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藏版：远人自选诗十八首||我遇不上等待我的人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与人合著），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主编出版《21世纪的中国诗歌》《当代中国生态文学读本》（丛书）。现居深圳。

本期约稿：陆岸

远  人

诗十八首

▍告 别

那一刻你在玻璃后面

树影使你的脸藏得更深

一些裂开的声音

回到彼此的咽喉深处

我什么也听不到，或许我

什么也不想听，太阳的光线

一根根绷紧，箍住这旋转的地球

而地球，又正加快它无情的旋转——

2008年11月19日夜

▍冬天的阅读

一场大雪在纸张里下着

纸张变得湿润，雪越下越黑

变成密密麻麻的字

一座教堂从字迹里耸起

修女们在冰凉的房间烤火

蟋蟀在炉子旁爬动，一个修女

盯着它看，好像不记得

自己为什么穿上这件灰色的长袍

小时候的田野，再也不能看见

一场战争，带走了要娶她的男人

时光一年年流逝，仿佛这世上

再也不会有爱情，她柔软的嘴唇

再也不会有亲吻，火炉开始暗淡

似乎冬天永远不会死去，在她身后

钉在十字架上的人，没有给她怜悯

她盯着火炉旁的蟋蟀，后者很快

就会爬到雪里，我那时也会

合上这本书，到雪地上走上一圈

除了我的脚印，我遇不上等待我的人

2009年1月11日夜

▍自我的过程

A.开 始

我每天都挖掘自己

从皮肤到血液

从血液到骨头

为了有朝一日

我能爱上这个彻底破碎的自己

B.过 程

我想收集一种颜色

在灰蒙蒙的地上

灰蒙蒙的水边和天际

我想收集纯粹的野生之绿

这需要一种绝望的才华

需要我试了一次，又试一次

C.结 局

把所有的货物

卸下之后，我发现

我最后要卸走的灵魂

仍比所有的货物沉重

越压迫我的东西

我越决心把它扛起

2011年6月17日

▍除夕之夜

现在那些爆竹在窗外响起

有一些白天看不见的花

很美，又很快消失

它们在开放时一定很烫

没有人敢去触摸

有人在很小的时候喜欢它

那时他认为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开放、开放，永不熄灭

他试图把它握在手里

那样他会看见自己的脸

在迸落的火星中明亮

那时他想着的是美丽出现

——美丽、美丽，在他的夜晚永不停息

现在很多年过去

他忘记自己小时候的样子

仿佛他在消失，像那些焰火

在看不见的烟中散去

现在他不会出去

他就坐在一间房子深处

外面的响声连续

一些烟花比他小时候升得更高

他的影子在墙上变厚了

他看着墙上的阴影，眼睛里没有惊讶

也没有人能看见他的表情

2015年2月18日除夕夜

▍夜 里

一个婚姻失败的人在夜里

沉思自己失败的原因

他现在孤独了，变空的房间

不再有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失败的打击难以承受

没人见过他承受的样子

甚至他自己也离开镜子

坐到了黑暗深处

现在上帝去了哪里？

白天的光线去了哪里？

他相信过的东西如今

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破碎

曾致力于对世界的修正

但那远远不是生活

现在的关键是他敢不敢

站到和世界对立的地方去

2015年11月29日

▍傍晚的图书馆

已经没什么人了，图书馆的坪地上

只剩下长条形的砖石，它们

交错成巨大的地板，我独自一人

沿图书馆的墙角散步

我的影子，在灰蓝色的玻璃里

反射出一道幻影，仿佛十年前

我也这样散步，时间总在玻璃里

出现，也在天空中逐渐

变灰的云层里出现，但我

真正发现的，是我不再有

十年前的爱，仿佛我已冷静如

身边这幢巨大的图书馆，一把把

U型锁穿过竖立的门把，也锁住

没有人再去翻阅的往事

我暗想我是不是已经激情老去

我不再相信奇迹和神秘。这时天色

沿屋顶暗淡，在图书馆栏杆外面

一对恋人，坐在铺进草丛的报纸上

他们低声交谈，接吻，交换着

旁若无人的微笑。从他们身边

走过时我放慢了脚步，我发现他们

是比我更早和这傍晚融为一体的人

2016年2月26日

▍中秋日的金婚

这一天，父亲在微信上晒出

他和母亲五十年前的合影

他们如此年轻、如此匹配

