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泰:吾儿初生时,处处牵我手。纵横床上滚,竞游室外走|纯粹纪念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北青天天副刊 Author 郑雷
文末福利:来自纯粹读书社群的邀请
今天是王学泰先生逝世三周年的日子。王学泰1964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2003年退休前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古代室研究员,后兼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专注于比较关注文学史与文化史的交叉研究。著作有《“水浒”识小录》《清词丽句细评量》《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中国古典诗歌要籍丛谈》《中国人的饮食世界》《中国饮食文化史》《中国流民》《水浒·江湖》等。
王学泰先生的学生郑雷曾在《从公已觉十年迟》一文中写道:“蓝英年先生曾戏言王先生是иметь вес(俄语),意即’有分量的人物’,他解释说,这个俄语词组有两重含义,一是指身体壮硕沉重,一是指有水平有地位。他说得没错,无论从哪方面看,王先生都是一种伟岸的存在,跟他同行,稍微落后一点,就会为他的影子所笼罩。”
今日纯粹特发此文,以表对王学泰先生的纪念。
王学泰先生
认识王先生算来已在十年以上,但彼此真正熟悉却还是近几年。十几年前,一次去拜访蓝英年先生,在客厅见到几册别人送他的书,随手打开最上面的《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扉页有作者的签名“王学泰”。据蓝先生介绍,王学泰先生是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的研究员,从游民文化角度研究中国历史,富于创见,在学界影响很大。其后我不止一次听蓝先生夸赞王先生的淹博和睿智,最爱举的例子是:“吃饭要有学泰在,不用担心冷清,他一个人就能包场了。”不久我应江苏一家报纸的请托代组名家稿件,通过几位熟悉的先生辗转约请了一批作者,其中就包括王先生。某次参加一个小型宴会,跟王先生碰了面,散席出来时,他顺带问起约稿的事,我简要说明情况,彼此匆匆而别。后来又一起开过几次会,都不及深谈。
清词丽句细评量
作者: 王学泰
出版社: 东方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5-7
真正见识王先生的风采,还是在2007年初春的一次餐叙上。饭局约在南城,我随林冠夫、林东海两位先生赶到时,早已高朋满座,同席十几人中,我认识的有邵燕祥、蓝英年、朱正、陈四益等先生,王学泰先生也在其中。大家庄谐并作,随意谈论着各种时政新闻与学林掌故。饮宴过半,王先生兴致高涨,言谈渐入佳境,说起他正在读的恽毓鼎日记,特别提到其中一些有意思的细节,比如轿子过河时需加拆卸之类今世早已陌生的风习。话题一转,又谈到1949年后大陆各地出现的多起称帝事件,剖析民间社会的特性,我想这大概就是他研究游民文化的心得了。一走神间,王先生又换了话题,转头细听,似乎是在慨叹时人读书的粗疏,说曾见有文章提及古代搜求民间遗佚文籍,征集上来别有奖赏,“还给点儿吃的”。他觉得不可思议,翻出原文来一看,是“付之梨枣”。一言既出,同席者无不莞尔。古代常以梨树和枣树的木材为雕版材料,“付之梨枣”正是交付出版之意,哪是给什么吃的。
