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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张亦峥:猎狗跑不过逃命的狗

张亦峥 新三届 2023-05-27

  

 作者简历

张亦峥,1950年代初期生于北京。1960年代后期赴山西、黑龙江插队。1970年代末期开始小说写作,两三年止。1980年代初期从事新闻出版工作。参与两本省刊和两本国家期刊的创刊、策划、采编及终审工作直到退休。


原题

插队纪事五则




作者 :张亦峥
 
塬上的鱼

那时光,中条山北麓一带的山民是不吃鱼的。山脚流着一条唤作“涑水”的河里就出鱼。只是山民把鱼看作是神神,神神怎么能用来填充老农民的肚皮呢?


我插队的地方还在北面十多里的塬上。塬是黄土高原特有的地貌。当流水把一块高原的四周切割成深沟险壑的时候,这块高原就变成了塬。塬上没水,塬的周围只有沟壑。雨天,山洪排山倒海般从沟壑里滚过,可雨歇了,刚刚还滔天的大浪,转眼间就没了踪影。没水,自然无鱼。


可是,我们想吃鱼。尤其是当我们吃光从北京带回来的油煎咸带鱼后,就更想尝尝久违了鲜鱼的滋味。因为,一年能回上一次北京就很不错了,所以鲜鱼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一道难以抗拒的美味。


于是,同来的二力就说,我们何不去摸它几尾解解馋?塬下的涑水就出鱼!


我们就去了塬下的涑水。那鱼真是没人扰过,见人不惊不闪,轻轻轻松松,就摸了十多尾白鲢和白鲦,用柳条穿了,拎回了窑洞。


那在家里等着的两个女知青,把鳞细细刮了,把肚子掏空洗净,就打算淋上酱油红烧。二力却说,这两样鱼若是清蒸,味道更佳,就扯了两截大葱,没寻着花椒,就顺手撸了一把房东家的花椒树叶。那时节,树上还没结出花椒来,只能这般将就。又撒上点儿盐末,就放到火上清蒸。


等到鱼香飘出时,在院外闲坐的房东水雨老汉闻得了,就翕动着鼻翼踱进院,问煮得是甚?恁香。二力就说是从北京带回来的小猪肉。水雨老汉就像是中了定身法,死活挪不动脚窝,坚定不移地等着我们邀他共享锅中物。二力就车转身,剥了一块鱼脊上的肉,吹吹,就杵到他嘴巴里。老汉一抿,就咽下肚,说好爷爷呀,是甚?恁香!二力就掀了锅,让他自己看。他就大惊道:罪过嘛,这神神也吃得?我们就笑,说你都咽到肚子里了,还管他作甚!那水雨老汉就一不作二不休,和我们一道把这十多条鱼吞了个精光,还意犹未尽。


从此,我们常去摸鱼。只是那十多里旱道着实让我们泼烦了许多回。二力就说,何不在咱村西沟的水库里撒点鱼苖,那一汪水闲着也是闲着。


可鱼苖要到外省买,就得去找大队头头。我们就把那头头弄来喝酒。先给他喂了几口从北京带回的腊肉,待他有了几分醉意后,就给他上了清蒸白鲢。那头头筷子一入口就问是什么的干活?我们就齐声回说是神神的干活。他就定睛细看,就有了愠色,就说吃神神,阎罗老子是放不过的。二力就说,所以您得将功赎罪。头头问咋个赎?二力就说,您多多养些神神崽崽,或许那阎罗老子还能让您从地狱底下,上来那么一两层。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您也就断断没了指望。那头头却打起了官腔,说这么大的事要革委会开会研究哩。


谁知这一研究,就是好几年没了消息。倒是我们以后再捉鱼时,二力专拣那大肚子有籽的鱼,往水库里扔过几回。该死该活随它去。


后来,我们就都离开了村子。


20年后,我去太原开会,顺便回了一趟村里。水雨老汉已经很老了,但精神不坏。他拉着我的手,非留我吃饭。饭菜都是他儿子奎娃做的。其中有一道菜就是清蒸鲢鱼。有意思的是,鱼上也铺了几片花椒叶。白鱼绿叶,绝对是二力手艺的翻版。


我说,你家不是有花椒吗?放花椒叶干吗?


