离心力,并非自身命运的离心力,而前者要求更强健的神经。不计分的游戏戳穿了古老的斯芬克斯谜语:我们在命运的神话中看见的是我们自己。命运丧失了超验的、不可知的向度。那作为最终裁判的上帝,或许一直都缺席。在没有裁判的游戏中,怎么玩都可以。此处回响着《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伊凡的那句著名的话:“若没有上帝,什么都可以做。”布罗茨基读过萨特和加缪,存在主义哲学的“虚无”与“被抛”对他产生过深刻影响。
第二句:“有了鱼子酱,谁还要鱼?”似乎与首句毫无关系,果真如此吗?首句是一个普遍命题,第二句是一个特殊命题。布罗茨基似乎想说,鱼就是在那不计分的游戏中被淘汰的对象。在生活节奏猛然加快的现代社会,人们不再需要鱼,吃鱼太费劲,刺太多。人们更愿意吃加工后的鱼的精华——鱼子酱。也就是说,鱼的整体被它的部分替代了。鱼在这不计分的游戏中变成了肉酱,反讽地被自己的碎片所取代。从宗教层面看,鱼是基督教的象征。《路加福音》里耶稣对渔夫彼得说,从此你要“得人”了。鱼子酱对于鱼的胜利,暗示现代性对传统信仰的剥夺。人们放弃了活泼的、性灵的鱼,选择了物质化的、死的鱼子酱。
哥特式建筑风格流行于12-16世纪的欧洲,在19世纪获得复兴。在“歌特式风格再度胜利”中,布罗茨基告诉我们,这是一个混乱的时代,旧的东西死灰复燃。哥特式风格比毒品更有效地使人沉醉于恐怖的享乐。这里,作者似乎暗示斯大林的恐怖统治激起了全国人民的兴奋。在哥特式的政权下,人们获得与吸毒类似的意识形态的快感——不管这种快感与死亡冲动多么地接近。( 冯 冬 )



我坐在窗前

冯 冬 / 译


我说命运玩着不计分的游戏,

有了鱼子酱,谁还要鱼?

歌特式风格再度胜利,

让你兴奋——无需可卡因,或大麻。

我坐在窗前。窗外,一颗白杨。

我如果爱,爱得很深。这不常发生。


我说森林只是树的一部分。

得到女孩的膝,谁还要她整个人?

现代纪元掀起的灰尘令人恶心,

俄国人的目光落上爱沙尼亚的尖顶。

我坐在窗前。饭已吃完。

我在这儿曾快乐过。但我已不再快乐。


我曾写下:灯泡恐惧地注视地板,

爱,虽是行动,却少了动词;

欧几里德认为消失的一点化作了零,

这不是数学——这是时间的虚无。

我坐在窗前。坐着坐着

想起我的青春。有时我笑一笑。有时啐一口。


我说树叶可能毁灭幼芽,

养料掉进休耕地——哑弹;

平坦的原野上没有阴影,大自然

徒劳地播撒树的种子。

我坐在窗前。双手锁膝。

沉重的影子与蜷缩的我相伴。


我的歌走了调,我的嗓音沙哑,

但至少没有和声能将它伴唱。

人们深知,这种谈话没有价值,

——没人站在我的肩膀上。

我坐在窗前的黑暗里。如一列快车,

层层波浪在舞动的窗帘外撞击。


我忠诚于这二流的年代,

并骄傲地承认,我最好的想法

也属二流,但愿未来将它们视作

我挣脱窒息的纪念。

我坐在黑暗里。难以分辨

内心的黑暗,与外面的黑暗,哪个更深。




我坐在窗前

金 重 / 译


我说过命运玩着不得分的游戏,

有了鱼子酱谁还要鱼?

哥特风格的胜利会从你眼前经过,

会打开你的电纽——不再需要炭,或草。

我坐在窗前。外面,一棵白杨。

当我爱时,我爱得很深。但不经常。


我说过森林只是树的一部分。

有了姑娘的膝部谁还要她的全身?

厌倦了摩登时代滋育的灰尘,

那俄罗斯的目光会落在爱沙尼亚塔的尖顶。

我坐在窗前。盘碗清洗完毕。

我曾在这里快活。但不再能够。


我写过:灯泡看着地板充满惊恐,

爱,作为一种行为,缺少一个动词;那零,

那欧几里得以为是消失点变成的零不是

数学——它是时间的虚无。

我坐在窗前。当我坐着的时候

我的青春又来了。有时我会微笑。或吐一口。


我说过绿叶会摧毁花蕾;

所有肥沃的落进闲置之地都是白费;

