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藏版：桑眉自选诗十八首||她喜欢在灰烬中种植星光
本期约稿：陆岸
桑 眉
诗十八首
▍爱 爱
有时送我采来的花
有时嗅花一样嗅我
有时天下雨
你背我
反手拍着小屁股
爱爱 不要湿了红罗袜
2004 冬/浙江萧山
▍有时候
有时候他会不停叹息
躺在卧室
床板太硬让人辗转反侧
她在书房看书或打字
在心里说着对白
一边听小金鱼呼吸
声音很像接吻
有时候他说她不会接吻
她就下意识地开始拒绝
一切与吻相关的
比如拥抱比如做爱
她想相爱的人亲昵应该自然而然
一边唤彼此的乳名或亲爱的
一边揉头发或颈项
直至沉入隐秘的河流
2005.11.15 00 ：03/浙江杭州
▍地下党
有人在我回家后就来
来敲门一言不发
像个地下党
我也不说话
也不像多年前那样
伸出手让他拉着
去火车站接同学
路很远天很黑我们走得很急
没有摔跤
现在我只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都不敢喊：同志
更不敢唤：亲爱的
2007.06.19/四川邻水
▍呈述：阳春三月
这些年
我不再适宜远行
火车轮渡飞机
令人晕眩呕吐以为会死
远方不再夜夜入梦
倒是麻子坡
时常形而上地空出谷场
容我小坐
过来招呼的
可能叫六妹？克菊？文英？
她们比我孩子生得多
笑得比我憔悴但满足
阳春三月
我应该在桉树下
绣花！纳鞋！织毛衣！
地上只有狗和孩子在跑
天上只有鸟和树叶在飞
2008.04.16/夜，江苏无锡
▍黑玫瑰的爱情
这之后她要放下面纱
像阿拉伯女子蒙面走过广场
像落寞的鸽子
像黑玫瑰垂首
锁住美丽和香气
她的娇羞你再也看不见
她的热切和忧伤你再也无权领受
她打算收回爱
收回今年冬天不分昼夜开着的
无名花的花瓣
花瓣上的莹亮露珠
和霜白
蕊寒香冷呵※。心爱
这一朵花的旷野
这一个人的战场
如果她掩蔽花容
如果撤出
就将是她激情年代的坟场
多么悲怆。
鸽子或黑玫瑰小小的心房
为什么偏生驻扎你呢
（你这残忍的人）
你北风的爪子
你比玫瑰花刺更锋利的棘
狠狠攫她小小的心脏
不上升。不下沉。
2009.01.21/陕西西安
※蕊寒香冷，引自黄巢《题菊花》
▍看你嘛
秋天连绵起伏的草坡
现在我不喜欢了
不喜欢一个人在坡上坐着
佯观天象，直到月亮转身
映照愁容
在春夜，我早早睡下
像刚出栏的小猪不害怕
不做梦，半夜醒来不叹息
喝点槽子里冰凉的水
倒头又睡
我睡着的时候
月光会把唇边的细绒毛揉更细
把眉眼理匀没有波纹
把睫毛上的蓝水晶呵得更蓝更透明
像你见到过的薄薄的蓝雪
——反正你喜欢或不喜欢的
她都会抢先下手摸一摸
看你吃不吃醋
看你还操着手
看你嘛
2009.03.09/陕西西安
▍渐渐，渐渐地……
还是不得不用比喻句
形容时间在某一刻悬浮于罗盘之上
如檐雨“滴答”的声音不再
有人开始埋怨屋背的响水凼太响
秋虫太闹，风沁骨地凉……
她夜里做不了一个完整的梦
早早醒来，给五个孩子和孩子他爸弄早饭
然后出门，叫旺旺的狗时前时后
陪她去砍柴、割猪草或者挖地、捡栗子……
山里树木葱郁却无比空旷
渐渐能够容下她年轻时的悲伤
渐渐，渐渐地她忘了自己曾那么悲伤
2009.10.05/湖北通山
▍有时候，有时候
还没把镜子搬回家的女人
整日整日担心落在家里的花瓶
怕它独自在家里破碎
镜子有时候会替一个离世的人照顾花瓶
和花瓶里的花
看神色恍惚的人儿替花换水
镜子有时候会伸出虚无的手指抚摸她的鱼尾纹
和蝴蝶刺青
替一串断线的泪珠找到脸庞
镜子也许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有时候她端详它久了
窗、花瓶、水平面……世界上玻璃一样的
事物，和人物都碎了
都飞起来了
整夜整夜飞，飞……
2011.10.18/成都
▍雨 水※
雨水刚过
阳光正好
春天从不顾忌满面愁容的人
河边杂草返青
细碎的小白花像散落的玻璃渣
扎得眼睛生痛
护河的铁链子锈迹斑斑
有同谋之嫌
那个低头沿河行走的人
把手握成拳头
因为找不出杀害你的凶手
而把自己当成罪人
狠狠捶打
※雨水，二十四节气之一，辛酉忌日前后。
2012.02.20-02.23/温岭、成都
（《太平镇》组诗之一）
▍折 梅
从没见过这样一棵树
只有花，不，只有星星
缀满冬日的小院
他们围着梅树打转
仿佛在星空下回旋
她一边仔细辨认枝条的姿势如同辨认自己的前生
一边数枝条上的花蕾如同清点飘零又回返的欢颜
耳畔有人反复询问，“喜欢哪一枝？”
