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韩贤强,高三六六届毕业生,1968年在泾县汀溪公社大坑大队马家岭生产队插队七年,1975年招工芜湖市搬运公司汽车队,1978年参加高考,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兼行政管理。
知青的刀耕火种:
茶事中的天道人性
耕作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基本社会活动,舍此,其它都是扯淡!人类用智慧和血汗与大自然交换,赖以生存。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一股政治狂潮,将一群不谙世事的知识青年,抛洒在蛮荒的大山里,体验着刀耕火种的乐趣和艰辛
老祖宗传下来的刀耕火种,保护自然环境、可持续。今天的“现代的”“先进的”耕作方式,是无奈、无知的选择,已饱受诟病、深受其害
马家岭的茶树生长在高山上。大山里独特的自然环境——肥沃的土壤、云雾缭绕的潮湿气候、短日照、漫射光——使茶树枝肥、叶厚、芽嫩,是制作绿茶的好原料。汀溪山里的茶叶采摘期,要比九里岭山外的茶叶采摘期迟十多天,山外早期制好的茶叶,有人背到山里卖给茶农。外来的茶客,即便到大山里茶农家里去买茶,也不能保证是山里茶。这当然是后来的事,当年,茶树都是集体的,茶农还没有这样丰富的想象力。马家岭的茶季,是个盛大节日,忙碌、热闹、喜悦,到处充满了生机活力,也弥漫着困乏和疲劳。“谷雨”之后,南陵、繁昌的采茶工都进山了。马家岭生产队有采茶工七八十、近百人,女的要占百分之七八十,小的十三四岁,大的四十多岁,以二三十岁的居多。那几日,马家岭宽敞一点的地方,甚至干涸的河滩里都站满了人,昔日平静、见不到人影的山沟沟,一下子涌进这么多人来,山沟沸腾起来了!小孩子兴奋地到处跑,在人群里钻来钻去,那个高兴劲,真是没法说,孩子们要记忆一年,直至明年茶季到来,才能再疯一回。采茶工很快就被各家领走,很多都是几年的老相识、老关系了,感情好得很,好到了情人的份上,正盼望着一年一度的相聚呢。马家岭的茶树都是野生的,没有那种栽培整齐、一行一行茶树的茶园。茶树的再生能力强,老枝枯萎,根部会抽出新条,将枯枝砍断,新抽出的嫩条,很快长成新枝,两三年下来,又是一株朝气蓬勃的茶树。没有人去栽种茶树,茶树都自然生长在山岰里、山坡上、山脚下、树林里、草丛中。荒草能长到半人多高,覆盖在其中的茶树上,茶树见不到阳光雨露。除去荒草,茶树在得天独厚的关照下,很快长大;还有的茶树长在灌木丛中,如果茶树多,会将小树、茅草砍掉,给茶树充足的阳光雨露,茶树很快就长起来,能长到一人多高,变得茂盛。马家岭的茶园,或是在大山脚下,上面是茂密的树林;或是在半山腰间,上下都是树林;或是在山谷底、溪水旁。茶园或大或小,不规不整,自然形成。茶园上方的树林,为茶树遮挡阳光,阳光直接照射到茶树上的时间很短,有些茶园终年照射不到阳光;茶园上方的树林,每年的落叶烂在土壤里,大雨过后,再慢慢渗下来,渗到茶园里。老天不仅赐给了马家岭人茶园,还为茶树营造了得天独厚的生长环境。树林里、荒草中的零星茶树,就随它去了,它们被称为野茶。茶树生长在朝南的阳坡,还是朝北的阴坡,发芽期会相差好几天。野茶的发芽期还要迟一些。马家岭的几个大山头被划成几大块,每一大块都有几十块大小不等的茶园。采茶工也相应地被分成几个组,每个组由马家岭人带班,带班的人就是组长。