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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米亥诗25首

阿米亥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葵花田


成熟与枯萎的葵花田

不再需要太阳的温暖,

褐色和明智的它们。需要

甜蜜的阴影,死的

内向,抽屉的里面,一个深似天空

的粗布口袋。它们未来的世界:

一间幽暗的房屋最深处的幽暗,

一个人的体内。




秋日将至及对父母的思念


不久秋天就要来临。最后的果实业已成熟

人们走在往日不曾走过的路上。

老房子开始宽恕那些住在里面的人。

树木随年龄而变得黯淡,人却日渐白了头

不久雨水就要降临。铁锈的气息会焕发出新意

使内心变得愉悦

像春天花朵绽然的香味。


在北国他们提到,大部分叶子

仍在树上。但这里我们却说

大部分的话还窝在心里。

我们季节的衰落使别的事物也凋零了。


不久秋天就要来临。时间到了

思念父母的时间。

我思念他们就像思念那些儿时的简单玩具,

原地兜着小圈子,

轻声嗡嘤,举腿

挥臂,晃动脑袋

慢慢地从一边到另一边,以持续不变的旋律,

发条在它们的肚子里而机关却在背上

而后陡然一个停顿并

在最后的位置上保持永恒。


这就是我思念父母的方式

也是我思念

他们话语的方式。

秋日将至及对父母的思念


不久秋天就要来临。最后的果实业已成熟

人们走在往日不曾走过的路上。

老房子开始宽恕那些住在里面的人。

树木随年龄而变得黯淡,人却日渐白了头

不久雨水就要降临。铁锈的气息会焕发出新意

使内心变得愉悦

像春天花朵绽然的香味。


在北国他们提到,大部分叶子

仍在树上。但这里我们却说

大部分的话还窝在心里。

我们季节的衰落使别的事物也凋零了。


不久秋天就要来临。时间到了

思念父母的时间。

我思念他们就像思念那些儿时的简单玩具,

原地兜着小圈子,

轻声嗡嘤,举腿

挥臂,晃动脑袋

慢慢地从一边到另一边,以持续不变的旋律,

发条在它们的肚子里而机关却在背上

而后陡然一个停顿并

在最后的位置上保持永恒。


这就是我思念父母的方式

也是我思念

他们话语的方式。




人的一生


人的一生没有时间

花时间去干所有想干的事情。

没有足够的理由

为所有目的寻找理由。《传道书》

实则大谬不然。


人需要爱的同时也需要恨,

用同一双眼睛微笑和哭泣,

用同一双手抛掷石块而后归拢它们

在作战中做爱也在做爱中作战。


憎恨而后原谅,怀念而后忘却,

规整而后搅混,吞咽、消化

历史

年复一年的造就。


一个人没有时间

当他失去他就去寻找,当他找到

他就遗忘,当他遗忘他就去爱,当他爱恋

他就开始遗忘。

他的灵魂历尽沧桑,他的灵魂

极其专业,

可是他的肉体一如既往地

业余。它努力、它错失,

昏头昏脑,不解一事,

迷醉和盲目在它的快乐中

也在它的痛苦中。


人将死去,就像无花果在秋天凋零

枯萎,充满了自己,满缀甜果,

叶子在地上变得枯干,

空空的枝干指向那个地方

只有在那里,万物才各有其时。




肉体是爱的理由


肉体是爱的理由;

而后,是庇护爱的堡垒;

而后,是爱的牢房。

但是,一旦肉体死去,爱获得解脱

进入狂野的丰盈

便像一个吃角子老虎机蓦然崩溃

在猛烈的铃声中一下子吐出

前面所有人的运气积攒的

全部硬币。

adc

在一间屋子墙壁的近旁


在一间屋子墙壁的近旁,上面似乎

漆满了石头

我看到上帝的形象。

无眠之夜带给许多人头痛

却带给我鲜花

美丽地盛开在我的脑海。


谁像狗一样地迷失

谁就会像一个人一样被找回

而后被送回家

爱并非最后一个房间:还有其他的房间

紧随其后,那没有尽头的

整整一个走廊。




野和平


不是一次停火的和平,

甚至不是狼和羔羊的景观。

而是

像内心里激情泯灭

你只能说那是无尽的疲惫。

我懂得如何去杀人

才证明我是一个成人。

我儿子手中摆弄的玩具枪

能睁开闭上它的眼睛并且说妈妈。

和平

没有铸剑为犁的大肆喧哗,

没有言辞,没有

沉重橡皮图章的砰然声响:由它

变轻,漂浮,像懒散的白色泡沫。

让我的伤口小憩片刻——

谁还在奢谈什么治疗?