那片平坦的田野上,那片没有阴影的平原

大自然撒下树的种子多么徒然。

我坐在窗前,双手锁住双膝。

我沉重的影子是我矮墩墩的伴侣。


我的歌走了调,我的声音沙哑,

但至少再也没有合唱队可以唱它。

像这样的谈话收而无获并不令谁为难

——没有谁的双腿歇在我的肩头。

我坐在黑暗中的窗前。如同一列快车,

波浪在波浪似的窗帘后面跌落。


一个二流时代忠实的臣民,

我自豪地承认,我最妙的主意

全是二流的,但愿未来把它们

当作我反抗窒息的战利品。

我坐在黑暗中。很难判断

哪一个更糟:黑暗的内部,还是外部的黑暗。



《我坐在窗前》一诗中,布罗茨基把写作看成“挣脱窒息的纪念”,诗成为对历史总体性的一种突围方式。诗并非只是形式与语言上的游戏(如美国当代的语言诗人),而是人在死亡威胁面前的变声的呐喊。诗充当着生与死之间的媒介,它通过毁灭诗人使文化得以延续。在纪念曼德尔斯塔姆的文章中,布罗茨基开篇即说:“由于某些奇怪的原因,‘诗人的死亡’听上去总比‘诗人的生活’更加具体。”在为曼德尔斯塔姆的遗孀写的悼词中,他又说:“三、四十年代的政权高效地生产出许多寡妇,到了六十年代中期,她们的人数足以组建一个工会。”布罗茨基认为,正是曼德尔斯塔姆、阿赫玛托娃这代人,以及出生于纳粹焚尸炉超负荷运转时代的这一代人,在延续着俄国的文化传统。这样看来,布罗茨基“最好的想法”并不是“二流”,他之所以用这个反讽,意在坐实一个“二流的年代”。
布罗茨基40岁生日的时候,写了一首诗总结自己前半生。与《我坐在窗前》相比,该诗无疑更直白地道出流亡的辛酸:“漆过猪圈和牛棚”;“什么都喝过,除了干涸的水”;“吞下过流亡的面包,发霉而粗糙/胃里发出过所有的声音,除了嚎叫”;“我喊出一声声感激/直到黄土填满我的喉管”(《1980年5月24日》)。此处令人想起颠沛流离的杜甫,在窒息与废墟中艰难地寻求人的尊严:“长安苦寒谁独悲。杜陵野老骨欲折”;“饥卧动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联百结。君不见空墙日色晚,此老无声泪垂血。”杜甫在战乱时代的漂泊生活与布罗茨基在集权统治下的流亡命运,很难说哪一个更悲惨。杜甫同样生活在一个“二流的年代”,唐朝的开明盛世已渐远去,军阀跋扈,民生潦倒。他敏锐而痛苦地感受到时代的分崩离析:“秦川忽破碎,泾渭不可求。”在政治上,杜甫与布罗茨基同是被窒息者。杜甫多渴望自己“走调的歌”与“沙哑的声音”能被当局听到,结果他一辈子也只做了个司空参军类的小官儿。然而,杜甫的破碎感不及布罗茨基来得强烈,来得虚无。杜甫并不缺少爱,而布罗茨基却能够写下令人震撼的“爱,虽是行动,却少了动词。”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绝望?“窗前的黑暗”与“内心的黑暗” 连手将布罗茨基推入一个无爱的深渊,在那儿,“你将看到/生命如何吞没了爱的身影”。在那儿,我们失去了动词,再也不能做什么,而死亡早已等在门口:“我睡着了。/我白天醒来时,/北极磁场加强了它致命的吸引。” 



推荐阅读:

布罗茨基诗6首

布罗茨基诗7首

布罗茨基《悲剧肖像》

布罗茨基诗21首

布洛茨基诗10首

布罗茨基诗19首

布罗茨基诗14首

布罗茨基诗8首

布罗茨基《黑马》

约翰·厄普代克诗2首

西奥多·罗特克《插枝》

玛丽·施比斯特诗7首

曼德尔施塔姆诗6首

简·凯尼恩《征战忧郁》

勒内·夏尔诗20首

乔治·塞菲里斯诗14首

奈莉·萨克斯诗15首

安娜·斯沃尔诗16首

杰克·吉尔伯特诗选18首

曼德尔施塔姆诗12首

简·凯尼恩诗18首

勒内·夏尔诗14首

勒内·夏尔《三十三个片断中》

勒内·夏尔诗8首

勒内·夏尔诗4首

勒内·夏尔诗8首

埃德温·阿灵顿·罗宾逊诗4首

简·凯尼恩诗10首

朱迪丝·赖特诗10首

曼德尔施塔姆诗3首

曼德尔施塔姆《列宁格勒》

茨维塔耶娃诗2首

普希金诗6首

普拉斯诗4首

安妮.卡森诗7首

茨维塔耶娃诗38首

茨维塔耶娃诗5首

涅克拉索夫《诗人与公民》

普希金《自由颂》3个译本

普希金《安德烈·谢尼埃》

普希金诗12首

乔治·西尔泰什诗9首

切斯瓦夫·米沃什《诗论》

玛丽娜·茨维塔耶娃《山之诗》

塔尔科夫斯基诗13首

茨维塔耶娃诗4首

茨维塔耶娃诗6首

茨维塔耶娃诗9首

帕乌拉·伊诺德尔诗4首

安娜·丽塔·佛朗哥诗4首

金子美铃诗23首

北欧现代诗选56首

乔治·西尔泰什诗6首

巴朗恰卡诗8首

德里克·沃尔科特诗3首

扬尼斯·里索斯诗10首

贾尼·罗大里诗2首

塔尔科夫斯基诗10首

雷沙德·克利尼茨基诗24首

卡比尔诗选

威洛德·库马尔·舒克拉诗2首

阿兰达蒂·苏布拉马尼亚姆诗2首

尼尔马尼·弗根诗2首

库蒂·雷瓦蒂诗2首

S.约瑟夫诗2首

纳姆奥·达索尔诗2首

阿朗·科拉特卡尔诗2首

里尔克《时辰祈祷·朝圣》

梁宗岱译里尔克诗2首

里尔克《罗丹论》

里尔克论塞尚

里尔克《豹》

印度《阿达婆吠陀》

印度史诗《罗摩衍那》

室利·奥罗宾多诗2首

里尔克《果园》

里尔克《时辰祈祷·修士生活》

里尔克《预感》

里尔克《大火过后》

堀口大学诗3首

金子光晴诗3首

印度《梨俱吠陀》

金井直《木琴》

里尔克诗15首

里尔克诗14首

里尔克诗3首

里尔克礼赞

里尔克: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

关根弘诗2首

国木田独步诗2首

壶井繁治诗3首

河井醉茗诗2首

伐致诃利《三百咏》

鲁达基诗5首

川路柳虹诗3首


所有肥沃的落进闲置之地都是白费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