水雨老汉说,当年你娃放的不就是花椒叶吗?


我说,当年是没有花椒,才放叶子凑合。


水雨老汉说,还是放叶子正经,像你们做的。


我说,现在村里也吃鱼了?哪儿来的鱼呢?


水雨老汉说,水库里捉的。


我心说,这倒是二力的功绩呢,可惜他这回没来。


来了,该多好。 


1972年秋,我和插队伙伴张放在西安

 

鸡脖


那年月,我们肚子里没有油水。常常一半个月见不到半点荤腥。我们小队三男二女,最初每天四人出工,留一人造饭。这可就难为了留下造饭的那位了。尽管想尽种种改良伙食的旁门左道,还是力不从心。到头来一直难脱玉米饼子、蒸馍加咸菜疙瘩的巢臼。尤其是到了青黄不接的二三月,就更为造饭犯愁了。


所以,当我们中的二力说出: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们更懂得什么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时,赢来大家一致的苦笑。谁都不愿意看到累了一晌的哥们儿姐们儿掀开锅盖的眼神,可又有什么办法?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别说我们没钱,就是有钱,那年头也鲜有老农春夏之交杀猪卖肉。就是横水街上有人杀猪,为割上那么一条子半条子腰条,跑上几十里旱道到家,那肉也臭上几个来回了。如是,我们只能用精神会餐的方式填充我们那渴望油脂的肚皮。只可惜餐来餐去,那肚皮不再上当,便越发的鼓不起来。


大概是受我暴吹清蒸鲫鱼的启发,一日轮到二力造饭时,他跟我说,我们何不弄它几尾鱼来清炖。我说,哪里弄鱼?他说,五里外有个小水库,我们可以去钓小狗日的呀。我说能钓着吗?他说,这晋南人是不吃鱼的,没人钓,那鱼傻得很,给个食儿就上勾。


也许是我们的钓具过于简陋(就是缝衣针窝个勾),再不就是水库里压根就没鱼,一半个时辰,连个鱼影也没见着。就在我们就要打道回府时,二力怒吼一声:招家伙!就把那“鱼竿”掉转头,朝着一蓬杂草打去,接着大步上前,猛跺一脚。惊得我片刻才回过神细看,却是条三四尺长的菜禾蛇在甩着身子,那蛇头已经让二力跺在了泥里。


没钓到鱼,却捉了条蛇。为了证明蛇比鱼更有营养价值,二力又跟我大侃红卫兵大串联时,他如何在广州的粤菜馆里大啖蛇羹,”那味道,真他爹的鲜“,直说得我口水和汗水一起的往外流。于是我问他:这蛇如此鲜美,是不是你我二人独吞更妙?若是五人享用,怕是狼多肉少不是?二力却坚定地认为,还是五人有福共享好。我说,若是共享,就会有个问题。二力奇怪地看着我,等着我往下说。我说,咱三个男的好说,闭上眼睛就当是吃脂肪、蛋白质和维生素。可那两个千金,你说是蛇,还不吓出个好歹?二力愣了,想了想说,也是,这玩意儿冷嗖嗖,阴森森,吓人。我说,干脆,咱俩拢把火,把丫烤吃算了。二力又想了想,说,还是有福同享的好。给小丫挺的换个名,不就得了。吃到肚里谁他妈知道是什么?