组长根据茶树长势,决定哪天采,采哪片茶园的茶叶。组长是全组说一不二的权威,没他带,你连散落在各处的茶园都找不到。马家岭的茶树,“春分”前后开始萌动,经过“清明”到“谷雨”,长出一芽二三叶,还只能是“谷雨尖子”,要等到茶树上的新枝长到一芽三四叶才能开采。不要看一芽三四叶,有的都长到三四寸长了,还是杆嫩叶肥。新枝长到一芽三四叶后,长得快,一天一个样。农时误不得,从开采到结束,盛期不超过20多天。采茶要起早,群山只显轮廓,茶树还看不真切。拎个圆型的大茶叶篮子,再将一只麻布袋斜扎在肩上,跟上队伍就出发。大山里的路,拐弯抹角、忽上忽下,到处是哗哗的流水声,踩着山溪上的大石头,过沟跨涧,高一脚、低一脚,走着走着,天慢慢放亮,先看清了茶树,再看清了茶枝。到了一块茶园,人马上散开,一只手的,两只手的,疯一样地抢。舞台上采茶舞的优美舞姿,那是绝对看不到的。新透的茶树嫩枝,鹅黄翠绿,呈现一片青色,嫩枝采尽,剩下浓绿的老叶,整个茶园似乎马上暗了下来,看上去已经没有新茶园,即没有采过茶树新枝的茶园,那么新鲜亮丽了。只有采尽了一块茶园的新枝,组长才会将一班人马,带到另一块新的茶园,重新开始。采下来的茶叶,先用篮子装,装满了,倒在麻布袋里。麻布袋要放在树阴下,敞开袋口,若是被太阳晒到,或是闷在袋子里,会使茶叶很快升温变质,茶叶嫩杆、叶边变成暗红色,就成了废叶。采得快,还要有标准,不能有老叶子,不能将新枝上的“鱼叶”采下来。鱼叶,西瓜子大小的一片小叶子,是再长新茶枝的地方。太小的一芽一叶,也不能采。一个人一天一般采三四十斤,采茶快手能采到七八十斤,虽然八分钱一斤,一个茶季下来,能挣到好几百块钱,对比农田区一个劳动日只有一两毛钱的收入,这可是一笔大收入。在挣钱无门的年代,茶区不愁没有采茶工。此起彼伏的打情骂俏,肆无忌惮的阵阵浪笑,在山谷里伴着花香,随风飘荡……茶季雨多,不经意间就飘过来一阵蒙蒙细雨。即便不下雨,整座大山也都笼罩在雾气里,飘动着的雾气,很快也会打湿衣服,空气潮湿得很。茶园上方的树林,隐约可见。沟壑里的水,哗哗地流淌。采茶工浑身是水,薄薄的单衣贴在充满青春活力的丰满的身体上,没一根干纱,可以看得见身体上腾起一层热气,偶尔一阵微风吹过,不禁要打个寒颤。从一块茶园转移到另一块茶园,要背着茶叶踩着石头跨沟过坎,石头上滑得很,也难免会跌一跤。一个中年妇女会对前面的小伙子话里有话地挑逗,说:“将姐姐的茶叶也背上,姐姐不会亏待你,晚上会给你好处的”。马家岭茶季里,最早开的是兰花,野兰花的香气到处窜,追逐着人的鼻子跑,沁人肺腑。此起彼伏的打情骂俏,肆无忌惮的阵阵浪笑,在山谷里伴着花香,随风飘荡……阳坡的茶园采完,或是一轮茶叶采完,要休息一两天,等阴坡的或是下一轮茶叶。休息是指不集体出工,可以三三两两,自由组合去“打荒棵”,采树林里、荒草丛中的零星野茶树上的新枝。野茶,散落在密林里、灌木丛中,到哪里去找?马家岭人,也有的老采茶工,知道哪里有野茶,大多数外来茶工都不知道。知道的依此为诱饵,约上不知道的。生疏的、熟悉的、相好的,相约上山,反正也不完全是为了打荒棵,还有更加甜蜜的目的。年轻人心里盘算的那点小九九,朱队长了如指掌,心里清楚得很,一队之长,得交待几句。朱队长简明扼要地宣布:互相自愿、不能强迫,当心蛇虫、注意安全。既体现原则,又充满温情。大山里,春天的阳光透过雾气,穿过树梢,带着暖意和抚爱,洒下来,给万物注入无限生机活力。受到树丛遮蔽的野茶树,在肥沃的土壤、潮湿的空气中,它的新枝,尤其柔软水灵。这时,它正迎着阳光的方向伸展,都能听得见长枝展叶的声音,渴望得到阳光的爱抚,也渴望着奉献自己,呼唤着人们来采摘。