后来不止一次与王先生同席,时常领略他的妙语。王先生正如前人所形容的,“于书无所不窥”,只要绣口一开,便滔滔汩汩,茫无涯涘,欬唾珠玑,随风抛掷,亹亹清言令人忘倦。有事向他请教,往往是问一答十,来者不拒,就像《刘三姐》里唱的:“你拿竹篙我拿桨,随你撑到哪条河。”他的渊博、智慧,他的深刻、精警,他的爽朗、宽宏,连同他不时流露的幽默,都在里面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谈话真正能达到这一境界,不外两种情况。一是高屋建瓴,对书本内在精神的把握较常人更为准确和深刻;二是阅历丰富,通晓许多书本上没有的知识。这两种才能,王先生都具备。他命运坎坷,有过劳教和监狱服刑等常人难以想象的境遇,对社会有着深细的观察和真切的认识,加之记忆力超强,口才又好,所以无论谈到什么话题,不单能引经据典,而且现身说法,令人由衷信服。王先生不纯然是书斋里的学者,他惯于也善于将书本与现实相融贯,形成自己独到的看法。蓝英年先生曾戏言王先生是иметь вес(俄语),意即“有分量的人物”,他解释说,这个俄语词组有两重含义,一是指身体壮硕沉重,一是指有水平有地位。他说得没错,无论从哪方面看,王先生都是一种伟岸的存在,跟他同行,稍微落后一点,就会为他的影子所笼罩。
2014年,供职于东方出版社的多马先生打算为一些文化名家出专集,拟定的名单中也列入了王学泰先生。因为跟王先生不熟,托我求陈四益先生代为约请,定好在崇文门国瑞城的西湖汇餐厅见面。那天王先生带来几本刚出版的《监狱琐记》,签赠每人一册。听多马讲明意图,王先生很高兴,表示支持。其后多马命我赞襄有关出版事宜,与王先生的联系因此逐渐多了起来。
监狱琐记
作者: 王学泰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时间: 2013-10
不久南京董宁文先生来北京,他主编的民间读书刊物《开卷》出版将满十五周年,计划2015年春夏之际在南京召开座谈会。蓝英年、王得后、王学泰等先生都受邀参加,临期蓝英年、王得后先生因事不克赴会,王学泰先生带着夫人管小敏老师和陈四益、郭启宏等先生一起到了南京。或许是很久没见到那么多的同道了,王先生难免有点兴奋,每天清晨即起,到附近散步,然后在早餐厅边进食边与来自各方的朋友交谈,神情愉快而满足。会议在晨光1865创意产业园的露天庭院里举行,王先生与董健先生同桌,彼此倾慕,畅聊了一下午。
返程时山东画家郭睿先生要我请王先生夫妇到济南盘桓,我陪同他们游览了大明湖、趵突泉,一路上王先生兴致盎然,不停地说着话,谈李清照,谈聂绀弩,谈冯友兰与章廷谦,甚至还跟郭睿谈起了站桩的几种方法。但他谈得最多的还是正在构思的《中国笑话史》,我问他如何评价邯郸淳的《笑林》和侯白的《启颜录》,他说魏晋至隋唐五代是笑话的自觉时代,这两部书在笑话发展过程中都有开创之功。按他的构想,西周至春秋可定为笑话的萌芽时期,战国至东汉末则是笑话的附庸时期,但这两个阶段可用材料不多,大概仍以先秦诸子和《史》《汉》等内容为主。经过六朝和唐宋的发展,中国笑话直至明清才进入繁盛期。说得高兴,他信口讲起《笑林广记》等书中的笑话,我恰好读过,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王先生开心地笑了。
因为南京和山东之行,我跟王先生进一步熟识起来。或许是觉得孺子可教,每次打电话去问安或联系别的事务,王先生只要稍有闲暇,总是不厌其烦地谆谆开示,最长的一次将近三小时。就在这种长时间的通话中,我体会了他的热情,也感知了他的寂寞。由此形成经验,每次跟王先生通话,总是先安排好一切事情,然后正襟危坐,开始拨号,准备着随他共入书山学海的逍遥之境。