烹调向来是二力的强项。就像是给小孩儿脱衣服,眨眼间,二力就褪去了蛇皮,掂量着那根肉棍,志得意满,说,瞧瞧,少说也有一斤肉。我想去掂量掂量,二力推开我的手,操起菜刀,咣咣咣就剁成了一堆寸八长的肉段。寻了个砂锅,放上几根小葱,几粒花椒就放在炉火上煨。那几个男女还没下工,一股挑逗人肠胃奇香就已经弥漫在我们的小院子里。


这道菜端上来时,大家连赞叹的话都顾不上说了,只顾闷头剔那蛇段。二力竟把那骨头也格崩崩嚼碎吞下。那三个人只顾吃,竟没一个问问,这是啥肉。我当初的顾忌真是多余。直到那锅里的汤也喝了干净,那个叫文燕的女知青才带着无限的回味说:什么玩意儿?从哪儿弄的?真他妈香!我脱口而出:是鸡脖儿。文燕忽然睁圆了眼睛:那鸡头、鸡腿去了哪里?我看着二力,二力从容不迫:哪儿来的鸡头鸡腿,你能吃到鸡脖就偷着乐吧。文燕却执拗地自言自语:这么多鸡脖应该有很多鸡头鸡腿的。她那眼神就好象我跟二力把鸡头鸡腿都偷吃了似的。


20多年后,我在北京见到文燕。她已经是什么总经理了。她说宣武门那开了一家很大的海鲜馆子,一定要请我坐坐。我说,我知道龙潭湖那儿有个小馆,专卖鸡脖,挺地道的。她一下拍起手来,眼睛都放起光来,那光就像当年吃完鸡脖时审视我的目光一样,一下就回到了二十年前。嘴里叨唠着:鸡脖好,鸡脖好。


酱鸡脖上来时,我们慢慢嚼着鸡脖儿上的肉丝,细细品味。


好一会儿。文燕说是不错,“可是我还是觉着没有你和二力鼓捣的鲜。“我说,你抬举我们了。她说不是,还是你们弄的鲜。


我心说,那还用说!那是什么肉,这是什么肉?可嘴上却说:是吗?真的没有那时的鸡脖鲜香吗? 


1972年冬,我们从各自插队的云南、内蒙古、山西和黑龙江回到北京,立马凑在一起,去了我们身后那个地方吃好出来,就留下了这美好并幸福着的瞬间

 

凭这


那一年雨水不好,地里的西瓜却憋得又大又沙,又脆又甜。于是我们更想吃西瓜。


队里请了山东“盲流”来的爷俩来摆弄那二十亩瓜地。那当爹的五十大多,把那瓜伺候得要个头有个头,要瓤子有瓤子;那当儿的二十三四,虎背熊腰,拎一杆火炮,天一下黑,有人没人先轰三炮,这三炮就把那想偷瓜的贼娃子震得没了踪影。这瓜地便相安无事。


白天,我和二力跑了一回瓜地。那老山东在地里寻了老半天,才寻了个裂开大嘴的歪瓜,说别看模样不俊,保甜,便捉了刀,剖开,咔咔地剁了几牙。我等便甩开腮帮子,裂开嘴那么一抹,那甜汁真恨不得粘掉了牙。


三下五除二,放屁的功夫,这十来斤的瓜便干掉。再朝老山东要。那老山东就拧歪了眉,那小山东就瞪圆了眼,就张开了那杆火炮的机头。看得出这爷俩不怵打横的。我们就知趣地撤了。


有句话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二力咬牙切齿说:非摸他几个瓜,报这跌份之仇。


几天后的一个雨夜,二力说,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今儿雨大,偷瓜的好时辰。我们就一脸水,一身泥,跟头把式蹿到瓜地。那瓜棚里,闪着两点红红的火星,是那爷俩在吸烟。


还没死觉,二力说,当心点儿。


我俩猫着腰,专捡那个大的搬。谁知只搬了两个瓜,二力就让瓜蔓弹了个嘴啃泥,糟糕的是,在嘴啃泥前还“哎呦”了一声。显然那小山东听了个真真切切,因为他不仅骂了声贼娃了休逃,还通地放了一炮。


