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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毕晓普诗7首

Elizabeth Bishop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伊丽莎白·毕晓普(Elizabeth Bishop,1911年2月8日—1979年10月6日),美国诗人、短篇小说家,被誉为20世纪最好的诗人之一。毕晓普的姓名,国内常见的译法还有“伊丽莎白·毕肖普”。本文采用了新华社《世界人名翻译大辞典》的译法。1949年—1950年,毕晓普担任“国会图书馆诗歌顾问”(后来叫“美国桂冠诗人”);1956年,获得普利策诗歌奖;1970年,获得国家图书奖;1976年,获得纽斯塔特国际文学奖(加西亚·马尔克斯、特朗斯特罗默都曾得过该奖)。



雨季之歌


躲,哦躲藏

在高雾里

我们住的房子,

磁性的岩石下,

挤、挤满了彩虹,

那里血黑色的

凤梨,苔藓,

猫头鹰,和瀑布的绷带

粘在一起,

熟悉,自愿。


水的

暗淡年龄,

小溪从蕨类的庞大

胸骨里放声

歌唱。水蒸汽

轻而易举,攀上厚密的

植丛,回身

抓住它俩——

房子和岩石,

在私密的云里。


夜晚,雨滴失明

爬行在屋顶上。

寻常棕色的猫头鹰

给出他能够

数清的证据:

五次——总是五次——

使劲攀缘,

尖叫着求爱的

胖蛙身后,

他狠狠地跺脚、起飞。


房,房子打开

向着白色露水,

和悦目的奶白日出,

向着会员们:

银鱼、老鼠、

书虫,

大蛾子;有一面墙

留给霉菌

天真无知的地图。


被温热的呼吸

温热的触碰

弄黑,丢失光泽,

起斑了,贵重了,

兴高采烈!因为后来

世纪将不同。

(哦差异,杀死

或恐吓,一大部分

我们小小、影子般的

生活。)没有水


巨岩将无磁性地

瞪视,赤裸,

不披戴彩虹和雨水,

慈爱的空气

和高高的雾散了。

猫头鹰要飞走。

几处瀑布

要在坚硬的

太阳下,萎缩。




蕨类植物园


一月,自然致意我们的双眼,

正如致意它们的:

每一寸由枝叶填满的空间——

宽大、细小、巨幅的叶子,

蓝,青,或橄榄色,

偶然眨亮了脉管与叶缘,

或翻转背部的绸缎;

庞大的蕨类

凸起在银灰浮雕里,

还有花,比如,升起在空气中的

巨枝睡莲——升起,在叶丛中——

紫,芽黄与褐黄,粉红,

锈红,青苍;

坚实又轻飘;新鲜得象刚一完成

就摘下了画架。


蓝白的天空,简单之网,

退向羽毛般细节:

短弧线,暗绿破损的车轮,

一些棕榈树,黝黑、矮胖,但精致。

象征的群鸟侧身于寂静,

惊异地张嘴,袒露纯色或班驳的

半边胸脯,夸张的衬垫。

前景仍有罪孽:

五只灰黑的龙依傍岩石。

这些岩石被地衣覆盖,灰月光

在当中层叠泼溅,

苔鲜于下方威胁地举着

绿色的小冥火,

葡萄藤整洁的斜梯又自上攻下,

“一叶是而另一叶非”(用葡语写成)。

蜥蜴们呼吸困难;所有眼睛

盯着较小、雌性的那一只,朝后看,

她背德的尾巴直上直下,

红得象烧红的电线。


基督徒正如此,硬得象指甲,

小得象指甲,在嘎吱响的甲胄里

微弱地闪光,来此发现

一切如常:

没有爱人散步,没有凉亭,

没有樱桃摘采和琵琶曲,

惟有通信,却通往

离家就已过时的财富与奢华之梦——

财富,外加一种新乐趣。

弥撒过后,低声嗡嗡着

骑士罗曼司或诸如此类的调子,

他们散入这悬挂的织锦,

冲进去,每人为自己抓回一个印地安人——

那些恼人的小印地安女人一直在尖叫,

冲彼此尖叫(是否群鸟已醒来?),

并退缩,不断地退缩,在画屏之后。




旅行的问题


这儿瀑布太多;拥挤的溪流

急着赶往大海,

那么多云从山头压下来,

以慢动作柔软地满溢,

做我们眼底的小瀑布。

——那些斑纹,那些一英尺、闪光的泪痕,

若还不算瀑布,

在这儿,插翅的岁月里,

它们很快形成。

但溪流、云朵总是旅行、旅行,

山峦象倾覆的船骸,

挂满甩不掉的黏液。


想想回家的远路。

是否应待在家而想着此地?

今天我们应在哪里?

这样做对吗,在奇异剧院观看

一出戏里的陌生人?

真淘气,生命虽短,

我们却决心跑到

邻人路上去眺望太阳?

用眼捕捉世上最小的绿蜂雀?

去凝视不可解释的老石雕,

不可解释和看穿,

从任何角度,

它们突现且总是,令人愉快?

哦,我们应该梦我们的梦,

并经验它们吗?

是否还留有空间

给再一个层叠的,烫手的落日?


还没有看到沿路的树木

夸张它们的美,

没看到它们举止如高贵的

喜剧演员,着粉红长袍,

着实可叹。

还没有停车打气,听见

不般配的木屐发出

两种悲伤的调子,

粗心大意地刮过油腻腻的

加油站地板。

(在另一个国家木屐们经检测,

每一双唱出相同的音调。)

——多可惜没听到

胖棕鸟的另一种,较文明的音乐,

它站在耶稣会巴洛克式的竹子教堂

破损的汽油泵上唱歌,

三座塔,五个银十字架。

——是的,多可惜没有

混沌地,毫无结果地思索,

是什么连接着粗砺的木靴子,

和鸟笼被削出的

细致而挑剔的白日梦,

长达几个世纪?

——从没有在鸟笼

疲软的书法里学习历史。

——从没有听过雨声滂沱

象极了政客演讲:

两小时的滔滔不绝之后

濡染金子般的安静

而旅行人掏出笔记本,写道:


“是因为缺乏想象我们才

离开家,来到想象的地点?

或许关于安静地坐在一个人的房间里,

帕斯卡尔并非完全正确?


大陆,城市,乡村,社区:

选择决不宽广也决不自由。

这里,那里……不。我们还是应留在家乡,

不管它身在何处?”




电暴


破晓,不怜悯的黄色。

噼里—劈啪!——干燥、明亮。

房屋遭了重拳。

劈啪!薄的金属声,打烂玻璃杯。

多比雅跳进窗户,躺到床上——

静静地,毛发直竖,翻白眼。

雷霆象恶意的邻家孩童,跑来

在屋顶上轻捶猛砸。

粉红的一闪;

马上落下冰雹,最大的人造珍珠。

死样白,蜡样白,冷——

外交官夫人们的最爱

来自一场老月亮舞会——

躺在红色地面上随风消逝的

干草列里,直到出太阳。

我们起床发现保险丝烧断了,

没有灯,打不了电话,

到处嗅到硝酸钾。


就猫裹在温热的毯子里。

四旬斋的树褪掉了所有花瓣:

潮湿、发紫、紧粘、在死人眼的珍珠中间。




小曼鲁艾尔

(巴西。作者的一个朋友说。)