(孤儿的悲啼代代

相闻,就像接力赛上:

接力棒永不落。)


让它来吧,

就像野花

突兀地来,因为田野

需要:野和平。




宁静的快乐


站在一处我曾经深爱的地方。

雨下起来了。雨就是我的家。


我在想那渴望的言辞:风景

伸向无尽的边缘。


我记得你挥动的手

像正在拭去窗玻璃上的薄雾,


还有你的脸,像是从一张模糊不清的旧照上

放大出来的。


我曾经向自己和别人

犯下那可怕的错误。


而这个世界被创造得如此美丽,正是为了在此行善

和休息,好比公园里的一条长椅。


迟暮之年,我发现

一种宁静的快乐

就像一场严重的疾病,等到发觉已经太晚:


而今只剩下一点点时间,留给这宁静的快乐。




爱之歌


它是这样开始

的:猛然间它

在里面变得松弛、轻盈和愉快,

正如你感到你的鞋带有点松了

你就会弯下腰去。


而后别的日子来了。


如今我倒像一匹特洛伊木马

里面藏满可怕的爱人。

每天夜里他们都会杀将出来疯狂不已

等到黎明他们又回到

我漆黑的腹内。




一首唱给对方听的催眠曲


有好一阵我确实想叫你上床睡觉

可你的眼睛总是不肯放睡意进去,而你的大腿也

不肯。你的腹部,当我触摸它时——或许也不肯。

现在开始倒着数数,仿佛要发射一枚火箭,

仿佛为了能够入睡。或者正着数,

似乎你就要开始唱一首歌。似乎你就要入睡。


就让我们为对方谱写甜蜜的赞美诗吧

黑暗里当我们躺在一起的时候。眼泪

比所有流泪的理由流得更久。

我的眼睛已经把这份报纸烧成了一团烟

而小麦仍在法老的梦里继续生长。

时间并不在时钟里

但是爱,有时候,就在我们的身体里。


在梦中弃你而去的言辞

是野天使的饮料和食品,

而我们皱巴巴的床

是最后的自然保护区

那里有刺耳的狂笑和青翠欲滴的哭泣。


有好一阵我确实想告诉你

该上床睡觉了

告诉你漆黑的夜晚会被包上衬垫

用松软的红丝绒——就好象

用绘几何图形的工具——

把你体内的一切坚硬层层裹起


我会守着你,就像人们守着安息日,

甚至不是周末也守着你,而且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就像在一张新年贺卡上

旁边还有一只鸽子和一部《妥拉》,缀满银粉,闪闪发光。


而我们还是贵不过

一台计算机。这样他们就会不在乎我们。




炸弹的直径


这枚炸弹的直径为三十厘米

有效杀伤范围约七米,

死者四名伤员十一。

在他们周围,在一个由痛苦和时间构成的

更大的圆圈里,散落着两家医院

和一座墓地。而这个年轻女人

埋葬在她故乡的城市,

在那一百多公里外的远方,

将这个圆圈放大了许多,

越过大海在那个国家的遥远海岸

一个孤独的男人哀悼着她的死

他把整个世界都放进了圆圈。

我甚至都不愿提到孤儿们的哀嚎

它们涌向上帝的宝座还

不肯停歇,(直至)组成

一个没有尽头、没有上帝的圆圈。




一座位于德国的犹太人墓地


富饶的田野深处,小小的山丘之上,一座小小的墓地,

一座犹太人的墓地,在锈蚀的大门背后,荆棘掩映之中,

已被遗弃和忘却。那里既没有祈祷者的声音

也听不到哀悼的言辞

因为死者赞美的并非上帝。

传来的惟有孩子们的喧闹,他们一边寻找墓地

一边欢呼

每当找到一座坟墓——就像找到林间的蘑菇,

野生的草莓。

这儿又有一座墓!那上面是我母亲的

母亲的名字,上个世纪的名字。这儿有一个名字,

那儿还有!我正要拭掉名字上的苔藓——

看哪!一只张开的手镌刻在墓碑上,这是柯恩家的

一座墓,

他的手指张开,因为上帝的神圣和恩典而一阵痉挛,

这座坟墓深藏在灌木丛中,周围浆果累累

你不得不将它们拂向一边,就像拂去一缕乱发

从你美丽爱人的脸上。




耶路撒冷满是用旧的犹太人


耶路撒冷满是用旧的犹太人,因历史而疲惫不堪,

犹太人,二手,有轻微破损,议价出售。

并且世世代代眼望锡安。所有生者和死者

的眼睛全都像鸡蛋一样被磕破在

这只碗的边缘,使这个城市

醇郁四溢。


耶路撒冷满是疲倦的犹太人,

总是周而复始地被赶去度假,去过纪念日,

像是马戏团里忍着腿痛表演舞蹈的熊。


耶路撒冷会需要什么呢?它不需要一位市长,

它需要一位马戏团的驯兽师,手持长鞭,

能够驯服预言,训练先知急速奔跑

在一个圈子里绕啊饶,教会全城的石头排成队

以一种大胆、冒险的形式结束最后的宏伟乐章。


稍后他们会跳回原地

迎着掌声和战争的吵嚷。


然后眼望锡安,哭泣。




现在救生员全都回家了


现在救生员全都回家了。海湾

已关闭,而夕阳的余辉

映在一片碎玻璃上

就像濒死者散碎的眼神里自己的一生。


一块被海水舔干净的木板免于

成为家俱的命运。

沙滩上的半只苹果和半个脚印

正努力成为某种全新的东西,

一只盒子正在变黑

就像一个人熟睡或死去。

甚至上帝在此停留也不会离真理

更近。只发生一次的错误

和唯一正确的行为

双双给人带来内心的安宁。

天平称盘翻转了:现在善与恶

慢慢涌出,汇入一个安详的世界。


在最后的一抹残阳里,靠近石潭的地方,几个年轻人

仍在感受着温暖,以

那种我也曾在此体验过的情感。

一块绿色的石子在水里

似乎是和一条死鱼在涟漪中跳舞,

一张女孩子的脸从潜水的地方冒出来,

她湿湿的睫毛

就像夜晚复活的太阳发出的光芒。




于是我朝古港口走去


于是我朝古港口走去:人类的行为

将大海朝海岸拉得更近,但另一些行为

又把它推了回去。大海怎么会知道

它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码头像抓紧爱一样所抓住的

还是码头任其远去的?


浅水区躺着一根罗马圆柱。

但这里并不是它最后的栖息地。即使

他们把它搬走、放到一家博物馆里

用一小块铭牌说明它是什么,即便那里也不是

它最后的栖息地:它还会继续下落

穿越地板、地层和另外的岁月。


可这会儿一阵风过柽柳

扇起最后一缕霞光洒在坐在这里的人的脸上

就像行将熄灭的篝火的余烬。此后是夜

与昼。

盐吞食一切而我吞食盐

直到它也将我吞食。

无论是什么,给我的都会失去

然后又得到,渴了的就喝个够

而喝够了的从此就安息长眠。




孩子也会是别的什么


孩子也会是别的什么。下午

醒来,立刻就嘴巴不停,

立刻就吵作一片,立刻就兴奋,

倏忽是光明,倏忽是黑夜。


孩子就是约伯。他们已将赌注压在了他的身上

而他一无所知。因为好玩

而抓挠着身体。(但)不曾留下什么伤痕。

他们正在把他培养成一个有教养的约伯,

逢主施舍就说:“谢谢”,

逢主索取就说:“不客气”。


孩子就是复仇

孩子就是一枚射向下一代的导弹。

我发射了他:仍感到周身震颤。


孩子也会是别的什么:在一个春雨霏霏的日子

透过篱墙瞥见伊甸园,

在他的睡梦里吻他,

听见湿润松针上的脚步声。

孩子把你从死亡中解救出来。

孩子,花园,雨,命运。




诗永无终结


在这座崭新的博物馆里

有一所陈旧的犹太会堂。

在这所犹太会堂里

有我。

在我的身体里

有我的心。

在我的心里

有一座博物馆。

在这座博物馆里

有一所犹太会堂

在它里面

有我。

在我的身体里

有我的心。

我的心里

有一座博物馆。




最后的词语是船长


在我停止生长之后,

我的大脑就没有再长,而记忆

就在身体里搁浅了

我不得不设想它们现在在我的腹部、

我的大腿和小腿上。一部活动档案、

有序的无序,一个压沉超载船只的

货舱。


有时我向往躺在一条公园的长椅上:

那会改变我现在的状况

从丢失的内部到

丢失的外部。


词语已开始离弃我

就像老鼠离弃一艘沉船。

最后的词语是船长。




爱又一次结束了


爱又一次结束了,就像一个有利可图的柑橘季节

或是像一次考古发掘,从地层深处

找到了

原本要被遗忘的动荡之物


爱又一次结束了。当一栋高大的建筑

被拆除,垃圾被清走,你站在那里

的一块方型空地上,说道:多么小的

地盘上,(居然)矗立着一座高楼

和它所有林立的楼层、熙攘的人流。


从远处的山谷,你听得见

一台孤独的拖拉机工作的声音

从遥远的过去,(你听得见)餐叉当啷

撞击瓷盘的声音,

打开蛋黄,拌着糖给孩子,

当啷复当啷。




1924


我生于1924年。若说我是自个儿所处时代的小提琴手

我准成不了最好的一个。若说是葡萄酒,我定是一流的

没准也会变成醋。若说是狗我准会死去。若说是一本书

我赶巧会涨价,或者而今被弃之一旁。

若说是一片森林,我会依然年轻;若说是一台机器,定然荒唐可笑。

而作为一个人,我感到疲惫、疲惫至极。


我生于1924年。当我想起人类,

我只明白和我一样的同龄人,

他们的妈妈和我的妈妈一同分娩

无论是在医院,还是在暗室。


今天,在我的生日上,我愿意

庄严地祈祷,向

生活已被希望与失望的

重量拖垮的你们,

你们的行为越渺小,你们的神增加得就越多——

你们,都是我希望的兄弟,失望

的同党。


但愿你能发现持久的安宁,

活人在活着的世界里,死人

在死去的世界里。


谁对童年的记忆最真切

谁就是嬴家,

倘若真有什么嬴家。




伟大的安详:纷纭的问与答


人们在明亮的观众席上,令人痛苦地

谈论着当代人

生活中的宗教

谈论着上帝在其中的位置。


人们用兴奋的语调诉说着

跟他们在机场时没什么两样。

我从他们身旁离开:

推开“紧急出口”处的铁门

进入

一种伟大的安详:纷纭的问与答。




圣歌


那天,一曲圣歌

那天,一位建筑承包商骗了我。一曲颂赞的圣歌。

石膏从天花板上剥落,墙壁病恹恹,油漆

像嘴唇一般干裂。

我端坐其下的葡萄架,无花果树——

全化作话语片片。树木的沙沙声

创造出一种上帝和正义的幻象。


我用干涩的眼神

像总在我面前餐桌上的面包一样,

蘸着死亡,那使它变得柔和。

多年以前,我的生活

把我的生命推入一扇旋转门。

我想起那些(在我前面,

远比我愉快和成功的人),

为了让所有人看见而被两个人簇拥着,看上去

像是一缕阳光格外恩惠应许之地的

葡萄,

那些被抬走的,也

在两个人之间:伤者与死者。一曲圣歌。


当我还是个孩子,我在犹太会堂的唱诗班里唱歌,

一直唱到我的嗓子劈了。我唱了

第一声和第二声。而且我还会继续唱下去

直到我的心也劈了,第一心和第二心。

一曲圣歌。




像一间屋子的内墙


正如一间屋子的内墙

在历经战火和破坏之后变成了

外墙——

由此我猛然发觉自己,

在生命中走得太快。我几乎已忘记内在

意味着什么。它不会再伤害;

