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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年丨陈新民:十二岁的“长征”,看把女娃冻成啥了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4-16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陈新民,1982年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美术系油画专业。曾执教甘肃酒泉教育学院。后任高台县委副书记、漳县县委书记兼县人大主任,定西行署副专员,甘肃人口委副主任,中国国土资源报党委副书记,国土资源部老干局副局长。现为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


原题

十二岁的“长征”




作者:陈新民

 
 
我在地方工作的最后一站,是定西地区行政公署。我走时, “地改市”,行署变成市政府。现在,常有定西人称我是末代副专员。离任前,我在定西最后一次下乡检查工作,去的是安定区巉口镇。说来也巧,我第一次落脚定西,也是在巉口。

01


那个风雪交加的深夜,我饥寒交迫诅咒天地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将来会把最好的年华奉献给足下这方土地。

1966年夏秋,全国时兴大串联,数以千万计的大中学生带着红袖章游荡神州,到处红旗飘飘,到处人流滚滚。乘车、住宿都不要钱,水陆交通不堪负担。就说火车吧,茶几上、椅背上、走道里、厕所里,甚至连行李架上、座位底下都坐着或躺着人。各地连连告急,乘车串联不得不叫停,代之以“长征”,即徒步串联。

甘肃省酒泉中学高三(2)班同学,组成一支“挺进长征队”,鲜红的队旗上几个金色大字,表明队伍走向“酒泉——井冈山”。

长征队吸收了高三(1)班的两位同学,还有我,唯一的初中生。那年我12岁,从河西走廊一路过来,我经常拉在最后,像队伍短短的小尾巴。经过村庄时,总有农家孩子围过来看热闹,他们看到我很惊奇,大概想不通竟然有这么尕的娃(那时我个头非常矮)背个行李卷,跟着大人走长路。

过了兰州,路上汇进来自青海和宁夏的大学、中学师生,再加上沿河西走廊走来的新疆等地的,西兰公路比兰新公路热闹多了。举红旗的、扛梭镖的、提话筒的、撒传单的……无论男女,人人头戴大皮帽、个个腰扎武装带,大多数和我一样,膝下都打着绑腿。整齐划一的行头,显示一代人花季的苍白。

高三同学比我大六七岁,个个青春亮丽,生气勃勃。能与他们一同走向革命圣地,我很荣幸,也很开心。

多少年以后才知道,当时,我们的目的地井冈山,一下子涌上几十万学生,很快就“吃山山空”。当地告急,周边城市南昌、武汉、福州、广州、杭州等地百姓被动员起来蒸馒头、做干粮,空军出动飞机持续空投半个多月,饿死人的事情已经发生。

02


离开兰州第二天上午,我们从三角城出发,中午赶到甘草店。为在接待站还是在街上的小面馆吃饭,同学间还有些小争执。怎么说面馆的烩面片总比接待站的糜子面馍馍诱人,最终,大家一起挤进路边小面馆。有个同学吃完烩面又买了碗鸡蛋汤,看到别人端的是面汤,他白皙的脸庞飞起红晕,轻声自言自语:“我不该追求享受,以后一定要艰苦朴素”。他“狠斗私字一闪念”如此恳切,着实令我汗颜,因为我正准备买蛋汤呢。

从酒泉出发那天,这位同学的母亲来送行,她给儿子说:“走长路消耗大,有条件时就吃好些。”这话和我们平常接受的艰苦朴素教育很不一样,听起来怪怪的。精神资源极度匮乏的年月,对年轻人实行否定人本性的思想教育,其中有类似宗教的狂热和偏激,全无宗教的智慧和包容;由此对人的愚弄和扭曲,我们当时没有也不可能认识,反而常常为自己的境界达不到红色接班人高度而愧悔。所以,一碗蛋汤引发灵魂深处革命并不奇怪。而灵魂深处革命,最终没有也不可能影响人的价值取向。买蛋汤的同学后来成了民营企业老板,先在海口发展,后移师金城。