半非法占用,半租赁(无租金)——

也算一种继承;白人,

如今三十来岁,本该为我

供应蔬菜,但你没有,        

以后也不会,或你总也想不通——

该隐后世上最差的园丁。

你的花园自高处倾斜,

喜悦我的眼睛。银的卷心菜畦

用红的康乃馨镶边,

而莴笋与香雪球杂种。不久

来了伞状蚁队,

或连着下一星期的雨,

于是一切又毁了。

我得给你再买几磅种子,

进口的,质量认证的,

而最后你会带给我

一只神奇的胡萝卜,长着三条腿,

或一个南瓜“比婴儿还大”。


我透过雨水观察你,

赤着脚,小步轻盈地,

跑上遍布我田产的

陡峭小径——你,你父亲,

或是你祖父所开凿——

一只透湿的粗麻布口袋

笼着头和脊背。

我看到不忍;于是

缩进屋,挨向火炉,

继续读一本书。


你偷了我的电话线,

许是别人干的。你让

你的马和你自己,狗和

你们一家都挨饿。

在无穷的选择中间,

你只吃煮熟的卷心菜梗。

一次,我冲着你

大叫,要你赶紧去

给我取一些马铃薯, 

你的破帽子摔下来,

还跳脱了木屐子,

它们在我脚边站成

一个三角形,

好象一直以来你都是

一个童话里的园丁,

而“马铃薯”这个词

一旦消失,你就重新拾掇起

某处精灵王子的工作。


最诡异的事发生在你身上。

你的母牛吃了一棵“毒草”

当场倒地死了。

没有谁这样过。

接着你的父亲也死了,

一个很老的老人,

戴黑色长毛绒帽,两撇八字胡

仿佛摊开的白色海鸟。

家里人聚在一处,除了你,

不,你“不认为他死了!

我瞧着他。他冷冰冰的。

他们今天要埋了他。

但你知道,我不认为他死了!”

我给你葬礼的钱,

你拿去给欢喜的哀悼者们

租了一辆公共汽车,

我只得再给你一些,

还不得不听你说,

你每天晚上为我祷告!


然后你又来了,

颤抖着,吸着鼻子,

帽子端在手里,渴求的神色

如孩子手里一把矢车菊

或白紫罗兰,黎明般奢侈,

再一次,我从楼下药房

拿给你几颗青霉素,

或又一瓶电子婴儿糖浆。

要么,轻快地,你跑来结算

我们所谓的“帐单”,

记在两个旧习字薄上,

一本封皮儿上有花朵,

另一本画着骆驼。

紧接着便糊涂了。

你忘了小数点,

写下的数列扭扭晃晃,

缀满蜂窝状的“0”。

你鬼祟地唠叨;

这数字能爬上百万。

帐本吗?它们是梦想之书。

在厨房里我们一起做着梦,

温顺者如何才能承继这土地——

或几英亩的矿产。


头顶着蓝色糖袋子,

提着你的午餐,

你的孩子们跑过我

仿佛地面上一群小鼹鼠,

甚或蹲伏在灌木丛后,

好象我会射猎他们!

——不可能交朋友,

但每一个会立即过来抓抢

一只橙子或一小块糖。


被小缕的雾缠绕着,

我看见你们在那上面,

还有佛莫苏,那只蠢驴,

叫起来象抽干水泵,

突然间哽住。

——你们站着,目光散入

空间和雾。夜里

你们下山,

寂静中只有蹄声,

惨淡的月光下,马或

佛莫苏跟着, 跌跌绊绊。

在我们之间漂浮着一些

萤火虫,大而柔软,

缓慢、灰蓝,

空气的水母……


补丁叠补丁叠着补丁,

你的妻子把你们都裹起来。

她一遍又一遍

(预备意味着警告)

用白线对付你的亮蓝长裤,

而这些日子,你的四肢

披挂的都是蓝图。

你油漆——天知道为什么——

花冠的外部

和草帽的边缘。

也许为了映照出太阳?

或许当你年幼时,

母亲曾说:“小曼鲁艾尔,

有一件事要记住:你总应该

油漆你的草帽。”

有一顶一度是金黄色,

但金色消退得快,象盘子。

一顶曾是嫩绿的。我曾很不

友好地,管你叫克罗罗弗小子。

客人们都觉得滑稽。

我向你道歉。


你这无助的,蠢笨的人

我想,我尽我所能地

爱你。不是吗?