我也不会再爱。无论远近——

它们都同样远离我,

同样遥远。


我无法想象颜色到底怎么了。

就像你不知道人类怎么了一样:亮兰色

在深兰色和夜的记忆里打盹,

苍白色

在紫红色梦境之外叹息。一阵微风

自远处送来气味

但它本身并无气味。海葱的叶子

早在白色的花朵枯萎之前就已死去,

这些花从不知晓

春的绿意和爱的晦暗


我举目眺望小山。如今我明白

何谓举目,它是

何等沉重的负担。但这些强烈的渴望,和永-无法-进入-内在

的痛苦




这一切都化作一首舞曲


一个人年岁既长,他的生活就越是不去依赖

时间及其季节的旋律。黑暗有时

就正好落在一扇窗前拥抱

的两个人之间;或者夏天终结于

一场爱情,而到了秋天那爱还在

继续;或者一个人交谈时突然死去

而他的话还留在任一边;或者同一场雨

既落在一个告别后离去者的头上

也落在一个告别后逗留者的头上;或者一个孤独的思想

漫游在一个旅行者的心头

从城市、乡村到众多的国度。


这一切都化作了一首陌生的

舞曲。但我不知道是谁在迎着它起舞

或是谁在哼着曲调。


方才,我找到一张自己的老照片

那是一张和一位死去很久的小女孩的合影。

我们坐在一起,如孩童般相拥

在植有一株梨树的墙前:她一只手

搭在我的肩膀上,另一只手闲放着,而今,正从死者那里

伸向我。


我知道死者的希望就在于他们的过去,

而这希望已被上帝取走。




比如哀伤


你该认识的如此之多,每一季节的女儿,

今朝的落花与去岁的雪。

接下来,不是我们,不是一小瓶毒药,

而是茶杯、无言和待涉猎的漫漫长途。


像两个我们彼此交换过的公文包。

如今我已不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

没有退路,也不再彼此接近,

好比蜡烛被红酒浇灭,静等安息日度过。


如今,你的太阳所留下的只是惨白的月亮。

是或可告慰今天或明日的琐碎言词:

比如,让我休息。比如,听凭一切离去和消失。

比如,上前,递给我最后的时光。比如,哀伤。




圣弗朗西斯科以北


这里,柔和的小山连着大海

如同一种永恒连着另一种

放牧于其上的牛群

像天使一样,对我们不理不睬。

甚至连地窖里瓜果的气味

也预示着宁静。


黑暗尚未和光明交战

它向前,把我们推向

另一种光明,而唯一的痛

是无法停歇之痛。


刘 国 鹏 / 译




  七十五年前,法国文学批评家蒂博代关于文学批评作过六次讲演,八年之后,他将其结集出版,题为《批评生理学》(中文译本名《六说文学批评》,赵坚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其中把文学批评分为三种:自发的批评、职业的批评和大师的批评。1983年2月的《文学杂志》刊登了瑞士文学批评家斯塔罗宾斯基的答记者问,认为"蒂博代关于批评形态的界定还没有过时"。斯塔罗宾斯基是日内瓦学派的集大成者,享有广泛的国际声誉,他说一本四分之三个世纪以前的著作还没有过时,应该说是一个很高的评价,值得我们深思。
  所谓"大师",指的是那些已获得公认的大作家(诗人、小说家、剧作家等)。"大作家在批评上也有话要说。他们甚至说了许多,有时精彩,有时深刻。他们在美学和文学的重大问题上有力地表明了他们的看法。"这是一种热情的、甘苦自知的、富于形象的、流露着天性的批评。这种批评在批评史上自有它的地位,但是,它若认为不创作的人就没有资格批评,就太没有自知之明了。由于大师的批评是一种无拘无束、具有某种独立性的批评,与本文所论关系不大,故可以按下不表。
  蒂博代所说的"职业的批评"是一种教授的批评,在法国被称为"大学的批评"。这是一片教堂耸立、宫殿巍峨、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围墙围拢来的土地,树立着一座座由卷帙浩繁的文学史、砖头一样的专论和精细得近乎烦琐的考证组成的纪念碑,上面刻着数十位大作家和数百部名著的名字。人们可以带着崇敬的心情前来瞻仰,却很少能带着愉快的笑容与之亲近。它们太高了,累得普通人脖子疼。所以,蒂博代先生不无风趣地说:"平时住在教堂里和宫殿里不大方便。"由于职业的批评是一种旁征博引、论证严密、主要以死人为对象、写给圈子里的人看的批评,与本文所论关系也不大,故也可以按下不表。
  自发的批评不同,它是一种读者的批评。当然,所谓读者并非任何一位读书的人,而是一些起码有文化修养乐于读书而又"述而不作"的人。他们大约相当于英国18世纪著名学者塞约翰逊所说的"普通读者"吧,他认为,"普通读者"最少成见,最能公正评价作品。他们有趣味,有眼光,有鉴赏力,读书只为获得精神上的享受和快乐,并没有功利的目的,若是他们也品评他人的作品的话,不过是为了把自己的感受说与同好,一起享受阅读的快乐。他们针对的主要是时人和时人的作品,他们需要的不是学者日积月累的卡片、严谨绵密的分析和精细烦琐的注解,而是机智、敏感、生动迅速、还带着热气的反应。因此,批评者无须深奥难解的术语壮胆,无须高深玄奥的理论撑腰,简明易懂是其基本的要求,如能生动细腻,就是更上一层楼了,倘若再加上幽默,则无疑于锦上添花。这种批评不需要引经据典,也不需要面面俱到,更不需要板起面孔揭出几条不饶人的规律。因此,蒂博代认为:"自发的批评的功能是在书的周围保持着经由谈话而形成、积淀、消失、延续的那种现代的潮流、清新、气息和氛围。"在19世纪以前的法国,沙龙及其女主人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一个作家或作品的荣辱兴衰,出入其中的绅士们代表了读者的口味,他们的口头批评化为文字而为世人所知,而所谓"世人",只不过是比他们人数略多一点的绅士而已。但是19世纪以后,沙龙式微,报刊兴起,报刊的文学记者取代了沙龙的常客,这意味着笔取代了嘴,而笔的传播范围差不多达到了社会的各个层面各个角落。范围不同,载体不同,其精神实质却是一样的:同样是对时人及时人的作品的鲜活、敏锐、直接、具体的反映。不求全面深刻,只求切中肯綮,或称片面的深刻。所以,现代的自发的批评不再是口头的了,而是一种文字的、又加上了文字的严谨和整饬。自发的批评又称实用的批评,是现代文学批评的主要形式之一。
  我以为,当前文学批评的主要问题是混淆了三种批评的功能,而尤其是混淆了自发的批评和职业的批评的功能,其他如"言不由衷"、"胡吹乱捧"、"人身攻击"、"缺席"、"逃亡"之类,多与批评者的人品和作风有关,不在本文的论述之内。