如此在面对未来的生活

我不禁惊讶他们的那一时刻

一个未来在他们面前展开

或许，他们那时想的不会太多

更不知道今天会是什么样子

后来，姐姐、哥哥和我

加入他们的生活。我们偶然

会成为他们埋怨的部分，但也

恰恰是他们最期待的部分

很长的时间里，我真的很少

去注意他们，尽管那张照片

就在墙上的镜框里。它和其余的

生活挤在一起，慢慢有些杂乱

当很多年过去，搬家后的墙上

镜框不见了，我几乎没有觉察

让我分心的事物逐渐将我占领

我也不再记得那些照片和往日

父亲在今天晒出的合影

我竟然不知道它是如何被收藏

我凝视它很久——那时，父亲的

头发浓密，妈妈的辫子搭在胸前

我最惊讶的还是此刻

父亲一定把照片端详很久

妈妈也一定把它拿到

灯光更亮的地方，然后叹息

然后又微笑。或许他们真的知道

时间究竟是什么样子，所以在

五十年后的今天，选择一个中秋

选择一年里最圆和最干净的月亮

2016年9月15日凌晨

▍一年快要过去

一年快要过去

像一条路快要走完

眼看路口就要到了

我的脚步变得迟缓

但我无法在这里转身

我身后是一年的日子

它们每一个都变成

一具具苍白的尸体

它们不再和我对话

我也不想找个人诉说

我只看见路口近在咫尺

从那里吹过来陌生的风

我嗅到里面一股气味

清新而冷漠，这使我

既想回去，又想继续前行

我想到我每年看见的路口

每年都是相同的感受

我知道我没办法停下来

我只能像一个滑冰的人

在冰冷的场地上滑行

但不会有最后一个动作

不会有音乐戛然而止

不会有观看的人，让你

在突然的喧哗中鞠躬谢幕

2016年12月9日凌晨

▍高 音

我总是唱不了高音

那些能唱上去的

我都暗暗羡慕

就像早上那只鸟

总在我窗口亮起嗓门

它有一个高音的区域打开

我暗想我永远发不出

那种嘹亮的、高亢的、野蛮的、疯狂的

令人听见后就不可能遗忘的声音

我发出的

总有一种虚无

所以它总是低沉，还有一些黯淡

我不太明白

为什么我只拥有这一种声音

它始终伴随我，不用我去学习

我总在虚无里发现某种沉重

没有人告诉我，这些沉重从何而来

它们好像不知不觉就进入我的胸腔

我现在到了一切都不可更改的年龄

我希望还能继续低声地歌唱

像午夜最后一只鸟，发出看见月亮时的声音

2018年4月16日夜

▍写 作

我每天写到很晚

写一个非常长的故事

里面有很多陌生的地方

有很多我不认识的人

我试着用耐心，看清他们的一生

在几个微不足道的细节里

我会放进自己的某些经历

像一朵很不起眼的花

放在无边际的草原深处

很多人不会看见它

或许也有人会凝视片刻，然后

在很久以后的下午或傍晚想起它

有时用微笑，有时用感伤

2018年6月14日凌晨

▍夕 阳

长时间坐在母亲身边

我一直听她说起那些

重复的、她经历的事情

我没有打断，我始终在听

母亲已经忘记

那些事情她无数次说过

每一次她都觉得是第一次

告诉我人要怎样活下去

我慢慢感到一股心酸

没有人告诉我要怎样活

没有人像她那样，希望我

活久一点，也活好一点

我想听她这么说下去

直到天色在窗外变暗

一抹夕光在母亲脸上晃动

我从没有那样爱过夕阳

2018年7月17日

▍我想彻夜拥抱你

我想彻夜拥抱你

好像醒来

你将不复存在

事情一旦发生

将有很多年空白

没有任何人过来填补

除了倒塌后的砖石

它们粉碎了

一个完整的世界

我将遇到很多死者

在他们脸上

都塌陷某个姓名

那名字从皮肤开始

进入肉里

最后到达骨头

几百年后

或许有个考古学家

在举起的放大镜下面

辨认其中一根骨头

他可能认出你的名字

也可能永远认不出

2018年7月17日

▍乌 鸦

在赛里木湖边

葱郁的草地上

有很多乌鸦在飞

从细小的身体两侧

它们伸出非常宽的翅膀

空气给了它们浮力

它们认准某个事物

伸直的翅膀一动不动

然后飞快地扑入草丛

看不到草丛藏住了什么

里面或许有死去的骨头

和一堆堆快腐烂的肉

乌鸦被它们吸引

没有人过去察看

那里和这里，都是葱郁的草地

草地的另外一边

是深蓝色的湖水

它倒映天空和上帝的眼睛

是的，就是那双眼睛

吸引着我，它要我

观察生与死的一切

2018年7月30日

▍如果希特勒打赢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如果希特勒

打赢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会出现另外一种历史

