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陈益民,1960年生,江西人。下乡知青。南京大学历史系78级。曾任天津人民出版社总编辑。南开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主编《中华博物通考·礼俗卷》。
风气之先
——怀念恩师王连升先生
王连升先生
人生在世,常慨聚离无常,岁月如奔。倏忽间,恩师王连升先生仙去,竟已过去了十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多少次念及先生的音容笑貌,我总想提笔写下一些感怀文字,却又恐千言万语,不足以表达那份对于先生的敬仰与感念,终不免怃然搁笔,叹息而已,直至此时此刻。先生是山东青州人,1939年生。学养深厚,1964年考取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硕士研究生,师从名家白寿彝。白先生的学问优长在于贯通古今,其《中国通史纲要》等多部史学著作,深得学界好评。王先生显然受到白师较大的影响,他的史学研究也多在博古通今上着力。从其主编12卷本《新编中国历朝纪事本末》《中国宫廷政治》《简明中国通史》《中国封建王期兴亡史·秦汉卷》等等,以及招收研究生的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政治制度史”,可以看出他对于历史研究的定位,就如司马迁所说的:“通古今之变”。
王先生主编的12卷本《新编中国历朝纪事本末》
正因为擅长于从宏观把握历史发展大势,也使他对于历史发展规律、影响中国历代王朝盛衰的根源,有了较深入的思考。而这也为他有一个时期能成为刘泽华先生的合作者,共同发表多篇震动史坛的论文,奠定了基石。刘泽华先生是中国古代思想史研究大家,他提出的中国历史研究中的“王权主义”论题,已成为史学界重新认识中国历朝政治史、经济史、社会史和思想文化史的关键抓手。他在这一领域的起步,是从1977年开始的,而开启王权主义研究之初,王连升先生正是刘先生的一位很好的合作者。刘先生在“文革”前期曾成为被边缘化的遥逍派,后来“复课闹革命”,需要传道授业的教师,而那时许多老教授被打倒了,刘先生遂成为教学的中坚力量,并逐步成为南开大学历史系的学术带头人。为振兴历史系,刘先生那时四处延揽人才,王先生正是在此时与刘先生结了缘。王先生研究生毕业时,赶上“文革”如火如荼,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所学非所用。后来在南开大学附属中学供职,负责教学工作。大约1974年前后,在南开大学工作的刘先生夫人阎铁铮老师,有事去南开大学附中,遇见王先生,感觉王先生学识不错,回家向刘先生推荐。刘先生在与王先生相见后也很满意,遂将王先生调入南开大学历史系。王先生为此很高兴,那时经常到刘先生家里串门。俩人相谈甚欢,有许多思想火花的碰撞。思想观念的共鸣,历史视野的高度契合,促使他们二人在即将到来的历史转折年代,开始了数年共写史学论文的合作。刘先生自1976年起就已开始深刻反思中国的历史与现实问题,随着“文革”结束、改革开放的到来,他的思维火花日益迸发出来。而得益于他开阔的思路和深刻的见解,王先生深受启发,于是积极参与执笔。数年间,俩人合作写下了一系列汪洋恣肆、名动海内的史学名篇——《“四人帮"在史学领域招摇的一面霸旗——评罗思鼎“论秦汉之际的阶级斗争”》,载《历史研究》1977年第2期;
《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的反革命策略——评“四人帮”的“清君侧”》,载《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7年;
《关于历史发展的动力问题》,载《教学与研究》1979年第2期;
《论秦始皇的是非功过》,载《历史研究》1979年第2期;
《论刘邦——兼论历史的必然性与偶然性》,载《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9年第2期;
《清官问题评议》,载《红旗》1980年第20期;
《中国封建君主专制制度的形成及其在经济发展中的作用》,载《中国史研究》1981年第4期;
《先秦时代的谏议理论与君主专制主义》,载《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1期;
《关于专制主义经济基础与君主集权形成问题的商讨》,载《南开史学》1984年第1期。
《论先秦的人性说与君主专制主义理论——关于先秦思想文化质的探讨之一》,载《中国文化研究集刊》第1辑,复旦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
《历史研究》1979年第2期,刊有刘泽华、王连升合撰的《论秦始皇的是非功过》