我参加这支长征队,是我父亲决定的。此前,父亲还让我住在高三(2)班宿舍。他认为自己的这些学生都是好学上进的苗子,足以给我当小先生。半年前,父亲还是酒泉中学校长,运动一开始就被“罢官”。高帽子也戴了,街也游了,斗也受了,打也挨了。但比起后几年的折腾,当时对他的斗争还“不够深入”,大部分师生对父亲坚持保护立场,特别是他曾兼任过班主任的高三(2)班,这一点更加突出。所以,“挺进长征队”接纳我并无顾虑。

高三同学正复习功课准备应对高考时,政治运动如狂飙突起,近在咫尺的大学从此遥不可及,人生道路也彻底改变,中学毕业被推迟到两年以后,他们成了中国历史上最特殊的“八年制中学生”。留校期间,一波接一波的运动,把个校园闹折腾得浊浪迭起。大有希望的莘莘学子,像无根的草随波浮沉,时而被捧成“革命小将”抬上高峰,时而被斥为“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牺牲品”打入谷底。生活,距离知识和文明越来越远。包括老高三学生在内的,“老三届”毕业生成长道路大面积塌陷,已成中国教育的硬伤。但是,酒泉中学六六级高三(2)班,十几年后竟形成孤峰式的人才高地。高地上,有 “挺进”长征队同学们的身影。这是后话。

当年,在“长征”路上,大家不可能想象后来的种种蹭蹬,对前途很有些乐观展望,时不时背诵一段最高指示:国家者,我们的国家,天下者,我们的天下。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

03


那天吃过烩面片后,看到接待站肮脏不堪,我们放弃了住宿甘草店的计划,决定直奔下一个接待站——车道岭。谁也没掂量出,为了这个决定我们将付出的代价。

冬景凋敝,行程枯燥。沿途看到的大字报、传单,像万花筒、像西洋镜,使人眼花缭乱——离奇荒唐的猜想,耸人听闻的爆料,石破天惊的谎言,要有尽有,或号外、或急电,这事件、那事件……

“事件”一词时兴异常,但在我们的队伍里,它被用来解闷逗乐相互调侃。比如,四川大邑县刘文彩庄园有个逍遥楼,陈列内容青少年不宜,故不对串联学生开放。两个月前,周立堂同学曾去大邑串联。不知想了啥办法,竟然猫进逍遥楼溜达了一圈。得知此事,拿他开涮自然要说“逍遥楼事件”。新世纪以来,周立堂在中央企业总部当领导,国内国外经常飞。同学相聚,谁个若提说“逍遥楼事件”,他会反问:“有这回事?”

登上车道岭,已暮色四合。国道西兰公路随山势盘旋而上,坡连着坡,弯接着弯,沙石路面是典型的“搓板路”,偶有汽车驶过,便扯起一条“土龙”,沙尘滚滚,惊得疏林里昏鸦吱嘎乱飞。队列已是笑渐不闻声渐悄,我们一个个大汗如注,上气不接下气地低头赶路。赶到设在车道岭道班的接待站,天已黑实。大伙拥进房中,借着煤油灯摇曳的昏光,我看到两面墙上贴满了毛主席画像,一幅连一幅,一行挨一行,足足几百张。如此“忠字化”触目惊心!队长宋有文缓缓地说:“定西的政治空气真浓。”这句话太有水平!我简直佩服得无话可说。我对定西的第一印象,被这句话打上了底色。恢复高考后,宋有文考进西南政法学院,毕业后一直在甘肃省高级法院工作,曾任刑庭庭长多年,是省内外著名的法学专家,退休以后还担任甘肃省的首席仲裁员。

看到我们要放行李,道班房主人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水窖干了,接待站昨天已经撤了,这儿没吃没喝的,你们得往巉口赶。”听话大伙陡然紧张,听说从车道岭到巉口还有三十几华里山路,天黑似漆咋个走法?这才后悔没留宿甘草店。可是,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儿,后悔又有啥用?