很多国家的边界

会改变今天地图上的线条

不会有我们熟知的领袖和统治

不会有一个犹太人全集

不会有人知道朋霍费尔的遭遇

不会有海德格尔在1945年后的沉思

不会有《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电影

不会有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的行走

不会有霍金对黑洞的探索

不会有“林肯号”航空母舰

不会有今天

我和亿万人的存在

存在的会是另外一些人

他们会有我们想象不出的生活

他们会依然面对每天都有太阳升起的黎明

会面对黄昏与黑夜

他们会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一种必然

如果希特勒

打赢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世界仍然是一个世界

仍会有疾病与焦虑

仍会有地震与火山爆发

仍会有另外一种和平

会有另外一些局部冲突的战争

会有另外的人死去

他们从未到过今天的世界

从未理解我们今天未能避开的迷茫

他们中会有另外一些人

思考一些我们没有思考过的问题

会有另外一些人爱上艺术

写下我们永远读不到的诗句

但即使在那个没有出现过的世界里

仍然会有海洋与陆地

会有月亮与潮汐

山谷里仍有秘密开放的花朵

它们仍将美丽得让上帝都感到不可思议

2018年8月20日

▍黄昏的天桥

每天黄昏，我都看见天桥上那个人在唱歌

他面对桥下的大街

大街上是密集的车流

那里没有人看见他，他面对大街疯狂地唱

天桥上两边都有人对面走来

没有人在他身边停下

他们在他身后绕出半个圈子

他们让他一个人唱，让他一个人发疯

他面对大街，仰起脸对着天空

他身上的夹克好像从来没有洗过

那条牛仔裤暴露出几个刺目的伤口

一个黑色音箱在他身边配乐

他究竟唱出了什么

他究竟知道自己发出了什么样的声音

没有人过去倾听，也没有人承认

他唱出的声音在穿过自己莫名的悲伤

我不知他每天什么时候到来

又什么时候离去。他站在一个高处唱歌

或许只是想发出自己的声音

唯一的目的，只是让自己获得激动

我肯定他不是一个先知

他只是疯狂地演唱，大街上的灰尘

四处腾起。我每天在天桥上路过

太阳和地球，每天向黑夜，冷漠地旋转

2018年10月10日

▍大地睡熟了

大地睡熟了

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只有一盏灯亮着

将夜晚碰来碰去

远处的山峦起伏

勾勒出无边际的漆黑

草将自己的绿色剥落

还原成单纯的泥土

石头不断吞咽露水

像在吞咽一万颗星星

风仍在大地上睡去

没有人碰触它的肩膀

在大地睡得很熟的梦里

我独自坐了起来。黑暗里

一条溪流在远处隐秘地喧响

像某个无名的神正慢慢走来

2018年12月12日夜

▍这村庄没有人来过

这村庄没有人来过

它坐落在河流绕过的山谷

山谷里从来没有人烟

住在那里的树林

不断繁衍绿色的后代

林间有条小路，蜿蜒得十分尽情

树上的居民全部叫鸟，它们喜欢鸣叫

喜欢让密叶挡住自己的身体

当它们睡去，星光就沿山脊开始散步

我也没到过这个村庄

它是我搬运神秘的词语

一夜夜搭建，你知道我永远不会使它竣工

2019年4月11日凌晨

▍巽寮湾海滩

这是一片海滩

这是一个夜晚

这是从远处涌来的浪花

它们喧阗，互相鼓舞

这是一个父亲

这是他的妻子、儿子

这是你，望着漆黑的深处

暂时忽略了我

我也望着远处

望着低低的海

望着月亮

它最尖的部位钩着一朵黑云

我们现在站在这里

那些追赶我们的、拦截我们的

那些想致我们于死地的

都躺成一个圆周，无限地铺开

生活消失了

它成为另一种生活

短暂、迷人，它让我放弃一些思想

放弃对生活的无数请求

你说你想留在这里

我也想摆脱约束和严酷

我想拔出我身体里的每一枚钉子

能扔多远就扔多远

然后，我们继续散步

我继续牵着你的手

海水退下去，让出广阔的沙滩

我知道我们已不可能得到更多

2019年8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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