她“唉”了一声，又“唉”了一声……
忍住没有说，“喜欢整棵树呢”
梅实在开得太恣肆太心无旁骛
致使树下的人，和那张
无人落坐的石桌，以及这个黄昏
有些寡欢
2013.12.29/夜，成都
▍想到这，小小地忧伤
——那时，我们是彼此的远方。
河流还没经过你的村庄
鱼群还没抵达你的河塘
你还是一个小邮差
一丝不苟地，传递别人的琐事
与叮咛
而我，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
从一个清晨到另一个清晨
反反复复，在别人的故乡醒来
每滴露水都沾着叹息
每一线阳光都牵着遗恨
——如今，我们依旧是彼此的远方。
道路无垠，路阻且长
需要顺着老人的手势，才能找到那个
从前种满红树的方向
那些红豆如疾雨纷纷坠落，被泥沙
一粒一粒包裹、一寸一寸掩埋
只剩下比喻了
2014.04.23/四川成都
▍凋 零
他们是这么描述未亡人的
要么如槁木死灰却百世流芳
要么如春风荡漾但惹人轻贱
季节太畸情
去年把前年的果又结了一遍
今年把去年的花又开了一遍
她却要在年年春天哭红双眼
有什么法子呢？
她喜欢在灰烬中种植星光
在春风中安插杀手
有什么法子呢？
她既热爱美名
又热爱春天
他一生只死一次
她却要在一生中每一个（可能）美好的时刻
（选择）怆然死去……
2015.03.23 18：54/四川成都
▍瀑水漫溢
到处都是海子。
那么多水滴，掬在九寨的掌心
一抔一抔，晃晃颤颤
仿佛只等谁来，就漫溢，就纵身一跃
那么决绝！
不像我，始终对河流爱恨交集
不敢化身成那些树，静卧河床，漂白蒙尘之躯
不敢化身水，跻身河道，朝悬崖飞扑
我盼望着冬天来临
珍珠滩缀满珍珠，诺日朗的日月凌空悬浮
天地恢复最初的洁净与孤独
我捂着落回怀中的心跳
像捂着一道温柔的闪电
那么喜悦！
2015.07.10-20/成都，《九寨纪游》组诗之一
▍愈颓荡，愈天真
——读庞茂琨《呢喃》系列之一
镜子碎了
被洪水围困多年的女人
决堤而来
扯下乌云、撕破衣衫，一片一片
砌成墙、砌成大幕
啊，“神的儿女全跳舞”——
她有时欢快踢踏锃亮靴子
有时怆然止住晃颤足踝
有时坦开胸脯，桃花迸飞
有时露出狸猫弧形的香滑脊背
有时扬着下巴，有时撅着屁股……
——她那么不顾一切
仿佛要用尽这浮世的颓荡！
2016.06.09/成都西村
▍倘若喜欢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我们都知道
你的喜欢与别人的喜欢有什么不同
你却不知道
我的喜欢是十八岁的
从约会开始
手牵手过马路
电影散场后拥抱依依惜别
站台上与车轮一起奔跑
有一天你突然立在我经过的地方
我会飞扑过去
仿佛蝴蝶出茧
仿佛生命中最初最后的投奔
从此，白昼有南风夜晚有星辰
我的喜欢是崭新的
不因为人到中年积满尘灰
我的喜欢是梦境的
要用无数虚构来排练
(颤抖的
要用手掬着的
口含着的
用胸膛不灭的焰火烘烤着的……)
2017.12.10 /晨，成都
▍孤寂像什么？
像从不认识世上的人
像从不曾与你抱拥、哭泣
像被套填满棉花
棉花湿透
像琴键排满身体
手指缺席
像夜夜不熄的蜡烛
烛上剪不完的灯花
像流水送不走
歌唱不尽
像你用望向荒野的眼神
望向她……
像她告别时，风中挥不动的
黄手帕……
孤寂像一个影子
没有长嘴唇
在冬天豁出尖牙
唉！孤寂是一个雪人就好了
2017.12.13/成都西村
▍“听说爱情回来过”
路灯下
你们在路灯下
雪还没有来
树冠投下浓荫覆盖你的衣衫她的足踝
曾经想为你戴着镣铐起舞的足踝
如今迟疑地伫立
你多哄哄它呀
再哄哄它呀 给它雪野里燃烧的音符
你给出拥抱
给出迟到的抱歉
给出浅吻
给出掀起心中狂澜的轻抚
令路灯下的影子多么彷徨
她多想交出舌尖
多想穿上红舞鞋
多想成为午夜狂奔的发光的小母马
可是呵 少年
你始终没在她耳畔 清晰地
说出：爱
路灯沉默地
映照今年冬天的某个夜晚
将它照旧 旧得像那年
2018.01.14 /下午，成都西村
▍确诊前夕
明天周三
医生还是陌路人
还在周二上午坐诊
她要打发掉N个人
才能与我相遇
那些人是我们之间的钉子
阻挠我们——
或者他们是埋入河水的暗桩、跳蹬
牵引我们——
去往滩涂
医生好比晴雨表，或报信鸟
有时是一只喜鹊
有时是一只乌鸦
2019.6.4晨，成都西村
诗读完，来，吃瓜，点赞，留言，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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