我摘下我比喻的,未曾

漆过的帽子,向你致意。

我答应再试一次。




犰狳

For Robert Lowell


这时节

几乎每个夜晚

会有孱弱、不合法的灯笼飘过来。

它们升上山顶,


升向这片区域

还享有名誉的圣者,

这些纸房间象心脏,喘红脸,

装满跳来跳去的光。


一到天上就和

星星们混在一起——我是说,

行星们——那些着色的:

下翔的金星,火星,


或那只惨绿的。在风里

灯笼们闪烁、颤抖、摇晃、颠簸;

要是天晴,它们就在南十字座

风筝的骨钉里航行,


逐渐后退、逐渐缩小,平稳

又庄严地遗弃我们,

或经由一股从山顶旋下的气流,

突然变危险。


昨晚,又一只大灯笼掉下来啦。

在屋后的悬崖上

泼溅得象一只火蛋。

火势冲将下来。我们看着


在这儿筑巢的一双

猫头鹰,反复地惊起,回旋的翅膀下

被火焰舔红,直到它们

尖嚎着不见。


老猫头鹰的巢一定给毁啦。

一只犰狳闪闪发光,低着头,

缩着尾巴,只身匆匆地逃离现场,

裹着玫瑰斑点,


立马又跳出

一只短耳朵幼兔,叫人吃惊呢。

真柔软!——一巴掌难以捉摸的灰,

嵌着呆板,着火的眼睛。


太漂亮,梦一样的模仿!

哦掉落的火,刺耳的尖叫,

恐慌,在天空下无力的

紧攥的拳头!




河人


(在边远的亚马逊村庄,一个男人决定做一名萨卡卡(sacaca),一种和水精灵协作的巫医。河豚被认为具有超自然能力;露安蒂娜(Luandinha)是与月亮相连的河流精灵;皮拉鲁库斯(pirarucus)是一条重达四百磅的大鱼。本诗许多细节来自查尔斯威莱所著《亚马逊镇》。)


夜晚,河豚的低语

把我唤醒。

他在窗下嘀咕,

又藏身于河雾,

但我瞥见了——一个象我的人。

我浑身燥热,掀掉毯子;

甚至扯破衣衫。

我翻下吊床,

裸身走出门外。

妻子正在睡梦中打酣。

循着前头河豚的

声响,我下到河边

月亮正烧得鲜艳,

象未被熏黑的

煤气灯罩,

焰火还窜得老高。

我下到河边。

河豚正叹息着

侧滑入水。

我伫立倾听,直到他

远远的从小溪之外召唤。

我趟入河中,忽有一扇门

呻吟着朝内打开,

梁楣隆起汩汩的浪痕。

回头瞧见屋子,

白得象忘在岸边

待洗的衣衫,

瞬间我又想起妻子,

但我清楚在干啥。


他们给我一壳卡沙萨(cachaca,一种甘蔗酒)

和一些精装雪茄。

烟腾出水面象雾霭,

我们的呼吸

却吹不出气泡。

我们喝卡沙萨,抽

方头绿雪茄。这房间

挤满灰绿的烟雾,

我无比晕眩。

接着进来一尾

高挑的蛇美人,

优雅的白绸缎,

金绿的大眼好象汽船

上的灯——噢,

露安蒂娜,没别人——

她过来招呼我。

她说着奉承话,用一种

我不懂的语言;

但她把雪茄的烟

吹入我的双耳和鼻孔,

我象只狗一样会了意,

虽发不出声儿来。

他们带着我瞧一间

又一间的房间,在此地

和贝雷姆(Belem)瞬息往返。事实上,

我搞不清究竟到过哪儿,

总之河底下,数英里。


我已去那儿有三次。

再也不吃鱼。

细泥粘在头皮上,

梳齿间尚可嗅出

缠住发丛的河水。

我手足冰凉。

你看上去发黄,妻子说。

她的茶沏得糟透啦,

她一转身,我就倒个干净。

每个月光之夜,

我将再次回去。

我已明白一些事,

但还需经年的研习,

这一切太叫人费解!

