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维塔耶娃诗3首
这样的温柔从何处来?
这样的温柔从何处来?
这些并非我第一次摸到的
卷发;我也熟悉过
比你的唇更暗色的唇。
星光升起而又消隐,
(这样的温柔从何处来?)
眼光升起而又逝去,
就在我眼前。
然而,这样的歌
我未曾在暗夜里听过,
(这样的温柔从何处来?)
在这里,在歌者胸前。
这样的温柔从何处来?
而我该怎么办,狡猾的
少年,偶然路过的歌者?
你的睫毛最长,最长。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
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
笛声,
吹笛者倚着窗牖,
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
在房间中央,一个磁砖砌成的炉子,
每一块磁砖上画着一幅画:
一颗心,一艘帆船,一朵玫瑰。
而自我们唯一的窗户张望,
雪,雪,雪。
你会躺成我喜欢的姿势:慵懒,
淡然,冷漠。
一两回点燃火柴的
刺耳声。
你香烟的火苗由旺转弱,
烟的末梢颤抖着,颤抖着
短小灰白的烟蒂——连灰烬
你都懒得弹落——
香烟遂飞舞进火中。
嫉妒探
你和另一个人过得如何?
日子更单纯了吧?船桨划动,
而后长长的海岸线,很快地,
对我的记忆,
便只像漂浮的岛屿了
(在天空,不在水面):
灵魂,灵魂!你们注定是
姊妹,绝不会是恋人。
你和一名平庸女子
过得如何?失去了神性?
罢黜了王后,
你自己也下了台。
日子过得如何?你烦躁吗?
你畏缩吗?你如何起床?
无尽的庸俗的税务
你应付得了吗,可怜虫?
「大吵大闹歇斯底里——我受
够了!我要自己租房子住!」
你现在和另一个人过得如何了,
你这位曾是我挑选的人?
更合胃口,更美味吗,你的
食物?吃腻了可别呻吟。
和一个复制品生活得可好,
你这践踏西奈山的人?
你和这世上一名陌生人
过得如何?你能(请坦白)
爱她吗?或者觉得羞愧
彷佛宙斯的缰绳系在额头?
日子过得如何?身体
健康吗?歌唱得如何?
良心发作时(可怜虫!)
你怎么应付?
你和那以不合理价格
买来的市场货,过得如何?
卡拉拉大理石之后,
你和那石膏粉屑
过得如何?(自石块中凿出的
上帝,如今被捣得粉碎。)
丽理丝以后,你如何与一名
千万人般的女人一起生活?
饱餐新鲜感了吗?
魔棒已然除去,
你和一名没有第六感的
世俗女子过得
如何?告诉我:你快乐吗?
不快乐吗?深渊在望,你过得
如何,亲爱的?是不是像
我与另一名男子的生活一样辛苦?
陈 黎、张 芬 龄 / 译
相对于事件,一个历史时代的悬置既不引人入胜,也提不起历史学的兴趣。1913年胡塞尔对希腊概念ἐποχή进行现象学改造时,将它诠释为“悬置”(Epoche)。他绝不会想到,三十年后一种类似“历史括号法”的程序被应用于历史,成为现象学悬置在现代国家里转变为政治实践的先例,即把历史放入括弧搁置不论,以使现实中任何诘难和推论都无法动摇国家的基础。至少在阿登纳时代,此种现象学悬置导致缺乏相应的政策设置而淡化了大屠杀在国家记忆中的位置。结果是,在历史的滞重性之下,最激进的倾向也伴随着政治和文化保全的内聚力。只有策兰和勒内·夏尔这样的诗人由于对时代气候的敏感而去触碰这种“悬置”竖起的高墙。他们在战后对同代人的抨击,至今仍不大为人理解。
其实诗人有难言之苦。人们战胜了魔鬼,却拒绝看清它的面目。和平年代唤起巨大的热情,人们更乐于用新生活的主张去抵偿一切的苦难和不义。然而拒绝面对往事,这种抵偿换来的是遗忘。策兰感觉到,正义是胜利了,思想的“抗战”没有结束。这就是为何在“门槛之书”的年代,他与德国作家朋友通信总是强调,即使按着时钟的方向,也要追问世界向何处去。分歧有时甚至就发生在私人友谊之间。关于历史与文化,策兰与伦茨夫妇有过一场争论,见于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三人之间的书信往来。这场争论虽然只限于文学、诗歌、语言和犹太民族等范围内的事情,多少也触及当代社会中德国精神传统对“世界图象”的理解,包括在赫尔曼身上,自觉的或不自觉的。策兰言辞激烈,这场争论的延续最终伤害到了友谊,导致数年后双方通信中止。