还有句话叫:猎狗再快跑不过逃命的狗。所以小山东没撵上我们,别看我们一人还背了个足有二十斤的大西瓜。回到我们的窑洞,气儿还没喘匀,就把瓜剁了。因为窑洞里还有三个急等着吃瓜的知青呢。于是,窑里只听见一片刷刷刷地啃瓜声。


就在这时,刚啃了一口的二力大叫一声。说牙没了。就点了油灯一照,一颗门牙果然就短了半截。想必是刚刚啃泥时,啃在了什么东西上硌掉的。


大家笑起来,二力就骂起来,大家就劝二力先别吃了,感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二力就说,老子豁出小命,枪林弹雨中背来的瓜怎能不吃了呢?该死该活随他去。就把那瓜吞得更加惊天动地。


两个瓜,五个人,不过两根烟的功夫就啃了个精光。就有人说,是不是要挖个坑把瓜皮埋了,免得惹事生非。二力就说,扔院外算球,那爷俩凭什么就说是我们偷吃了他的瓜呢?也懒得挖坑,就把一堆瓜皮扔到了院外。


第二天,我们还没起来,就听那小山东挨门挨户地骂人偷了他的瓜,居然也没放过我们知青院,还嘭嘭嘭地凿我窑门。我开开门,说你瞎凿什么凿?这儿又没人偷你的瓜。那小山东却四处寻摸,迟迟不愿离去,仿佛认定这贼娃就出在这儿了。


那二力实在忍不住了,掀开蒙在头上的被子,跳起来:我说你小子有完没完了?告诉你丫挺的,这儿没人偷你的瓜。快滚!


那小山东先是一愣,接着却裂开嘴乐了,说:就是你干的。


二力说:凭什么说是我干的?


小山东说:凭这。随手就扬起一个小棍儿。


那小棍上插着几块瓜皮,每块瓜皮上都留有一道道红棱棱。正是二力少了的半颗牙所致。


那白白的瓜皮上凸起的红棱棱,煞是鲜亮耀眼。 

 

羊奶


一九七二年左右吧,我们都虚弱得很。何故?连着好几年,没什么有营养价值的东西吃。


于是,二力说,我们干嘛干不弄只羊养着呢,这样,天天都能喝羊奶呢。


羊奶?这玩意儿能喝吗?还不得把人膻死。大家一致反对。二力就急不可耐,现身说法。说他本人就是喝羊奶长大的,说他妈生他的时候没奶,想给他弄点牛奶喝,乡下没奶牛,就买了只羊,每天给他挤奶喝。也不知道他妈什么时候还跑到乡下去过?所以,他的提议有点令人生疑。后来,二力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碗奶状的东西,让我们轮流品尝。我们一致认为味道还不错。二力说,这玩意儿就是羊奶。膻吗?说膻可就昧良心了。这样,二力的提议终于被通过。


预算一只奶羊30元钱。可那时30元够我们一年挣的。但为了能有点营养,我们还是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所谓胜利,就是弄一只奶羊来。


我把那件足有一斤半的纯澳毛毛衣拿到集上,卖了三元钱。这是我们那时最值钱的物件了;二力俩人偷偷背了队里的两篓麦秸,卖了一块半;两个女同胞跑到山里,乒乒乓乓,给养路队敲了一个多月的石料,拿回来六块多。二力说,瞧瞧,我们现在有一条半羊腿了,就这么干,开春准能牵只大奶羊回来哩。


开春,没能牵只肥肥的大奶羊回来。只牵回个屁股比锥子尖,脊梁比菜刀快,病病殃殃,有气无力,脏兮兮的怪物回来。特别是那关键部位,两个奶子像两条干瘪的空口袋,有点小风就飘来荡去,谁也不会相信这东西里能榨出羊奶来。


二力却不嫌弃,打桶水来,拿个鞋刷子蘸上水,给那怪物从头到脚刷了个遍。那认真劲,就像是拾掇好容易才嫁出去的丑丫头。一通梳妆过后,才稍稍露出点儿羊的模样来。二力说,其实是个大美人儿呢。你们都瞧好了,用不了多久,咱就能让它变成刚下了崽的婆娘般肥硕。