  自发的批评和职业的批评是有区别的,它们之间的区别是评论和研究的区别,是文学的今与古的区别,对于今,我们要做的是评论,评论今日之作品的优劣雅俗及其对现实生活的感应;对于古,我们要做的是研究,研究经典之作品的源流、影响、意蕴及其在今天的意义。什么是文学的古与今?按照蒂博代先生的说法是:"文学的过去是流传下来的若干本书。而文学的现在是许多本书,是书之河,流动不止。要有过去,必须有现在。"这就是说,文学的过去是经过时间的"筛选",留下若干本名著,是可以沉潜体味细细地加以研究的;文学的现在,则是未经"筛选"的、良莠并陈的一条"书之河",只可以及时享用趁热打铁予以评论。文学的现在就是当代的文学,是活生生的、随时都有诞生和死亡的文学,是泥沙俱下、鱼龙混杂、未经时间淘洗的文学,自然也是谈论最快最多的文学。所以要快,是因为慢了那本书可能由于批评的沉默而过早地死亡;所以要多,是因为过了这个时候就会有别的书来叩批评的大门;如此才能使文学之河不断地流下去。实用的批评的职能就是谈论这种方生方死的作品,有幸留下的将成为职业的批评的研究对象。这并不是说研究与评论有高下优劣难易之分,而是由于对象的不同决定了它们需要批评者不同的素质和修养。可是在有些人的眼中,研究论文和书刊评论的区别不是形态、方法、目标等的区别,而是身份、价值和地位的区别,前者有学术性,后者无学术性,仿佛前者是甲级队,后者是乙级队,前者是正规军,后者是游击队,文格上就高了一等,就是说,一篇很精彩的评论其价值大约只与一篇很平庸的论文相等。论文再平庸是论文,生下来血液就是蓝色的,其作者可以被称为或自称为"学者";评论再精彩也是评论,至多博得个"生动活泼,文采斐然",究竟不是正途,摆脱不掉"无学术性"的劣根,其作者只能被称为"评论家"或"批评家"。其实,自发的批评或称实用的批评要求批评者具有敏锐的感觉、迅速的反应和深刻的理解,倘若一位批评者忙于进行圈地运动,划分势力范围,打起占山为王的旗号,写起文章来不是"论"就是"研究",盲目地进口新概念或新名词,一味地追求"宏观"和"深刻",廉价地赠送杰作的桂冠,不加分析地使用结论性的语言,暗中或公开地怀有非传世之作不写的雄心,总不是完全失去了面对当代文学所应有的鲜活与明快,我们只能说他把时间和精力用错了地方,用冷静、周密、系统的分析代替了快速、准确、完整的描述,把一条流动的河当成了一池静水。实用的批评注重的是"作品和人",职业的批评注重的是"体裁和规则"。实用的批评追求所谓"学术性",用体裁和规则去衡量作品和人,企图化个别为一般,势必扼杀了当代文学的活力。
  一般地说,描述是当代文学批评最有力的武器,而描述的最大客户又是传媒,传媒可以在短时间内造就或毁掉一位作家的名声,然而它和一位作家靠作品赢得或丢掉的名声不可同日而语,它们有虚与实、短命与长久的区别。实用的批评与传媒有着天然的联系,或者说就是传媒的一部分,它不能只分享传媒的荣耀,而不分担传媒的耻辱。实用的批评注定是一种情绪的批评,是一种肤浅的批评,是一种片面的批评。其情绪、肤浅和片面将由批评家的学识、修养和见地给予程度不同的控制、调整和补救。如果有人以"情绪、肤浅和片面"指责它,它大可付之一笑,不予理会,它唯一可以接受的指责是笨重、深奥和古板。当然,书的作者个人或雇人参与的"炒作",算不上文学批评,当另有评价的标准。
  我们可以提倡甚至呼吁"传世之作",但是传世之作的产生不是当代管的事,倘若作家们都埋头于传世之作,不惟传世之作不能产生,恐怕文学之河也要断流了。批评也是一样,倘若一位批评家执意要在当代的作品中寻找传世之作,或者他由于个人的修养和见地而错选了平庸之作,或者他要求过于严格而一无所见,其结果或是批评虚假繁荣,杰作满天飞,或是批评过于冷清,"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因此,批评家必须评论当代人的作品,哪怕其中多有平庸之作,更何况某一本书今日被视为平庸,未必不被后人视为杰作,当年"批评之王"儒勒·雅南贬低巴尔扎克的小说即为著例。再说,平庸之作充斥书籍市场,在本世纪并非中国特色,而是一种国际现象,不足为怪。当此写作的人愈来愈多的时代,哪一个国家的文坛也不敢立下消灭平庸的宏愿,为了不使平庸之作窃据杰作的地位,批评倒是可以一展宏图。平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批评跟着平庸。19世纪的著名批评家弗朗西斯科·萨尔赛说:"我们是批评的巴汝奇之羊①;公众跳下海,我们跟着跳下海;我们比公众优越的是知道它为什么跳下海,并且告诉它。"倘若批评既能"知道",又能"告诉",那它就已经摆脱了平庸。