2015年5月,几位画家朋友在北京建立工作室,用《庄子·人间世》“虚室生白”之意,定名虚白馆。我衔命草成短文《虚白解》,特地呈送王先生邮箱,希望他过目后能提点意见。第二天晚上即收到回信,其中专门谈及对“虚室生白”的独特理解:“过去我读庄子,至‘虚室生白’处,常常联想到小时候曾住过庙,我们住在偏殿,屋子大,家具少,纸窗破碎,每到夕阳余照,一缕缕阳光射入空阔屋子里,一束光柱,撒在地面,原来僵硬黑土的地面显示些光亮出来,那光柱中则是‘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容得万类飞舞;我想先秦的屋子更是这样,‘绳枢瓮牖’,到了春夏,瓮去,窗子就是一个空洞,既无纸糊,更乏绢帛,屋子像一个没牙的老人,‘虚室生白’或给庄生更强烈的印象。以佛释庄,早年读关锋文章多引宣颖《南华经解》,一直想找来看看,拖至现在也没看过。真是人间多有未读书。一笑。”读罢这段话,我眼前立时浮现一个形象的场景,庄子贯穿数千年艺术史的名言顿然在心头活了起来。以生活阅历解经,正是王先生好学深思、不拘故常的生动体现。
东方出版社推出的王先生诗词论集《清词丽句细评量》正式面世前,我先拿到了编辑本,细读一过,自觉是向王先生请益的好机会,于是不揣浅陋,就其中一篇解析吴文英词的短文向他提问:“顷读先生释梦窗词,获益甚多。惟以《高阳台》‘木客歌阑’之‘木客’为伐木者,且征典及于《吴越春秋》,疑求之过深,义有未安。怀古或写景之作中每以木精山鬼状拟荒寒气象,如太白《过四皓墓》之‘木魅风号去,山精雨啸旋’,工部《祠南夕望》之‘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香山《送人贬信州判官》之‘城头枯树下山魈’,玉田《徵招》之‘去国情怀,草枯沙远,尚鸣山鬼’,遗山《迈陂塘》之‘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皆其类。以此为释,原词气脉似更贯注,与梦窗文风似亦更契合。敬以奉闻,或可聊备一说。”次日很快接到先生覆信:“这些赏析文章,都写于1980年代初。虽然我自60年代就读《梦窗词》,一直在半解半懵之间。有时觉得梦窗词就是‘七宝楼台,拆碎下来,不成片段’。有时也同意浦江清先生的说法,诗词句子之间的连接是另一理路,也就是说它是靠‘韵’来连接的,每一韵各是一个画面,不必有必然联系。这些画面的组接是靠格律和韵。画面组接成功后产生第三义,类似影视中的‘蒙太奇’。所以一些弄不太懂的地方如果强为之解,这就是受浦氏影响。其实这本书中的‘过种山’悼念文种的也不太通,强为之解。本来想改一改,因为懒,也太忙就没有改。还有什么不妥处,望指教。”我回信说:“您所述浦江请先生之说,是深通诗道的有得之言。诗有多种,难以划一,梦窗词原类长吉诗,理路不同寻常,可赏者正在片段。意象派以后的现代诗字句之间的逻辑联系日渐模糊,给读解和阐释留下了极大空间,而意象派之起源正与中国传统诗歌密切相关。长吉、玉溪、梦窗、碧山作品中时时可见与现代派诗歌相通之处,盖由于此。以创作实际经验而言,一下笔先须应付格律、声韵,造句遣词,征典命意,有时想得不会太远。赏析中抽绎出的一些思想,可能原不在作者意中。不过这是阐释学的内容,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读者之用心未必不然。旧日亦尝从事赏析,每觉穿凿太过,复自哂以非诗之道解诗。梦窗词的好处,以今看来,或正在王观堂不屑的映梦窗凌乱碧。清整可至,凌乱碧实不可至……”王先生当天晚上再度发来邮件:“英人麦凯尔氏(Mackail,曾任牛津大学诗学教授)在一篇有名的论文《诗的定义》里说,诗所以别于散文者,可以分内容和形式两面来说,这两面并非不可以贯通的,他提出‘拍登’(Pattern)一个要义,来贯通这两方面。他说,诗的形式是‘拍登’化的语言,有重复的单位,有回旋的节奏,散文虽然也可以有节奏,但是一往不返的,没有图案式的回环。而诗的内容乃是‘拍登’化的人生。