果然,那大美人儿被我们伺候的日渐丰满,特别是那两个奶子已经肿胀起来,用手托一托,沉甸甸的。


麦子收净的那天,二力试着挤了挤,天啊!竟挤出了一碗奶,傍晚再挤,又是一碗。第二天清晨,那奶便像小孩憋急的尿,石油井喷般喷射,还吱吱的响。我粗粗一算,一天至少能产五六斤鲜羊奶。


于是,每天至少要喝两回奶。二力说,这奶越挤越多,你别舍不得挤,那样倒会憋回去呢。于是,我们就只管挤,只管喝。其实,这羊奶也真不膻,倒有点甜丝丝的味儿。到了后来,奶多得喝不完了,我们就用它和面,蒸馍或者贴饼子。每天都吃奶糕奶馍奶饼子。二力说,什么时候,再弄块牛肉,炖上锅土豆,就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


过了半个月,我们那很有些菜色的脸,终于变得红扑扑的了,气色也光光亮亮,谁见了都说,这几个北京娃咋就恁富态了呢。


忽然有一天,二力的小腿肿胀起来,我的嘴上都是大泡,另一个脚背上光亮亮地肿起多高。而那两个女同胞脸上也长出一片通红的疙瘩来。我们集体去了公社卫生站。


赤脚大夫一看说,羊奶是大热性,五黄六月喝,找死!用小刀在火上燎了燎,脚背上一划,果然就淌出许多黑水来。赤脚大夫说这就是毒。毒性出来了,就没事了。回去可别再喝了。


嘛?别再喝了?我们面面相觑:没羊奶时盼着有羊奶喝,羊奶多得喝不完时,却不能再喝了。


一出卫生站,二力就狠狠吐了口痰,接着,就把那个不大好意思写在纸上的单音节动词,当叹词用了。


1988年回村,和当年村里的伙伴

 

“鼓角”


第一次吃那种叫“鼓角”的东西,是我在绛县插队的第二年春上。


一天后晌,房东娘俩儿从塬下走亲戚回来,喜兴兴的奎娃把一节焦乎乎的东西杵给我,说是“鼓角”,美得很哩。我掰一块嚼嚼,喷香,稣爽,斤斤道道,有酥饼般的香酥,又有刀削面的咬头。还是头一次吃,就记住了这玩意儿的味道。


奎娃妈说,“鼓角”要用鸡蛋和面,和面时就在里面撒了盐精,能干的媳妇用一个鸡蛋青就能和好一斤面,那面硬得和石头差不多。然后,揉捏成或套圈状或棒棰状,就放在麦秸烧成的余烬中焐。要是晚上焐上,要等到天明才能烧成。因此,它外焦里筋。更有那讲究些的人家,鼓角进灶坑烧造前,还要让它在芝麻堆里打个滚,全沾上了芝麻,这种“鼓角”就更有味道了。


绛县在晋南,不过是黄土高原上的一个边远贫穷的小县。在那时,在那里,能见到“鼓角”这东西,是个不寻常的大事情。谁屋里有啥喜事,来了啥贵客,抑或有什么人要出远门,才肯烧上几只“鼓角”。带上它,别说十天半月,就是三五个月,它也不会变质。因为水分早就烘干了。所以,吃起来又香又扛饿,走多远的路也不觉着肚饥。


看我吃的这么香,奎娃妈说,等你娃回北京探家时,大嫫也给你烧一个,带回去给屋里老人尝尝。


可是,等到冬天我回家探亲时,奎娃嫫没给我烧“鼓角”。奎娃家早就断顿了,拿什么给我烧“鼓角”呢?只能盼着来年能有个好点儿的收成。


第二年开春,麦子长得茁壮喜人。到泼麦时,饿了一冬一春的村民无不笑逐颜开。奎娃嫫说,收了麦,不知娃你回不回北京?回,大嫫就给你烧个大“鼓角”带回去。其实,在这之前,我早就把她的许诺忘记了。她这么一提,又勾得我肚子里馋虫直叫唤。