深山里,只要登上高山顶,天就显得特别空,放眼望去,开阔湛蓝,一碧如洗。白色的云彩,有时似有似无地牵着手随意地飘,有时一朵压着一朵在天边缓缓滚动……采野茶,瞎走瞎撞,没有固定的路。突然看见草丛中、林子里,相拥在一起的脱得精光的两个光身子,你会吓一跳!怀疑自己的眼睛,不要大惊小怪,不要弄出声响,避让!有时,发现几件衣服,却看不见人影,要当心了,看好了走,不要慌张中冒失地踩到人的身体上去。生活的烦恼,劳作的艰辛,此刻,都云消雾散!人的本性在大自然面前,都得到了充分的张扬,得到了彻底的放松。可以相信,是人,给大山大川注入了无限的生机活力,人也从大山大川那里,获得无穷无尽的力量。人与大自然和谐地融为一体!知识青年尚显幼稚,无论男女,除了极个别先知先觉者,充其量也就是个旁观者,吃惊地、兴奋地,心里突突地跳,像是在听一个激动人心的故事,在听一首心潮澎湃的曲子。成长需要营养,吸收也得有个消化的过程,一时还无人敢加入这样的人性大狂欢。刚采下来的鲜茶叶水分大,堆在一起时间长了会发热,绿色的叶片会变成暗红色。中午、傍晚,要及时将鲜茶叶送到茶场,过秤后,摊在地上,还要不停地翻动。采茶叶主要在上午到午后,下午上山采茶叶的人明显地减少了,一部分人要参与制茶。上午采的茶叶,下午就开始制作。第一道工序,杀青,就是将茶叶放在锅里炒,灶膛里烧的是木柴,茶叶在锅里叭叭地响,变软。第二道工序是揉捻,电动机带动揉捻机,揉捻机上四个木桶,装满茶叶盖上盖,同时转。揉过的茶叶成条状,布满了茶汁。第三道,也是最后一道工序,烘干。烘茶叶分两次,第一次烘六七成干,堆放在那里让它回软,第二次要烘到茶叶杆子一折就断。烘茶用竹子编的烘笼,上面放茶叶,防止烘焦,要不停地翻动,下面是围起来的一堆炭火。到这道工序时,就已经是傍晚,烘干要通宵达旦,是三道工序中最辛苦的。夜宵,是将肥腊肉和糯米放在罐子里,在炭火上慢慢熬粥。那个粥,又稠、又粘、又油、又咸、又香,据说是大补,真是每个时代都有符合那个时代特征的美食。去马家岭的第一个茶季,我就尝到了烘茶的味道。烘笼高度只到腹部,要弯着腰翻茶叶。朱队长说:“小孩子家,没腰!”几个小时下来,腰像折断了一样地痛。这不是腰,是什么?由于烘出来的茶叶水蒸气的熏染,到了下半夜,眼睛开始慢慢肿起来,直至肿得像两个大包子,睁不开了。朱队长看看我,嘴里咕隆了一句,他不想让我听见,但是,我听见了,他说的是:“娇气”。朱队长没安排人换我,只是倒了一碗肥腊肉糯米粥给我。吃了粥,我只能熬着。第二天晚上再烘茶叶时,我的眼睛居然好了,而且,再也没有肿过,想不到还有了免疫力。我不得不承认,确实“娇气”。艰苦的劳动,叫苦是没有用的,只有坚持!茶季的夜晚,黑色的天空与黑色的群山连成一片,没有明显的界限,像一张黑色天鹅绒大幕,铺过来。生产队茶场里的灯光与满天星斗就镶嵌在这张黑夜的大幕上。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茶香,一闻到这种醉人的茶香,就会感到疲劳,一种昼夜不眠的疲劳。后期制作的茶叶,会有茶梗混在其中,没有卖相,影响价格,要挑捡一次,挑出的茶梗按各家工分的多少分给大家。茶梗样子虽然不好看,味道还不错,尤其是耐泡,还可以煮,茶汤浓,家家户户都留着上山干活时喝。每天制好的茶都单独堆放,出售前,要适当混合。这个“适当”很有学问,不同的混合,会卖出不同的价钱来。混合时要喷水,使干燥的茶叶变软,两堆待混合的茶叶,一边喷水,一边一堆一铲子地堆成一个新堆。然后装袋,装时要站在袋子里用脚将茶叶踩实。