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韓柳交誼
錢穆:韓柳交誼
錢穆先生
韓柳同時倡爲古文,又兩家有師友淵源,生平交好,世所共知。然讀韓公《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詩有云:
孤臣昔放逐,
血泣追愆尤。
汗漫不省識,
恍如乘桴浮。
或自疑上疏,
上疏豈其由?
同官盡才俊,
偏善柳與劉。
或慮語言泄,
傳之落冤仇。
二子不宜爾,
將疑斷還不?
此詩乃追敘公貶陽山令事,在貞元十九年。時公與子厚夢得同爲御史,而此詩之作,則在永貞元年。事隔兩載,公已遇赦,柳劉方遠謫。若韓公真不疑此二人,何忍於此特著此二語。故知韓公實是疑此不釋也。
又《岳陽樓別竇司直》詩云:
念昔始讀書,
志欲干霸王,
屠龍破千金,
爲藝亦云亢。
愛才不擇行,
觸事得讒謗。
前年出官由,
此禍最無妄。
公卿采虛名,
摧拜識天仗。
奸猜畏彈射,
斥逐恣欺誑。
《公祭張員外》文亦云:"彼婉變者,實憚吾曹,側肩帖耳,有舌如刀。"是謂王叔文韋執誼之徒畏公敢言,故加中傷,而“愛才不擇行”五字,則顯指柳劉二人也。又《憶昨行和張十一》詩云:
念昔從君渡湘水,
大帆夜劃窮高桅。
陽山鳥路出臨武,
驛馬拒地驅頻聵。
踐蛇茹蠱不擇死,
忽有飛詔從天來。
伾文未揃崖州熾,
雖得赦宥恒愁猜。
近者三奸悉破碎,
羽窟無底幽黃能。
眼中了了見鄉國,
知有歸日眉方開。
是韓公之貶,確出王韋,而子厚夢得,正是王韋親黨,則韓公之疑,更屬自然。而所謂二子不宜爾者,轉爲對朋友之恕辭矣。又《永貞行》有云:
四門肅穆賢俊登,
數君匪親豈其朋?
郎官清要爲世稱,
荒郡迫野嗟可矜。
湖波連天日相騰,
蠻俗生梗瘴癘丞。
江氛嶺祲昏若凝,
一蛇兩頭見未曾。
怪鳥鳴喚令人憎,
蠱蟲群飛夜撲燈。
雄虺毒螯墮股肱,
食中置藥肝心崩。
左右使令詐難憑,
慎勿浪信常兢兢。
吾嘗同僚情可勝,
具書目見非妄征,
磋爾既往宜爲懲。
此詩乃公量移江陵,北返途中之作。公《岳陽樓》詩,夢得有和篇,題云:韓十八侍御見示岳陽樓別竇司直詩,因令屬和,重以自述,故足成六十二韻。詩中有云:
故人南臺舊,
一別如弦矢。
今朝會荊蠻,
斗酒相宴喜。
爲余出新什,
笑抃隨伸紙。
曄若觀五色,
歡然臻四美。
委曲風濤事,
分明窮通旨。
是韓劉二人顯在途中相值。何焯評公《永貞行》有云:"具書目見,亦有君來路,吾歸路之意,非長者言。"是公之內憾於柳劉,迄是仍未釋然也。如上所述,韓公當時所疑是否確有其事,可不論,而韓公當時之確有此疑,則明白有證。抑且不僅疑之於心,亦復形之於文辭,則即在柳劉二人,亦當知韓公之於彼抱有此疑矣。而韓公與劉柳此後交情,終於美滿,此亦可見古人之終爲不可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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