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逊湖大逃离：再贵的房子，面对洪水也无能为力

我们为你还原水灾下武汉汤逊湖边的众生相，记录那些只能撸起袖子，在提心吊胆中自救的人。

图/东方IC

每日人物（ID：meirirenwu） 文 / 卫诗婕编辑 / 青  蓝

昨天开始，武汉遭遇了梅雨季的第五轮强降雨，今明两天，“暴力梅”会对武汉发起更猛烈的攻势。
一场灾难袭来，富人轻车简从，走高速路离开多处房产中的一处去避难；中产面临家园被毁，求助无门只能奋力自救；渔农损失惨重，沿湖守望。
洪水面前，汤逊湖边的别墅区成为孤岛，人们惊惶地发现，不管贫富，不管出行还是住家，可倚靠的力量实在少得可怜。

艰难摆渡

从地图上看，位于武汉市东南郊的汤逊湖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左边湖域像是蟹身，右边像是四只蟹脚。纵贯的江夏大道接连南北两岸，是汤逊湖南庙山社区通往市区的唯一捷径。
连日的暴雨让汤逊湖水位急升，湖水漫过江夏大道桥面，桥栏被冲垮，断裂成数十个半米长的石条，桥身健在，但已被水没过一米。

市民推着自行车在江夏大道被淹的桥段中淌水。图/卫诗婕

有私家车的住户，可以通过光谷的高速路绕行。对于普通上班族来说，一天的上班之旅要先从渡过渍水开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咸腥臭味，一位孕妇在岸边踟躇了半天，最终还是卷起裤脚，缓缓走进积水。她的肚子看起来已有六个月，瘦弱的丈夫在一旁牵着她，一步一探地前行。陆续有人高声提醒：“孕妇怎么能下水，水多脏啊！要出事的！”夫妻俩没理会。他们在岸上分析了半天：如果是丈夫背妻子过河，她身上倒不会沾湿，只是万一在水中一滑，反倒要出事。还是一步步慢慢走吧。
其实打车从高速绕过此地，可以轻松抵达对岸，但那要花至少70元的车费，对于这对年轻的外乡打工夫妇来说，太奢侈了。
约半小时后，孕妇淌过被淹的桥段，腰部以下都湿了。
“这儿的人乱得很，都不听指挥。”
小陈皱着眉埋怨，他试图去附近拉一艘木船拖在他驾驶的水陆两栖车后面，这样一次能搭载更多人去对岸。可行人不乐意，纷纷指责小陈浪费自己时间，谁都不愿多等几分钟。
小陈无奈，只能启动车子，这一次至多只能运送五人。车向前开去，发出轰隆隆的响声，两栖车八个超大的轮子不停旋转，激起半米宽的水浪。
小陈不是政府的工作人员，而是来自浙江西贝虎厂家——一家专门生产特种车工厂的技术员。这家工厂曾在汶川地震等灾害发生时，义务派遣员工与特种车，开进灾区援救。
这辆水陆两栖车几乎成为午间较为高效的渡湖工具。岸边还停着两艘橡皮艇，需靠人力划行，五六人一行，一个来回需要半小时。
等不及排队乘坐橡皮艇，趟水的人越来越多。年轻男子通常脱下裤子，只穿一条内裤下水；女人则沿着露出水面的桥栏走，一部分桥栏整齐地在桥中央竖直排列，像座独木桥，行至中央，桥栏就七零八散，她们还是得下水，硬着头皮趟过去。
建筑工老杨已经在江夏大道上连续工作了13个小时。
他来自湖北庭夏建工，受雇于庙山管委会，对方要求用三天两夜的时间，在被水淹没的江夏大道上搭建起人行栈道，方便市民出行。包括老杨在内的160名建筑工人分为两班，每班工作24小时，互相轮替。

在人行栈道搭起之前，当地很多渔民也承担起了摆渡的任务。

市民搭坐江夏大道上的摆渡船。图/卫诗婕

有几个渔民撑出自家的木船来到江夏大道渡客。起初纯粹是为了便民，一趟只收五块钱。后来人力有些吃不消，便加价到十块。一个上午下来，有的渔民累得没有气力说话，中午时分，任凭一个行人出价100元，渔民也坚定地摆手拒绝，回家歇息了。
急着到对岸的人们不知道，摆渡收的钱远远不能弥补渔民的损失，他们的养殖场被大水冲垮了。几个渔民一直守在汤逊湖沿岸盯梢，好几个小时了，防止外人越过渔网偷鱼。
自7月3日汤逊湖水位达到历史最高，伴随湖水溢出的，还有养殖场的财产，数不尽的湖鱼越过了原本边界处的渔网。
汤逊湖边的清风别墅沿岸，平均每户人家的院子里都能捡起几十斤花鲢鱼，有人专门在院子里的几棵树间架起渔网。

水漫别墅

刚回到别墅时，黄培看着满院子的鱼哭笑不得。他让司机把鱼都捡起来，放进水里养着，几个小时后，司机依照黄培的吩咐去城里几处朋友家把鱼给分发了。
“我那临湖的两栋别墅都淹了，鱼给你们尝尝鲜。”黄培在和朋友通话时说道。
五十来岁，左手腕戴着一块名表，黄培坐在刚打扫干净的客厅里，扇着扇子，他的院子里，停着miniCooper和一辆越野车。