麦子上场了,碌碌在上面欢快地转,接着就是扬场,就是金灿灿的麦粒装进了各家的毛裢。


奎娃嫫又问我,回,还是不回?我说回。她就说,今晚大嫫就给你烧个大“鼓角”带回去。


可是,又没烧成。就在那天后晌,一帮子民兵呼啦啦闯进来。平时乡里乡亲的,怎么说就变,变得凶神恶煞一般呢?他们粗声大嗓说,奎娃爹当饲养员时,偷吃了好些喂牲口的黑豆和麦麸。如今案发了,人已经送了公社。可那粮食不能白偷,按大队的规矩偷一罚十,刚分的麦还不够退赔的呢。于是,搬的搬,扛的扛,那几个毛裢动都没动就又进了队里的库房。奎娃嫫只有呼天抢地的份儿。可天却不灵,地也无声,让我心酸不平,却又无能为力,不敢替天替地替奎娃嫫做一回主。


也巧,第二天县知青办来了个什么干部来检查知青的安置工作。听说有个偷饲料的坏分子家里还住着知青,就找到我说,明儿你就搬走,队里给你另号下一家,是三代贫农。你们队这些人哪,怎么能让知青住在四类分子屋里呢?一点儿不讲阶级阵线。


我说,其实,他们一家待我挺好的。干吗非要搬家呢?


干部说,非搬不可。这是个大是大非的立场问题,是阶级斗争问题,是你个人作为知识青年的前途问题,同时也是组织对你的评判根据。这可来不得半点含糊。


我意识到县干部的话已经很有些份量了。说白了就是:你不搬家,不光是你自己的事,更是给组织的工作抹了把黑。下场自不必说,你给组织找了麻烦,你能指望组织不给你找别扭吗?


第二天我搬家时,奎娃一声不吭,帮我收拾行李。还把他家里的一个篓装在车上。那是因为,我给队里的头牯泼(割)草挣工分,总借用他家的这个篓。奎娃嫫寻了个破推车,把我那些破烂儿,一件一件往车上装。装好车,只说了声“走吧”,就车转身进了他家破败的土坯屋子。我真想说声,我不走了。可话到了嘴边儿,硬是又给咽了回去。我怕人说我跟四类分子划不清界线,给上面报告。将来招工什么的会受影响,给我剔出去了,就得真在这里待一辈子了。


过了几个月,奎娃爹给放回来。不再像原先那样见了我们知青,总爱打个招呼,吃了吗喝了吗?嘘寒问暖,笑眯眯的了。事实上才不到四十岁,就已经未老先衰了。就是从这时起,只要有个风吹草动,什么清理阶级队伍,什么批林批孔,什么割资本主义尾巴,站在大队戏台上挨斗的人当中,就有了他一号。这样,我和他们一家就离得更远了。就是走路碰上,他们也会老远就绕道躲开,实在没躲过去,我们就都半张着嘴,不知说什么。


渐渐,我就几乎忘记了这户人家,也忘了那个叫作“鼓角”的东西,要不是两年后,我离村那天发生的事。


那是个冬天的早上。天灰蒙蒙的,飘着细碎的清雪。只有两个没有出路,只能硬挺的知青送我。


我们一出村,就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瑟缩在雪雾里。走近才辨出是奎娃。奎娃从袄里掏出个物件,双手捧给我。那是一个圆圆的,焐得焦黄的“鼓角”。奎娃挤出点儿笑模样:我嫫说,一个“鼓角”让你娃等了这些年。夜个黑了,就烧下了,刚取出,还热着呢。


果然,那“鼓角”热乎乎的。不知是一晚的灶灰,还是奎娃的体温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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