干燥的茶叶喷水让它变软,以便装袋,既然要喷水,当初为什么要烘干,干到茶叶杆子一折就断呢?当时忙得不得了,没顾得上问朱队长。散落在地上的茶叶要扫干净,最后扫了一铲子细黄土,我问队长:“怎么办?”朱队长说:“一个袋子里加一点,这就是毛峰,能卖大价钱!”汀溪街上有个茶站,翻过九里岭到苏红,也有一个茶站,都隶属于泾县茶业公司。汀溪茶站的掌门人丁站长,是个远近闻名的评茶师,中等身材,瘦精精的一个精明人,对人笑容可掬,整天抱着个紫砂茶壶,爱喝酒,职业性地不抽烟。抽烟使人的味蕾对茶汤的滋味不敏感,分不清茶叶的等级。没听说丁站长是哪个农学院茶叶专业毕业的,但他是个实实在在的有权威的茶叶专家,茶叶卖什么价,他说了算。这批茶叶是哪一天采的,混堆是怎么拼的,生产队长心里有数,他没数,但是,他看看茶叶的颜色、个头,闻闻茶叶的香气,再过一下水关,泡一杯,喝一口,茶汤在嘴里慢慢地转、慢慢地咽,再看看叶底,心中便也有了数,甚至能说出是阳山的茶,还是阴山的茶。生产队长也个个都是精明鬼,也是地地道道的茶叶专家,这个较量,可是行家对行家,青石板上甩乌龟——硬碰硬。不会看的看热闹,会看的看门道了。生产队长和他议价,意见不合,相持不下,从茶站门口,几十个、上百个茶叶担子,一直排出去好几十米地,对丁站长来说,那个压力不小。双方相持不下,只有带着样品到县茶业公司打官司。打官司评茶是背对背,随机取样,盲评,多次反复,谁也做不了手脚,谁也托不了关系,具有公平性和权威性。丁站长输的日子少,输多了,他这个站长也干不成了。每年公社茶站收的茶叶,还要再经过茶业公司核算,是赚了,还是赔了。赚,是偶尔的事,赔一点,难免,赔多了,也是不称职,他这个站长也干不成了。茶叶专业本科毕业的学生分配到茶站,还要当好几年学徒,才能胜任评茶师的工作。茶季忙一点,过了茶季,丁站长就是个大闲人了。生产队长们都很敬重他,常邀他到山里喝酒,哪个生产队长到汀溪街上办事,丁站长也请他们吃饭。交情归交情,只体现在私人友谊上,从来不影响工作。生产队的茶叶也可以卖到苏红公社茶站,可以省下从汀溪到苏红的运费。还有一个好处,可以从苏红粮站带米回来。汀溪生产粮食的生产队少,公路还不能正常通车,粮食运不进来,汀溪粮店只对知识青年供应大米。大米在汀溪是贵重物资,不是价格贵,而是挑米难。陈家老二曾经说过一个笑话:“要把米饭用线串起来吃,吃饱了,立刻拖出来,留着下餐再吃。”米饭在肚子里呆长了,消化了,就没有了。这个冷笑话,听着让人心酸。马家岭到汀溪,十几里山路,出了汀溪就是九里岭。九里岭是上九里,下九里,有二十几里路,下了九里岭,还要走十几里,才能到茶站和粮店,这还只是算了个单程。远路无轻担,一般最强的劳动力,去时挑110斤茶叶,回头带60斤米。我只能去时90至100斤茶叶,回来50斤米。挑茶叶一般在夏季,在九里岭上,挑着担子登山,汗如雨下,中暑倒下,是常有的事。把中暑的人拖到大树阴下,解衣扣,敞开怀,扇风降温,大量喝水,吞大把大把的仁丹,喝整瓶整瓶的滴滴水,让他缓过气来。歇一会,还得挑着担子走。去,挑茶叶,回,帮人家带米。当然,那一天,东家管饭。生产队不少人家都瞄上了我。一次,挑茶叶返回时,肖代表让我帮他家带米。头一天,就要将茶叶挑子准备好。凌晨三到四点,还是满天星斗,丁代表就来敲门了,只听他叫:“不早了,太阳晒屁股了!”我睡意朦胧,高一脚、低一脚地跟着他走。到了他家,饭菜已经备好:一大碗腊肉,外加一罐子猪油,一大碗腌制的红辣椒,再就是一盆南瓜和一大碗蘑菇木耳。马家岭人是舍得给人吃的,不能再好了,太丰盛了,胃口立刻大开。