04


在河西走廊的坦道上,我们曾吟诵着李白的《蜀道难》,想象过入川后的艰难进程。可是,眼前的情况远远超出想象:天被夜幕遮得严丝合缝,地面无一星反光,不断延伸的山路,像夜一样长的没有尽头,却不在视野之中;夜愈深,黑暗愈浓重,行进全凭探摸。慌乱之中,我们迷路南下,闯进秤钩驿山沟(以后才知道)。

秤钩驿是个古驿站,林则徐西去新疆时曾在此住过一宿,他在日记里写到“此驿所以得名,以路行弯曲也。”路弯曲是为了避开险境——壑岘、陡坡、深沟、地坑。暗夜里,什么都看不见,反而觉不出危险。只是起先觉得脚下还平整,大概是在便道上,走着、走着就乱了,不知是荒坡野沟还是乱冢,几乎没有一步是平顺的,深一脚浅一脚,怎么落下,怎么抬起,像是不由自己。

十来个小时连续奔波水米未进,饥饿由沉重变得尖锐,凶猛地撕咬着空空胃壁,腹中一阵紧一阵地抽搐,把震颤传向四肢。我的腿越来越沉重,脚下越来越虚软,大家的行进速度因我拖累而再三滞缓。身长力大的丁银生(曾任酒泉二中校长,全国先进教育工作者)要背我,我连踢带蹭地拒绝了。他和包生有(曾任酒泉职业中专党委书记,全国先进教育工作者)拖起我走。我的两条腿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下意识地机械摆动。“实在走不动了!”我喘息道,话音未落,泪水已夺眶而出。想想两个女生孔翔鸾、魏典中不声不响地走着,我才没放悲声。

……两个女生以后分别在甘肃酒泉、新疆米泉任教,都是当地名师。1992年,我在高台县委任职,到米泉县考察城市经济。魏典中从电视台新闻看到后,和她先生俩人拎着当地特产优质米泉大米来宾馆,让我的车带给酒泉同学。

还说那晚,时逢“四九”,一年里最寒冷的日子,子夜之后,又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刻。寒风切肤锥骨,步子稍稍停一会,被汗水浸透的衬衣,似冰帘在胸前背后摩擦,激得我直打寒颤。脸面麻木了,下巴硬了,牙齿磕磕碰响。什么是饥寒交迫,什么是精疲力竭,从此刻骨铭心!

我全身冻僵,只有被两边同学攥住的双手是温暖的。几十年来,这份暖意一直存留于我和高三(2)班同学的友谊之中。

05


下雪了。坚硬的、密集的雪粒乘风疾飞,打在我脸上,麻木的脸又恢复知觉。高三(1)班的王顺业(后任玉门市委副书记,市人大常委会主任)大声说:“下雪好,有雪捂住,天,不会更冷。”大家相互搀扶,边摸索行走,边相互提醒:“千万别停,停下非冻坏不可。”是不能停,但这是往哪儿走,走得对不对,我们却不知道。觉得大方向往东,应该不会太离谱。雪下了不到半小时,又不见踪影,只有风,凛冽的风,在嘶鸣、在咆哮。

忽而,隐隐约约传来火车声,似叹息、又似呜咽。它却给我们带来希望,只要靠近铁路,沿着铁轨走,准能走到巉口。

一行人跌跌撞撞捱到巉口镇,已是凌晨三点。从接待站值班员惊愕的目光,可以想象我们的狼狈样儿。值班室出来一位老者,拉住我说:“看看,看看,把女娃冻成啥了!”我连张口辩解的力气都没啦,拽下皮帽亮出寸头以显示性别。因为被错认成女孩,同学给我编了个“巉口事件”,至今还有人说起。

接待站已住满,我们被安置在周边的农家。一大碗开水泡糜子面馍馍吃得又热乎又香甜,把腿伸在暖烘烘的毛毡被子间,热气慢慢融进肌肤,渗入骨节,整个身躯就像解冻的湿土,松软地摊在土炕。

土炕一觉,舒坦程度,胜过后来我在国内外所有星级宾馆的睡眠。是夜无梦,即使有,也绝不会梦到三十几年后,我会在定西工作。

——在定西行政公署工作的几年,我有幸参与过定西建设发展的一系列重大决策与组织实施,亲历了世纪之交定西深刻变化,走遍了七个区县的山山水水,结识了工农商学兵各界的许多好朋友。

调离定西那天,首任市长往兰州送我。越野车在刚开通的高速公路疾驰,车窗外一个个站点一晃而过,件件往事快闪心头。经过繁华热闹的巉口时,第一次走进定西的情景又回眼前,高三学长们,还是英姿飒爽的青春模样,无比艰难地行进在风雪弥漫的大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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