  文学不能归结为若干部杰作,如果把文学比喻为一片汪洋大海的话,杰作只不过是海中的若干岛屿罢了。蒂博代先生说得好:"如果不是有成千上万很快就将淹没无闻的作家维持着一种文学生活的话,那就根本不会有文学,也就是说不会有大作家。"此论真是既宽容又通达,也极公平。现今通行的文学史往往是杰作编年史加大作家年谱,虽然为我们建立了一代代作家的谱系,为我们编排出一部部作品的序列,但我不相信这就是一个时代的文学的真实面貌。以往那些在报刊上写作的著名批评家(即所谓文学专栏作家)写过巨量的文章(其频率是每人每周一篇,往往持续多年),其中绝大多数已引不起今日的读者的兴趣了,不过这也在那些专栏作家的意料之中,今日读者的兴趣并不关他们的痛痒,因为这些文章原本就不是为后人写的。但是倘若后人真想了解那个时代的文学的真实情况,也许只有这些专栏作家能够提供一些可靠的画面或为那种杰作史提供必要的补充。蒂博代此论给了那些普通作家以写作的权利,并且对他们并非永垂青史的劳动给予了公正的评论。作品能否传世,常常成为许多作家的一块心病,甚至有些批评家也在构想着传世之作,蒂博代的话无疑是一剂良药,至少可以使他们清醒,意识到自己的可笑,抛却无谓且无益的烦恼。假使我们的作家和批评家都下定决心,抱着非传世之作不写的宗旨,那么传世之作未必会有,而文学这共和国却必将成为一片荒漠。当然,这并非说应该粗制滥造,无须精益求精。文学的历史和现状告诉我们,"水至清则无鱼",粗制滥造是一种避而不可免的现象,最好的办法是批评的沉默,令其自生自灭。
  总之,实用的批评是维系文学生命的批评,它与职业的批评(文学研究)并无高下优劣难易的区别。它有独擅胜场的领域,它有辉煌荣耀的时刻,它也为自己的成功付出了代价。它若追求职业的批评所擅长之绵密与完整,必然导致的是付出与收获失去平衡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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