‘拍登’的意义有模型、图案等等,立体的‘拍登’是模型,平面的‘拍登’是图案,若是抽象的‘拍登’呢,就是格律。所以麦氏所给诗的定义,即认为诗的形式是格律化的语言,诗的内容是格律化的人生。本来一切文字的内容即是人生,所谓人生者,包括一切人类的思想和情绪,乃至于自然的景物经文人赋予人类的情趣的,皆属于人生的范围以内。不过这人生原是无边无际粗糙而散漫的,当诗人剪裁人生的题材,放在模子式的语言里表达出来时,已经过‘镕裁’的作用,所以诗里面所获现的人生也是格律化的人生了。也许读者认为麦氏的说法相当守旧,好像他忽略了自由诗,不过我们借此以论中国的诗词,则甚为恰当。而且自由诗既然成为一体,即也有这一体的形式,就此形式而论,即是一种格律,易言之,即以打破旧有的格律为格律者也。”
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
作者: 王学泰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即将出版
这些信我连同王先生的书一起反复读了多遍,深觉他的学问与性灵乃至人格早已融冶为一,写出的每个字都是心血浇灌而成。不少人一接触王先生,往往不自禁地为他的智慧所倾倒。相处久了,才会发现他宽厚豁达、善良淳朴的另一面,我觉得这应当是王先生更为本质的特征。2015年岁末,应江苏如皋水绘园之邀,我陪同王先生前往讲学。招待的宴席上,水绘园管理处主任陈祥云讲起他在拆迁办工作的经历,说他如何耐心做群众工作,平息闹事者的怒气,又如何尽力保护老人和弱者,赢得一些拆迁户的敬重。因为事例都来自实际生活,他讲得又很诚恳,大家都被深深吸引了。这时水绘园的徐小维老师忽然惊呼了一声:“王先生,您怎么了?”循声望去,王先生正用手擦着眼睛,或许是被讲述中流露的善良所感动,或许是哀怜民生之多艰,他情难自已地流下了泪水。我联想到王先生《〈百年一遇〉序》里的一段话:“我几乎是流着泪,把这本书的打印稿读了一遍,特别是书中写到‘红八月’那一节。……《百年一遇》中记录了这样一件事,使我永远不能忘记。‘红八月’的下旬,在大兴县马村,活埋一位老奶奶和她怀中抱着的孙子,当凶手往他们头上埋土时,孩子对奶奶说:‘奶奶,迷眼。’奶奶安慰他说:‘一会儿就不迷了。’读到这里,我的心颤抖了,更令我震惊的是那个现场操作的凶手,我不知道他长的是一颗什么样的心。我相信一切有良知的读者都能记住这件事,都能记住这对祖孙的最后的对话。我希望人们从这件事上能够认识到被某种宗教或意识形态激起的狂热能把人变成什么。当我们现在轻轻松松侈谈‘爱’的时候(当然有必要谈),不要忘记那个互相猜忌、互相恨的时代。”面对苍生的苦难,王先生保持了一个正常人应有的悲悯情怀,眼中流泪,心中流血,他的不少煌煌大文都经过了血泪的浸泡。
日常生活中,王先生的善良更多体现为应世谐俗。管老师因为生过一场大病,日常以素食养生,为照顾她的习惯,王先生也随着素食多年。但每次与朋友相聚,他不愿扫大家的兴,虽不饮酒,倒也荤素不忌。每次与多马去王先生家,管老师总是客气地留饭,而王先生的客气是不留饭。他知道多马不爱吃素,不愿勉强他,常会说一句:“我也不留你们了,你们出去吃,可以自在点儿。”这就超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境界,做到了“己之所欲,亦未必施于人”,体贴人情之周到为他人所不及。
听管老师说,最后住院期间,王先生还在病床上口述了多首留赠亲友的诗。写给管老师的一首七绝中有“多情最是堕泪处,老来夫妻携手情”之句,心中的留恋和凄苦不难想见。几天后他又为女儿写下一首诗:“吾儿初生时,处处牵我手。纵横床上滚,竞游室外走。或怒或欢愉,扬起小嫩手。父手已鸡皮,儿手玉连肘。今年忽多病,吾儿已焦首。劝儿好心态,共享百年寿。”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体现一颗慈父的心呢?但管老师告诉我,王先生似乎觉得话还没说透,住进重症监护室以后还想修改,最终也没改成。