当“时间变得人迹荒芜”,诗人只有分享万物的“静谧和沉默”。很长一段时间里,策兰沉浸于一些被人遗忘的往事,想从中找回那些值得人们记取的不为生活而妥协的时代印记。1954年10月,他把刚完成的两首诗《以时间染红的唇》和《示播列》寄给在巴黎的罗马尼亚朋友伊萨克·席瓦。并于信中附言:“两首‘时间颜色’的诗,假如可以这样说的话,更恰当地讲是‘时间染红的’诗,我咀嚼了很久,才嚼出苦味来。我很想知道您对这两首诗的看法,尤其那首我称做‘示播列’的(这是个来源于希伯来文的词,见于《圣经》旧约,用德文来讲大致就是‘Erkennungszeichen’——暗号);你看得出来,我在其中揉入了维也纳工人起义和马德里革命起义的回忆。相当奇怪的是那只独角兽,它想让人把它带到埃斯特雷马都拉的山羊那儿去:我们在您家中听过一首弗拉门戈舞曲,那朦胧的记忆,在这里得到了更新。”
想想那黑暗的
孪生之红
在维也纳和马德里。
信中提到的“弗拉门戈舞曲”,指的是热爱洛尔迦的法国女歌唱家热尔曼妮•蒙泰罗战后演唱的一首西班牙民歌。而诗和信中提到的“独角兽”,似乎是诗人青年时代的一段回忆。西班牙内战爆发时,策兰(那时他十六岁)曾在家乡切尔诺维茨参加反法西斯青年组织为西班牙共和军募捐的地下活动。“独角兽:/你知道石头,/你知道流水”。虽然诗人曾在别处解释《示播列》中的独角兽“指的也是诗歌”,但这句诗还是让人猜测,这个年轻的“独角兽”不是别人,就是诗人自己,当年他也曾想到埃斯特雷马都拉去参加战斗。《示播列》是用回忆的“双音笛”奏出的一支逝去的时代曲,它的理想曾经激励为自由而战的一代人。诗人从中嚼出“苦味”,是因为它的声音还未从时代的气息中消逝就被人忘记了。从《示播列》的一个较早稿本我们还知道,作者曾经打算把它题献给参加过1934年维也纳反法西斯起义的奥地利诗人古登布伦纳。直到多年后,策兰还在一首题为《在一里》的诗中提到一位随西班牙共和军战士流亡到法国的老牧羊人阿巴狄亚斯。这位曾经为自由而战的牧羊人,现葬于诺曼底的一处乡村公墓。
时间的颜色——也许有一种“慰藉”,来自时间催熟的事物,始终在时间中空转,但不会消失;一种无时效之物,与人们力图在历史中贯彻的原则不同,却一直以来在“示播列”始终作为原则的时代说着另一种共同的话语。《示播列》中那句“祖国的异乡”听起来确实怪异。如果我们不去追问何为“异乡”,就不可能理解诗人的“祖国”。似乎在荷尔德林的时代,德意志的诗人曾经思考过没有异乡之行就不可能达于真正的还乡。诗人熟悉的意第绪语也是一种“祖国的异乡”。这个倒转过来的“祖国”让我们联想到罗森穆勒。三百年前,那也是一种德意志精神,却是一种抵达异乡的德意志精神。罗森穆勒早年写过一组后人集为《德意志精神协奏曲》的宗教乐章,他后半生的大部分作品则是流亡期间用拉丁文完成的,包括那支《E小调奏鸣曲》,融合了意大利的北方情调——南欧和地中海特有的清亮、唯美及苦难的情调,与德国传统相去甚远。罗森穆勒的作品也许不是历史事件的直接见证,但在17世纪神圣罗马帝国那场最残酷、最漫长的“三十年战争”期间,他的作品曾经从亚平宁半岛传回哀鸿遍野的日耳曼,给战火中的人们带来一线和平之光。谈到策兰赠送的那张黑胶唱片,汉娜在信中感慨地说:“罗森穆勒的音乐,我们永远都会一再地演奏,在我们这个战乱与毁灭的年代,它又获得了某种更加没有时效的东西,或者说合乎时代的东西。”
确实,个体人难以抵御那种吞没一切的历史潮流,经历时间留存下来的东西不多。“诗人是孤独的最后守护者”。我不敢肯定策兰对一种“合乎时代”的艺术有切身的体会,但涉及什么是精神遗产,我相信,诗人感同身受的是走向他者和包容他者的东西。无论如何,这个集子里的部分作品如《布列塔尼海滩》《双双浮游》《而那种美丽》《向着岛屿》等,还保持着那种唯美和苦难的歌调,它不是巴罗克式的,而是某种完全波西米亚化的东西,在祖国的异乡,经由哈西德教派历史渊源的熏陶而成形——布科维纳的德语诗歌和乡土民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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