深更半夜,睁眼就能张口,张口就能吃饭,不需要任何缓冲和铺垫,就直奔主题,马家岭的人,都有这个能耐。三扒两口就是一大碗饭下肚。肖代表老娘在床上招呼:“大韩啊,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饱,没力气啊。”米金贵,不好意思再添饭,我对肖代表说:“还是玉米饼子香,来一个吧!”肖代表狡黠地看着我一笑,拿了两个大玉米饼过来。山里人煮饭用大锅,饭在锅底,饭上面,沿着锅边贴满了玉米饼子,饭好了,玉米饼子也熟了。一大碗饭、两个玉米饼子下肚,再喝一大碗茶,玉米饼子就在肚子里发胀了,打几个饱嗝,差不多了。中饭是一布袋锅巴加四五个大玉米饼子。说是中饭,并非只有到了中午才能吃,一路上,只要有茶水点的地方,歇下来,就着免费的茶水,吃个玉米饼,或是用冷茶水泡一大碗锅巴,呼呼啦啦地就下了肚。吃饱了,伸伸腰,一阵凉风将浑身的热气吹得无影无踪,爽!实在是爽。吃,是人的幸福感最真切的也是永恒的来源,吃饱了,幸福才慢慢地滋生出来。汤大伯看着我吃,自问自答,说:“大韩要吃什么才能吃饱?要吃河滩里的石头!”他讲的话,真是凡人哲语啊!从汀溪到苏红茶站,一路有两处马家岭设的茶水点。凡是山外到汀溪马家岭的人,一律免费供应茶水。在九里岭上,找个有闲人的人家,每年给二三十斤粗茶和几块钱,再帮着搭一个棚子,就成了一处茶水点。进山的没外人,不是亲戚,就是朋友,就算是不相干的陌生人,山里产茶,茶水招待,也是理所当然。山里人爽快义气,虽然日子过得苦,茶水钱,不在话下。一般到九里岭脚下,天才蒙蒙亮。中午到苏红茶站,卖了茶,到粮店,买了米,再往回赶,可能已是午后一点了,不能休息,要在天没黑之前过九里岭。人已经疲劳得不行了,能快则快,快不了,也只能慢,各显神通吧,队伍拉得很长。上了九里岭,体力消耗已到极限,速度越来越慢,休息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休息的时间越来越长。虽然晚上天凉,多数人都不穿上衣,扁担将肩膀磨得通红。山里人的肩膀上都有一块肌肉疙瘩,鼓起一个大包,长着老茧般的厚皮。到家已是晚上八九点钟,在山里,太阳落山早,八九点钟已经很晚了,又是满天星斗!饿,不是主要的,主要是困。草草扒碗饭,回家。肖代表靠在门框上千谢万谢,嘴里说:“要不要送?”身体早已挪不动半步了“走路看着脚下,当心啊!”马家岭的茶树不施化肥,不打农药,挖秋棵是唯一的茶园管理措施。到了秋天,杂草长得快,一块茶园里,完全看不见茶树了,用锄头将半人多高的野草翻过来,压进土里,一棵棵茶树就显露出来,这叫挖秋棵。因为山有坡度,用锄头把草翻过来要压在茶树的下方,茶树上方要掏空,上方自会有土滚落下来填上。草翻下去就是有机肥,还用得着再施肥吗?挖不完的地,就放在山上,不用扛回家。明天天还亮,再来!茶园离村子都较远,挖秋棵都是早出晚归。五点钟不到,山里的天,还是黑漆漆的,点着灯做饭、吃饭,准备中饭、茶水,准备锄头、砍刀,穿好山袜,背上草帽,六七点钟,出发。这时,山里的天,并未亮透。有的茶园要跑两个多小时才能到,到了茶地里,已经是八九点钟了。到了茶地里,第一件事是坐下来休息一下,将锄头横放在坡地上,坐在上面,先喘口气。十点钟开始挖地,上午、下午各要休息一次,一袋烟的功夫,中午吃中饭约半个多小时。山里,日头落得早,下午四点多钟,天色己经暗下来。朱队长望望天,大手在满是汗水的脸上一抹,说:“收工!挖不了的地,就放在山上,不用扛回家。明天,天还亮,再来。”朱队长的话,让人受用终生。