在长文《大儒杜甫》中,王先生以浓重的笔墨热情赞美了这位千古诗圣,认为杜甫“内心之中常常激荡着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精神”,具有“忠君爱国的强烈的意识”,但“又不是后世儒家倡导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式的‘愚忠’。杜甫是着眼于民众群体的”。王先生眼中的杜甫“还能体现儒家近于人情的风格”,对妻儿有爱,对朋友有情,甚至于对“在日常生活中偶然遇到的人”都充满了关切,“时时刻刻关注着弱者的不幸,并用他宽广的心胸去温暖这冰冷的世界”。惟仁者能知仁者,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何尝不是王先生自己的写照。
也许是王先生的淹博、宽厚给人印象太深了,大家鲜少注意他还有清高狷介的一面。王先生所在的社科院是国家级学术机构,常要承担某些特殊任务,给高层领导讲课就是其中一项。有一次指定王先生去讲“扬州八怪”,有关部门通知下来,要求正式讲课前先试讲一次。不知是不是觉得这样对讲课者不够尊重和信任,王先生很坚定地表示,如果要试讲,就不去了。有关方面经过研究,同意他免除这个环节,直接给领导讲课。事后有人问起,他只简单地略述经过,神色淡然,仿佛只是去大学课堂作了一次普通的讲座。在社科院文学所工作了半辈子,王先生从没想过借助单位的优势为自己争取什么利益,用他最后在病榻上口述的诗句说,是“在所三十年,不争芋栗半”。解决家庭的经济负担,他宁可在报纸开专栏,不分日夜地写作,也不肯费尽心思气力去争课题费。
2016年多马调入广西师大出版社,王先生文集也转由这个社出版。2017年7月27日,多马带了社里编辑去找王先生商量出版合同,顺带约我一道去看望。见面发现王先生瘦了许多,精神倒还健旺。他刚做过心脏搭桥手术,正在恢复期中。王先生告诉我们,术后需要加强营养,所以在医生的建议下他每天都适当吃一点肉。然后正式研究他作品系列的出版事宜,慢慢引申开来,谈到种种历史与现实问题。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王先生若有所思的面容和深沉凝重的话语:“中国的问题很多,但最主要的是官吏的贪暴、农民的愚昧和知识分子的堕落。”告别出来,我想起他文章中引用过的一联杜诗:“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心下黯然。不想这竟是与王先生最后一次的正式见面。
接下来的几个月忙着各种杂事,没顾上去看王先生,一半也是怕干扰他静养,只是请人在如皋代购了些肉松之类土特产寄给他。一个晚上接到王先生电话,说是在住院观察,此前几次打电话来,都没人接。我赶紧致歉,说明原因,不是在单位忙,就是因公出差,较少在家。话筒里王先生的声音清晰而稳定,似乎状况还不错。虽然身在病房,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将近一小时,我理解他住院的孤寂,却又唯恐影响他休息,提醒了两次,约好等他出院到他家中相见,才结束通话。过几天再问,说是医生暂时还不让出院。于是周末约了郭睿等朋友同去探视,到达时已近中午,王先生刚好睡着,病容满面,颇显憔悴,我心中凛然一惊。离开医院不久,王先生醒了,听家人说起,特地打电话来道谢,我听他声音疲惫,没敢多说,劝他注意休息,早点出院,就匆匆挂断了,心头涌上一丝伤感,隐隐觉得不安。12月26日上午管老师以短信告知:“学泰现在住在ICU,昨天凌晨2点突发急性心衰,大夫不顾我的不同意伤害性抢救的签字,毅然插了管,生命算是抢救过来了。大夫说要不五到十分钟内人就走了。感恩!一切交给上天吧。”我惊愕无语,转而想起两年前去如皋讲课,在南通一个朋友家,王先生为了显示力气,一只手就提起一张几十斤重的硬木雕花椅,我坚信他身体素质过硬,一定能闯过难关。然而,这个愿望终究还是意外地猝不及防地落空了。