他们给我一个班驳的发声器,

一小枝惨绿的珊瑚,

和一些象香烟的水草。

(他们在我的独木舟底下。)

当月亮闪烁在河面上,

噢,我们穿行在河的

上游和下游,从这儿到那儿,

比你想象的还要快,

在漂流的舟子下,

穿过藤蔓盘结的陷阱,

月亮闪烁在河面上

而露安蒂娜正举办舞会。

我已去过有三次。

来自头顶上的光

使房间亮得象银,

一条平稳的光河

好象放着电影。


需要一面处子镜,

没被视线触碰,

也不曾照见任何人,

为我闪现、认出

那些精灵们的眼睛。

杂货店主给了我

一箱小镜子,

每拣出一只,

一个邻居就越过我的肩膀

朝它看,它就给毁啦——

毁了,只能

用来照照女孩们的嘴巴,

检查她们的笑和牙齿。


为什么我不能变得有野心?

我真诚地希望变成一个

严肃的萨卡卡,

好象佛都拿多·蓬勃

或者鲁西奥,甚或

伟大的乔奎因·萨卡卡。

瞧,这是有道理的,

一切我们所需

都可从河流获得。

它吮干林丛;从树木、

植株和大半个世界的

岩石,从泥土的核心

汲取每一种疾病的

解救之道——

你只需知道如何寻得它。

但一切许被

神奇的河泥裹挟,

在庞大的鱼群下,

死的或无辜的,

那巨怪皮拉鲁库斯(pirarucus),

那海龟和鳄鱼,

树的残肢和沉陷之船,

傍着小龙虾们、蠕虫们,

以及小小的电眼们

一闪一闭。

河流把盐吸入又吐出,

封存在,深深的淤泥里

一切皆甜。


当月亮烧得发白,

河流喧响如“哧”地点燃

普莱默斯油炉——

快而高的低语,如

一百个人同时发声。

我将潜到那里,

而海龟“嘶嘶”作响,

而珊瑚虫叹息着,

我闪过象一个愿望。

我的魔法鱼斗篷

跟着我,急速掉转

沿着河流长长的,

长长的翅脉,

寻找纯粹的炼金石(或长命丹?)。

教父们,表兄妹们,

你们的船就在顶上;

我听见你们说话。

你们往下看呀看呀,

或翻挖一遍河底,

却决不,决不能抓到我。

当月亮闪烁而河流

横越土地,吮吸月光

如同婴孩,

我就要开始工作,

为你们的健康和财富。

河豚选出了我,

露安蒂娜也赞同。


h q / 译




阿多诺:

谈 谈 抒 情 诗 与 社 会 的 关 系


仅仅只有个人的激情和经验的流露,还不能算是诗,只有当它们赢得普遍的同情时,才能真正称得上是艺术,这正是根据其美学的特定含义来讲的。抒情诗所表达的,并不一定就是大家所经历过的,它的普遍性并不等于大家的意志,它也不是把其他人未能组合起来的东西加以单纯的组合。抒情诗深陷于个性之中,但正是由此而获得普遍性,也就是说,它揭示了虽未被扭曲但却不为一般人所理解和接受的东西,并极为精辟地预见性地指出,人类社会不是恶的,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不是极端自私、相互排斥的。抒情诗本身也热望从彻底的个性化赢得普遍性,但它特有的弱点在于,义务和真实的产物没有成为它的个性化原则。因此,它没有资格来评判,自己是否是这个赤裸裸的四分五裂的世界中的常住者。
从根本上讲,抒情诗内容的普遍性具有社会的性质。只有那种能在诗中领受到人类孤独的声音的人,才能算是懂诗的人。的确,个性化的以及最终原子化的社会导致了抒情诗语言本身的孤独。反之,语言的普遍联系则倚赖于个体的聚集。因此,艺术作品的思维就有权力和义务向社会内容提出具体的质疑,而不是满足于对普遍的事物和四周的环境的朦胧的感觉。选定这种思维方式并不是要与艺术疏远或者为了反映外界,而是每一种语言组织所要求的。语言组织的细胞——概念,不是单纯的直观所能穷究的,为了要能获得审美上的直观,概念就得经过思考,而思考的结果——思想,一旦被写进诗歌中时,就不会因诗的创作而受到阻碍。  
然而,这种思想(亦即抒情诗的社会意义,以及各种艺术作品中的诸如此类的意义),不可能一下子就以作品中的所谓社会状态或社会的利益形势为主旨,更不可能以作者本人的社会状态或社会利益形势为目的。相反,它的存在是依赖于:作为一个社会的整体是怎样以一个自身充满着矛盾的统一体出现在作品中的。这种作品符合了社会的意愿,又超越了它的界限。用哲学语言来说,这一过程一定属于内在的过程。不应把社会的概念从外部硬搬入作品,而应从对这些概念本身作精细的观察来进行创作。歌德在《艺术格言与感想》中写道:你不懂得的东西,你就不具有。这句话不仅对于艺术作品的审美关系来说是如此,而且对美学理论来说也是如此。凡是在作品中没有自己的形象的东西,都无法告诉人们作品(包括诗在内)反映了什么样的社会内容。要确定作品的形象反映的是什么就必不可少地要求既了解作品内在的东西又了解外部社会的东西.只有彻底忠实于事物本身的认识才能把这两方面的知识结合起来。但对于那些至今已被扩大到无法容忍的地步的意识形态概念,则应予以警惕。因为意识形态不真实,是虚假的意识,是谎言。它只见于失败的艺术作品,由于自身的虚假,它不断遭到抨击。伟大的艺术作品的本质就在于它的形象,以及通过形象来反映现实生活中那些包孕着调和趋势的社会冲突。要是把这样的作品也称为意识形态的话,那就不仅亵渎了伟大作品的真实含义,而且也曲解了意识形态这一概念。其实,说任何思想都不过是把某个人自己的个别利益强加给社会,这并非意识形态的概念的涵义。相反,它更愿意去戳穿某个错误的思想,并对之加以必要的解释。而艺术作品的伟大之处就正在于,它让那些被意识形态掩盖了的东西得以表露出来。这一成功使它自然地跨越了错误的意识,不管它愿意与否。
现在我来解答你们的疑惑。你们觉得抒情诗是与社会对立的,是地地道道的个人的产物。你们一再坚持认为,抒情诗为逃避这种客观的沉重压力,应该如此去用魔咒唤出这样一种生活图景:即,生活的图景应摆脱当前艺术实践的制约,摒弃功利性,不受顽固的维护自我的欲望的压抑。对抒情诗——这处女般的语言——的这个要求,本身就带有社会性。因为它默认了以下事实:被每个人都视为敌对的、陌生的、冷酷的、压抑人的社会正遭到抗议,这种社会在抒情诗中被否定了。这种社会对人压抑得越厉害,遭到抒情诗的反抗也就越强烈;抒情诗不愿意接受他律,要完全根据自己的法则来建构自身;抒情诗与现实的距离成了衡量客观实在的荒诞和恶劣的尺度。在这种对社会的抗议中,抒情诗表达了人们对于现实不同的另一个世界的幻想。抒情诗对物的超暴力的强烈憎恶和反感,是对人的世界被物化的一种反抗形式。自近代以来,商品对人的统治不断漫延,工业革命以后,这种统治已发展成为一股社会生活里左右一切的强大的势力。甚至连里尔克(1)的《拜物狂》也试图纯粹主观地表现和剖析这种对人来说陌生的物;把它们比喻为美好的东西。《拜物狂》在审美意义上看是贫弱的,它具有一种诡秘的味道,把宗教与艺术杂揉在一起,但同时它也显示了物化世界的真正压力。没有任何抒情诗的神力能够赞美这种物化世界,使之重新变得有意义。    
当人们说,抒情诗的概念是现代的概念,一如它对我们来说是直接的第二自然一样,其实,这只不过是人们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抒情诗的本质罢了。同样,风景画和它的“自然”观也是在现代才独自发展起来的。我知道,我这样说显得有些过头,你们可以给我列举出许多相反的事例来,最有说服力的可能是萨福(2)。在这里,我不谈中国、日本和阿拉伯的抒情诗,因为我读不懂它们的原文,而且我怀疑它们的诗一经翻译后,被机械地弄得适合我们的习惯,不能准确表达。但是,古代那些我们所熟悉的、具有特殊意义的抒情诗的思想,已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就像古老的绘画中的潜台词暗示了风景画的思想一样。这些潜台词并不构成形式。古代那些在文学史上属于抒情诗大师(诸如品达(3)、阿尔考(4),以及瓦尔特·封·佛格尔魏德(5))的绝大多数作品,都与我们对抒情诗粗浅的看法相去甚远。在他们的作品中,我们找不到那种带有直接性的特征和超脱于人世的特征。可是,我们却已习惯于把这些特征视为抒情诗的标志,竟一点不想想这是否合理,我们只有受过严格的教育,才能突破这个关于特征的概念。