到家时,暮色已经降临,又得点着灯做饭、吃饭。上山挖秋棵,实干,一天约四五个小时。午饭有带饭的,有带玉米饼子的。临到中午,朱队长让一个人先到干河沟里烧一堆火,将玉米饼子靠在石头上围一圈烤。有馅的饼子烤得兹兹响,没馅的饼子烤得两面黄。吃午饭啰!闻着诱人的香气,看着大小不一的玉米饼,手在上面游离,找自己的饼子,朱队长总是对我说:“挑大的拿”。带的饭,都是用小盆子装好,放在布袋里,挂在倒在干沟里的树枝上。秋天里的山沟,太阳一晒,暖烘烘的,大个头的绿头苍蝇嗡嗡地飞,常会在饭里下籽。看着饭里蠕动着的肥肥白白的蛆,也就用筷子拨一拨,照吃,真的吃下了蛆,没事,蛋白质嘛。不是肚子饿急了,谁能吃不下去?水也是必带的。用一段粗毛竹,锯下其中的三四节,将中间的节打通,再做一个塞子,就成了盛水的工具:茶筒。茶筒两端有绳子,可以背在肩上。有的茶筒做得精致,筒身刻花或文字,外面刷一层桐油或清漆,长年使用,还会形成包浆,筒身变成暗红色,富有光泽,带上了艺术品的味道。用茶筒喝水,水要通过一个个竹节,会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开始喝时,喝不下去,刚将茶筒举起来,水就在里面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知青对着茶筒,说:“我还没喝呢,你笑什么?”秋天,是挖秋棵的季节,这个时候山里雨水也多。上工走在路上,如果雨下得急,朱队长会说:“不好,赶快回家。”走迟了,只要一两个钟头,原来只漫过脚背的涓涓细流,一下子变得齐腿深了,浑浊的大水下来了,翻着浪花,轰隆隆地响,想回去,也回不去了。一次挖秋棵,锄头坏了。朱队长说:“回去吧。”我回到队屋,看看才下午两点多钟,想找点事干。想起前几天上山挖秋棵路过一个山沟,里面倒了不少树,多已腐烂,近来雨水足,凭我的经验,上面一定长了不少黑木耳。果然,树干上长满一朵朵黑木耳,大的像个猪耳朵,来不及一朵朵采,把茶叶篮子放在树干下,用手在树干上捋,黑木耳纷纷落入篮内。忽然,山沟对面的山坡上,传来叽叽喳喳一片吵杂声。树荫里、树干上,有猴子,在树枝上跳来蹦去,树枝摇曳,再仔细看,足有三四十只呢。这是我第一次在动物园以外的地方,看到猴子,心里充满了兴奋,情不自禁地对着猴群尖叫起来,几百万年前,人类就是这样相互招呼的吧。猴子们听到了我的叫声,立即回应,蹦着跳着过来了,是祖孙四代,小猴子揽着妈妈的颈子,年长的,胡子都白了,行动缓慢些。我不明白它们的来意,会不会因为人类进化得太快,抛弃了它们,使它们产生醋意?一丝恐惧不知不觉油然而生,我不知道,它们真的到了我的面前,会干出什么样出格的事情来。我拎起两个茶叶篮子,爬出山沟,坐在面对着它们的山坡上,中间隔着的一条沟,会给我增加安全感么?看来不会,它们朝我的方向移动得很快,是冲着我而来的。它们的眼晴都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好像是不怀好意的眼神。不能迟疑了,我拎起两只茶叶篮子,飞奔下坡,背后传来猴子的尖叫,是庆祝它们的胜利?它们终于把人赶走了?其实猴子不知道,人也有人的烦恼,人真的值得猴子羡慕吗?回来将黑木耳倒在两个大澡盆里,心还在突突地跳,心里想着的,仍旧是那四世同堂的一大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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