如果说前两篇还不免带着深深的时代烙印、颇有“大批判”色彩的话,那么从关于历史动力问题的研究、关于秦始皇的评价两篇文章开始,二位先生合作的各篇论文,便有了很高的立论视野和很强的学理分量,从而引发了社会各界广泛瞩目。
一是他们敢于质疑“阶级斗争是历史发展的唯一动力”说,勇敢向一二十年来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治国方略发难,依据马克思主义原理,提出生产力是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在今人看来这一说法也许不足为奇,可是回到40多年前,提出这一论点却是需要很大的打破枷锁、走出误区的勇气的。二是认为秦始皇是历史功过集于一身的人物,他有他的历史功勋,也有违反历史发展规律、做了许多破坏社会稳定和发展的事情。这样的看法,让秦始皇回归了历史的本真,同时有助于世人重新认识和评价“文化大革命”。当时社会上一度有人认为他们这样评论秦始皇的是非功过,无疑是“砍旗”行为,可见是刺痛了一些固守“文革”思维的人的神经。三是对君主专制有了新认识,并将其视作影响经济发展、社会进步的关键性因素。这对于后来“王权主义”反思学派的形成,实发为了先声。此前十几年,因政治运动需要,阶级斗争是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之类的宏论横行,影射史学成为全民介入、共同学习与批判的领域。因而,新时期史学界打碎枷锁、拨乱反正,其影响所及,就不只局限于史学领域本身了,而是具有广泛的社会影响力,触及社会各阶层的思想观念。刘先生与王先生当时合作发表的上述论文正是这样,对社会产生了巨大的震撼力。刘先生思想深邃,观念超前,常常言人所不言,广受学界瞻望。而他愿与王先生合作那么多年,共同写下那么多重头论文,亦可见他对王先生的史识和文笔是认可的,他们二人的合作,也成为那时史学界的一道眩目风景。后来,刘先生与其门生苦心经营,在反思中国传统政治思想、反思王权主义方面,成果斐然,形成了“王权主义学派”(刘先生自认为叫“王权主义反思学派”更妥)。而追根溯源,这一学派的开山之作,则正是当年刘先生与王先生合作写下的那一系列重要论文。因而,王先生之于这一学派的产生,亦可谓启无疆之鸿烈者矣!由此看来,王先生在历史转折年代参与的启蒙思想传播,留下了他此生在史学界光彩夺目的一笔。这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作为一个历史学者,曾有过这样的奋斗经历,产生过这样的影响力,那也是相当令人敬佩并值得世人仰视的!王先生主编的《中国宫廷政治》一书
王先生在教学方面也很有成效。他给学生授课,内容严谨,气氛活泼,深受学生们欢迎。他给本科生讲授中国通史和政治制度史课许多年,曾五次获得南开大学教学质量优秀奖。中国大学的教育方式,多是老师讲、学生听的灌输模式,而在80年代后期我读硕士研究生时,王先生却时常采用开放式教学方法。那时正值思想解放、文化反思达到高潮的年代,思想争鸣的氛围非常浓厚,王先生给研究生上课,有时也采用独特的方法:他提出一个史学论题,让在座的各位同学就论题各抒己见,鼓励争论。因同学间观点不同,课堂的气氛便活跃起来。而正是在那样的争论中,极大地促进了同学们对一些历史问题的思考。当年那样上课的热烈情景,至今想来仍历历在目,其中所体现出的“子曰盍各言志”之风,让我非常感念王先生的为师之道。王先生还曾让我与另几位同学一起,参与他主编的历史著作的写作。我们那时的水平固然无足称道,而王先生给予了我们很好的指导,所写的著作后来也正式出版了。这种写作对于锻炼个人的学术研究能力和提升学术写作水平,起了极大的促进作用。王先生在学业上的引领,于我而言,实有黑夜仰望星斗,粲然指南也。王先生待人从来都是和颜悦色,平易近人,并且与学生打成一片。我的一位同学这样赞叹:“王老师健硕而俊朗,全无困守书斋的冬烘气,是可以深交并时时请益的师辈。他也常和我们一起打篮球。虽才气横溢,却从不端师长的架子。”上世纪90年代初,我曾带内人拜访过先生,向先生介绍了内人的名字。而多年之后,先生犹记得这个名字,我自己前去拜访时,先生还总会顺便问及。可见先生记忆力好,也很关注我们之间的细微末节。
毕业之后,每到过年,我会上先生家拜年。但2012年初我因父亲病重,归老家照护,那年过年我就只好在电话中给先生拜年了。然而没想到的是,那竟是我最后一次给先生拜年。
那年秋冬之际,先生因病去世。真是天道何在?夺我哲师!自此不复面对先生慈颜,不复聆听先生睿言。挥泪太息,抱憾无已。尔来又十年过去,追忆先生,感喟无限。敬奉一瓣心香,对长空祷祭,谨语:
2008年2月,笔者与王先生合影
陈益民专列
陈益民:南大历史系78级集体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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