在我们还未对抒情诗的概念加以历史的考察并批判那种把抒情诗仅视为个人领域的观点之前,我们同样认为抒情诗要比其它艺术品“更纯粹”些,是内心灵感突来的那一瞬间的产物。抒情诗中吟哦的自我把自己当作与集体和客观外界相对立的形象加以表达和规定。这个自我与它所要表达的自然并不是毫无联系地凑在一块的。它几乎已失去了自然,但又渴望通过赋予其灵魂和沉迷于自我来重建自然。只有将自然人化以后,才有资格使自己超脱人受自然控制的状态。在我们看来,抒情诗的最高形式是那些没有留下任何过去和现在的时间痕迹并杜绝了粗俗的尘世气息的作品,而它们恰恰是靠作品能使自我远离自然同时又唤醒自然的力量来获得这一荣誉的。这种包孕着完善与和谐的纯粹的主观性恰恰是从自己的对立面——对主体异化的现实的苦恼和爱恋中产生出来的。抒情诗中的和谐不是别的,恰是这种苦恼与爱恋的渗合。“等待吧,安宁就要来临。”(6)在这样的诗句中不就充溢着慰藉之情吗?它那难以言传的美与它历隐含着的一个拒绝和平的世界的意象是分不开的。慰藉之情不过通过这首诗的哀婉音调表达了和平的愿欲。这首诗的后面一首写道:“啊,我因欲求而精疲力尽”,人们简直可以把它看作是《流浪人的夜歌》的诠释。不言而喻,它的伟大之处正在于只字不提被异化了的事物,不提毁坏世界宁静的因素,它表达的不是客体与主体对立的不安,而更多的是因自身不安而颤抖。我们直接感受到的第二点是它的人性。当所有外在的东西在心灵的回音中逐渐消逝时,语言似乎又奉献出了一个宇宙。其实,这不过是表面现象,整个真相是:由于语言对这种精疲力尽作了感人的描写,使我们在冲突的缓解中依然感到欲望和死亡的阴影。在“等待吧”这首诗中,我们看到了整个生命由于充满悲戚的神秘微笑,都浓缩在入睡前短暂的时间里。平和的音调道出了和平的黯淡,但这并没有损害其中的梦想。冥界对于一幅已回归自我的生活图景已是无能为力。但它作为对这个被扭曲了的生命的最后的回忆,在轻松的吟唱后面,涂上了一层梦想的沉重底色。在这欲绝灭人的足迹的平静自然中,主体内在地感受到自己的消亡。诗的慰藉遭到了轻微的、不显眼的讽刺,即把愉快地入睡前的几秒钟与短暂的生命逃离死亡的几秒钟分离开来。这种庄严的讽刺到了歌德以后竟蜕变为幸灾乐祸。只不过它的市民气一直得以保持。主体像阴影被贬黜到交换的地位,主体解放的升华因此而被取代了,也就是它仅仅为了其它生命而存在,成了“你是什么人”这样的人格。当然,从其真实性来看,它仍不失抒情的调子。在诗中,虽然看不到导致毁灭的戏剧性冲突,但仍然可以感受到,毁灭并不能使诗的慰藉失去力量。人们习惯说,一首完美的抒情诗必须包罗万象或占有一切,必须在有限中包含无限,在它有限的时间里孕含无限。有一种美学把象征的概念当作万应灵丹。如果上述说法比这种老生常谈含义更广的话,那么就可以见出,在每一首抒情诗里,主体与客体、个人与社会的历史关系通过主体的、回复到自我的精神的中介而必然留下自己的痕印。自我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在诗的主题思想中出现得越少,作品依据自身形象展开得越自然,那么这种关系所留下的痕印也就越深。
你们可以指责我说,由于我害怕粗俗的社会学至上而把抒情诗与社会的关系加以理想化,使得抒情诗本来并不属于社会性质的部分也变成了具有社会属性的了。你们会提醒我记起古斯塔夫。杜勒(7)所画的那幅极端反动的议员的漫画。他极力吹捧法国一七八九年革命以前的政治和社会制度,甚至喊道:“先生们,除了路德维希十四之外,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又功归谁手!”你们可以拿这一点在我对抒情诗和社会的看法上加以比附,把社会变成那个被绞死的国王,把抒情诗变成那些与他作斗争的人。人们总不能再从社会角度去解释抒情诗,正如不能说那位被推翻的国王对大革命做出了贡献,虽然当时的革命的确因为他的愚蠢才得以爆发。但是,这里本身就有一个问题,杜勒所画的议员是否真像漫画里被嘲笑的那个样子,是一个愚蠢的玩世不恭的传声筒?况且,在他没有认识到的笑话里,是否还有其它为健康的人的智力所没有把握到的真理呢?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或许能为这位议员辩护一下。这一比较当然不一定确切。不能用演绎法从社会中将抒情诗推导出来,它的社会含蕴是自发产生的,而不是出自那些现成的种种关系。这种哲学——又是黑格尔的——就懂得这个抽象的原理,个别存在于普遍之中,反之亦然。这就是说,对社会压抑的反抗并不一定是绝对属于个人的,而是通过个体的个性化和自发性,在个体身上产生一股艺术的客观力量。这股力量要把一个受压抑和压抑人的社会改变成为一个合乎人的尊严的社会。