王先生离世已经一年,不再有人打电话来海阔天空地长谈。望着无声无息的座机,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失落。想起苏东坡的感叹“从公已觉十年迟”,懊恼自己错过了太多宝贵的学习机会。虽然杂事繁多,但归根结底还是由于自己太过懒散,没能抓紧时间多向王先生请益,聆听他口中的种种要言妙道。作为一个公共知识分子,王先生在文史研究方面的卓越贡献广为人知,尤其是他围绕“游民文化”展开的系列研究,为人们观察与认识中国历史提供了新异的视角和思路,被称为当代人文学科的重大发现。天假以年,他必能为世间留下更多的精神财富。从这个意义上说,王先生的离去是整个社会的损失,我个人的遗憾实微不足道。一次电话闲聊,谈到许多传统事物的消逝,王先生说汪曾祺先生一篇作品的结尾说得好,“没了就没了”。这句话他先后重复了几遍,我感觉他说时是在无奈地苦笑。过往的良风淳俗,种种美好的人事,包括王先生这样不可多得的文化大家,真是“没了就没了”吗?王先生已去,我无法再向他请教,只能自己胡思乱想,越想越不明白。
(原题为《从公已觉十年迟》,作者:郑雷
转自北京青年报2019年7月9日)
《“水浒”识小录》
作者:王学泰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6月
# 不践约书
张炜 著
《不践约书》是茅盾奖得主、当代著名诗人作家张炜的重磅最新长诗力作。该作品虽然以诗歌为表现形式,以爱情为呈现线索,但实际上已经超越传统意义上的诗歌概念和边界,作家调动人文、思想、历史、哲学、文学、艺术等综合手段,以强大的精神背景和调动超出常人的写作能量,打造出的一个具有巨大冲击力的复合性文本,可以视为其代表作《古船》《九月寓言》的另一种呈现方式。
# 大地上的事情(增订版)
苇岸 著;冯秋子 编
苇岸最新、最全、最严谨增订版本,由苇岸生前挚友、著名作家冯秋子受苇岸家人委托,历经数年整理、选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10月倾力呈献。新增苇岸遗著:散文、随笔20篇、诗歌22首、书信1封、译文2篇,共计45篇(首);此外,延用的苇岸《后记》,附录的《苇岸生平及创作年表》和《苇岸作品的后续传播》,对于记录苇岸生平和研究苇岸及其创作,提供了更为全面、准确和翔实的史料信息。
# 泥土就在我身旁:苇岸日记(上中下)
苇岸 著;冯秋子 编
苇岸日记从1986年1月1日记至1999年4月6日入院接受治疗止。1年为1辑,三册日记共14辑,总量近80万字,加上附录《苇岸书信选》《苇岸生平及创作年表》《苇岸作品的后续传播》等,全书总量90万字。他的日记多有对于大地道德信念、切身体验的自然与人文进程的叙述,及与作者交往的不同年代作家,他们的阅历、观念、创作状况和个人意趣,所处时代影响下的文艺现象,亲历半个中国的旅行见闻,阅读过的诸多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类著作。
# 春之祭:骆一禾诗文选
骆一禾著;陈东东 编
骆一禾,一位被低估的诗人、编辑和批评家。《春之祭:骆一禾诗文选》是由骆一禾的代表诗作、诗歌评论、书信等汇编集成。精选收录骆一禾代表性短诗59首、中型诗14首、“祭祀”系列诗9首、长诗《世界的血》,诗论及创作论6篇,诗歌评论5篇,书信7篇。从诗歌到文论,从评论到书信,全面立体呈现诗人的精神世界及其所处时代的文艺风潮。