清风别墅现场。图/卫诗婕

黄培是从事矿业的商人，在清风别墅区拥有三套别墅，但这些都只是他的房产，并不是他的家，他鲜少在此居住。这是沿湖第九排的一栋，水位最高时也进了屋子，淹到脚踝处。
他的另两栋临湖独栋别墅就遭殃了。从开发商手中买下时，因可观湖景而比后面的别墅群价格高出一半。小区的前八排，都被淹得厉害，临湖的那一排，门外积水已达一米多。
同样，汤逊湖南岸的长岛别墅群也大半被淹，临岸的独栋人去楼空，静静地泡在水中。长岛大门紧闭，只有门卫坚守，140栋别墅中，平日里常居于此的业主不超过10家。
这里的别墅标价很多超过千万，保安说，神秘多金的拥有者早在6日前后撤离。
清风别墅小区里像黄培一样只置业不居住的人不在少数，但还有三分之一的业主常住于此。

清风别墅业主站在被淹的客厅中。图/卫诗婕

郑燕自结婚时搬进这里，已有八年。她与丈夫都是武汉高校的老师，依照收入来算，在武汉是典型的中产阶级。武汉大雨时，出差回来的郑燕推开门的一刹，忍不住哭了——白色沙发泡在水中，墙纸被渍水染黑，一整套音响进了水，整个客厅积水几十厘米，看起来像个池塘。这个家的每一个物件，都是她新婚时精心挑选的。
但她很快控制了情绪，悲伤没有用，抢救才最重要。她迅速弄来100个沙袋堆在门口，希望这样一个微型堤坝能够防止渍水漫入家中——然而并没什么用，当天下了14个小时的雨，水不停地从院子漫进来。
郑燕放弃了，她与家人住在附近的酒店，每天回小区看一眼，等着积水消退。而因之前长时间泡在水里，她的小腿开始发红、多处溃烂。
积水导致停电停水，小区里已无法住人。几天前，物业安排橡皮艇进来运人，多数住户搬走了。但还有几户独居老人不愿离开，物业只能每天往家中送方便面。
郑燕现在最担心的，是她的联排别墅没有框架结构，“砖头一进水，地基可能松动，房子会不会塌？”

被洪水撕开的隐患

清风别墅的临湖独栋院门，距离汤逊湖边不过两米的距离。沿湖并没有设任何堤坝，只围了一道铁栅栏。开发商似乎没设想过，一旦湖水倾覆，临湖的别墅是否会遭遇灭顶之灾。
2000年前后，房地产商沿湖建起别墅群，凭借汤逊湖的景观打造高档社区，将当地人与游人拦在门外，可供公众观湖的开阔地越来越少。
而开发时留下的隐患，在洪灾面前爆发。
洪水入侵使得小区原本的排水系统和电网都或多或少受到损害，此前，清风别墅小区的管网因各项指标不达标，始终未能与武汉市管网对接，这意味着日后维修的成本将大大增加。
52岁的秦萍已与物业打过多次交道。当她作为业主代表要求对管网改造时，物业回复需要业主自费，这让业主们愤怒：买房时已经交过各类管道安装费，凭什么再交一次？
秦萍深知小区建设遗留问题的根源在开发商，物业也只是替罪羊。可6日大水漫进小区时，她还是对物业发火了：“我打电话让他们运几袋沙来，他们说正在保护电网，这个时候你不拉闸断电还等什么？”
“我们非常尽力了。”清风物业的工作人员王曲有些委屈，据她所述，物业几乎所有人都加班、加点、加急，园丁师傅已经几日没休息了，“每天都给独居老人送吃的。”
秦萍号召业主像她一样，一起向相关部门反映情况。
她曾经打通过市长热线，得到“会去了解情况，妥善处置”的答复，后再无音讯。
清风别墅原属武汉市江夏区，后经区划调整，归东湖高新技术开发区管辖。秦萍挨个给东湖高新区政府、江夏区政府、庙山办事处、洪山区政府等多单位的相关部门打电话，回复均是“该片地区不在我们的管辖范围”。
一时间，清风别墅成了孤儿。

清风别墅居民需身着渔民服才能走出家门。图/卫诗婕

自水情发生后，郑燕自费买了渔民服，每日趟过及腰深的渍水往返于酒店和家中，她正联系工人来家中抽水，“靠不上任何人，我们只能自救。”
7月11日，小区内的水位在下降，最高时，花园栏杆也被淹没，如今水退去，残留绿色的浮藻。
为给南湖腾出下泄空间，武汉市防汛指挥部新辟了一条排江通道，30台挖掘机日夜赶工，将一条备用水渠拓宽至11米，这也加速了汤逊湖水位的下降。从8日18时到10日18时，汤逊湖水位下降0.12米。
然而这并不能缓解人们的担忧。据气象台预报，12日的暴雨将延续一周。
已经饱和的汤逊湖，能否承受住新一轮的强降雨，依托它生活的所有人，正屏息等待。

每人互动在灾难面前，什么更能给你安全感？
文章为每日人物原创，尊重原创，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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