因此,这是一股总体精神的力量,而不是那种与社会盲目对抗的顽强的个体力量。如果抒情诗确实以其自身的主观性变得更加客观的话,——否则连抒情诗是由独白诗人创造的一个文学体裁这一最基本的常识也无法得到解释——那么,只有这样才能成立,即,抒情诗之退回自我、发掘自我,远离社会的表层,然后通过诗人之脑,社会的东西变成了创作冲动。语言是这一过程的媒介。抒情诗从主观性转化为客观性,是一种特殊的悖论,这与人们在诗中首先看到的是语言形象有关。在诗中语言的这种领先地位使它自己变得像散文的形式,因此而失却了诗意。因为语言本身就含有双重性,一方面,它通过形象塑造来构拟主体的情感冲动,几致于一点不差,于是人们会认为,情感冲动是来自于语言;另一方面,语言又是概念的媒介,因而不可避免地要同普遍性和社会发生关系。在一首高明的抒情诗中,主体不带有任何材料的遗迹,发出心的呼喊,直到让语言自己跑来应和。这就是主体把自己当作客体献给语言时的自我忘却,就是主体流露时的直接性和无意性。这样,语言就在最深处将抒情诗与社会联系在一起了。从而,抒情诗不流于口头谈论和报导社会而富有社会性,它以愉快的表白与语言自愿的结合而富有社会性。( 蒋 芒 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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