# 董其昌传
孙炜 著
著名艺术家杨先让,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馆长许杰联袂推荐,著名艺术媒体人孙炜最新力作。一部个人传,一部晚明史,解密董其昌骂名背后的真相。随书馈赠 特制6款纯宣纸精美藏书票。
# 江南旧闻录:故园归梦长
朱学东 著
《江南旧闻录:故园归梦长》是一本兼具社会学、民俗学史料和文献研究价值的怀乡思故之作,是作者朱学东对江南故乡已经消失和正在消失的生活方式和场景的记录和回忆。
# 我消失的影子
高博洋 著
李敬泽、阎连科、双雪涛联袂推荐,蒋峰作序。这是一个自我和灵魂失落和重现的故事。以碎片化为特点的时代,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遗落的自我和灵魂,高博洋《我消失的影子》微观地再现了失落和寻找的痛苦的全过程。记忆里的真相混沌难辨,真切又怀旧的庞大镜像,日光下摆脱不掉的幽暗。扑朔迷离的过往中牵扯出了三段虚实相映的梦魇。他在寻找影子,也在重回现实。
# 灰烬的光辉:保罗·策兰诗选
[德]保罗·策兰 著;王家新 译
《灰烬的光辉:保罗•策兰诗选》由著名诗人、翻译家王家新教授精心编选和翻译,由约360首诗和部分策兰的获奖致辞、散文和重要书信集结而成。本书既充分展现了策兰一生创作的精华,又是王家新多年来翻译和研究策兰的心血结晶,对于策兰译介和中国当代诗歌的创作和翻译都具有重要意义。本书所附录的策兰获奖致辞、散文和书信,也为我们展现了一个痛苦而又卓异的诗歌心灵。
# 最好的里尔克
里尔克 著;秀陶 译
《最好的里尔克》是诗人秀陶所译奥地利诗人里尔克代表诗作选译集。本选译本之所以叫作《最好的里尔克》,在于译者译笔严谨,音律韵脚安排讲究,少有增减、切割、含混之处,读来确属各译家中之上乘成品。书中所选的作品涵盖诗人里尔克主要作品和名篇,令人喜爱的里氏作品少有漏掉。
# 鳄鱼街
[波]布鲁诺·舒尔茨著;杨向荣译
布鲁诺·舒尔茨,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世界级文学大师,生前默默无闻,死后却被世界发现其写作的巨大特点和文学价值。本书收录了布鲁诺· 舒尔茨存世的全部虚构作品:两部短篇小说集《鳄鱼街》《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以及集外的3个短篇,构成了一个个既彼此独立又有内在联系的故事。中国作家黑陶以特殊方式,从翻译家杨向荣经典译作《鳄鱼街》中发现、提炼、致敬,创作出《在阁楼独听万物密语——布鲁诺·舒尔茨诗篇》。
# 问题之书(上下)
[法]埃德蒙·雅贝斯 著
刘楠祺 译;叶安宁 校译
法国诗人、作家埃德蒙·雅贝斯《问题之书》首次中译本,一部“不属于任何类型,但却包罗万象”的跨文本作品。透过声光闪烁、意象与联想交织的诗化外壳,雅贝斯注入的是“寻根”式的思考和将自己献祭于被遮蔽的“无限”场域里进行“精神”再创造的“书写”求索的内核。纯粹译丛“埃蒙德·雅贝斯作品系列”代表作。
# 相似之书
[法]埃德蒙·雅贝斯 著
刘楠祺 译;叶安宁 校译
作品被列入西方正典,法国著名思想家埃德蒙·雅贝斯著作“埃德蒙·雅贝斯文集”之一《相似之书》中文版首次面世。共分为三卷,分别是“相似之书”“暗示·荒漠”和“不可磨灭·不能察觉”。书中充满了雅贝斯式的哲学思索,从语言到文学,从宗教到传统,焦虑与困扰在作者灵魂的拷问中不断明晰、坚定。纯粹译丛之“埃蒙德·雅贝斯作品系列”重要作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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