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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记丨张志鸿:​开封城下,触目惊心“胶泥层”

青山自牧 新三届 2023-04-16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张志鸿,湖南邵阳人,1978年考入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1982年7月毕业,曾在中学、中专执教17年,在某央企湖南公司工作多年,定居长沙。


原题

开封城下触目惊心的

“胶泥层”




作者 :张志鸿

路过开封。
对古都开封的印象,大部分来自一幅画、一本书。
画是《清明上河图》,长桥卧波,商船云集,楼铺相连,行人如织,春风十里,繁华满目。
书是《水浒传》,黑旋风元夜闹东京,李师师地道通皇宫,你看那汴河两岸元宵夜:

坐香车佳人仕女,

荡金鞭公子王孙。

天街上尽列珠玑,

小巷内遍盈罗绮。


据说当时东京人口高达150万,妥妥的天下第一。
初到开封,自然想看古迹;名列六大古都,总还有些存留吧?
可惜开封铁塔(建于北宋年间)正在维修,不对外开放;
大相国寺重建于康熙十年(1671年),已和古都关系不大。
看了一处名胜,就兴味索然,属于近年新建,没有多少意思。
正在路旁犹豫,一位三轮车夫说:想看真正的古迹吗?跟我走,保证你们满意。
于是,随他穿街走巷,来到一个门前。
门口写着:州桥及汴河遗址公众考古研学示范基地。

州桥及汴河遗址


原来是考古现场,可以接待少数“研学者”,门票还挺贵,98元一张。
咬咬牙,进去吧,反正别的地方也不想去了。
先看了一个短片,说的是这个遗址的发掘过程。
进了园区,就两个超大的棚子,各罩着一个大坑,有些杂乱。
心中有点失望。

第一个大坑:汴河河道考古现场

好在年轻的讲解员讲解耐心,声音也好听——
我们的脚下层层叠叠,摞着六座古城,最上面是清代的开封城,最下面是战国时的魏国国都大梁城,因为埋藏太深,目前无法发掘;北宋的首都东京,就在地下十二米左右。所以,开封有个民谣:

开封城,城摞城,

地下埋有几座城。


为什么?因为黄河。
历史上开封城区地势很低,北宋时只有海拔59米左右。但城北有黄河,河中泥沙淤积;渐渐地,河面高出城市,形成悬河。黄河多次决堤,带来大量泥沙;开封城也就不断长高,现在已经海拔71米左右了。
听得我目瞪口呆。
自下而上,从北宋(海拔59米)到现在(海拔71米)


自小就知道黄河在中原是悬河,多次泛滥成灾,但黄河毁城、造城的历史就这样直观地、立体地呈现,仍令人吃惊。
讲解员指着说:你们看,有一个地层,外形特殊,似乎皱褶、洞眼更多,那是一个胶泥层。
什么是胶泥层?
地质学中的胶泥层通常是指红粘土,隔水性能很好;但开封这里的胶泥层,则是地表土层、泥沙被洪水长期浸泡之后形成的一个淤积层。
讲解员告诉我们:专家们已经确认,这个胶泥层,就是明朝末年大水灌城之后形成的。

胶泥层挂了牌子


牌子上写着:明代洪水淤积层


上网查询得知:崇祯十五年(公元1642年),李自成大军围困河南省会开封。围城半年后,九月十五日,黄河决堤,开封城遭受了灭顶之灾。 
黄河大堤是谁挖开的?
第一种说法来自官方,说“闯贼”久攻不下,恼羞成怒,于是扒开河堤淹了开封。
第二种说法指向官军,《石匮书后集》写道:

“九月,开封困久,城守不支。巡抚高名衡、推官黄澍以开封北枕黄河,待引河环濠,用以自固;更见贼垒卑下,思决堤。势如山岳,自北门路,穿东南门出。”

第三种说法来自白愚的《汴围湿襟录》:官军掘堤在先;李自成以为官军要淹农民军,“逆贼愤甚”,于是以牙还牙,在朱家寨对面的马家河口挖开了河堤,直灌开封北门。
其实,是谁挖开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后果惨重。
据记载,洪水涌入后:

“城从内皆巨浸,所见者钟鼓两楼、群藩殿脊、相国寺顶、周邸子城而已。”

洪水几乎与高大的城墙平齐,只有钟楼、鼓楼和周王府紫禁城顶部、相国寺顶部露出水面。
明末的开封城墙有多高?
高达五丈,约十五米,相当于现在的四、五层楼。
更要命的是,洪水冲垮了一部分城墙,而大部分完好的城墙又阻止洪水流出城市。于是,洪水不断涌入,混合了泥土和城市垃圾,大大增强了洪水的破坏力。
《汴围湿襟录》记述:

“及至夜半,水深数丈,浮尸如鱼。”

到底淹死了多少人?
按照《汴围湿襟录》的说法:自逢“寇乱”,州邑的大户人家和周边的百姓为避难纷纷入城,加上城中居民,阖城八十四坊,约有十万余户,人口不下百万。后来政府赈济灾民,登记领赈的灾民不足十万。
就是说,被淹死的市民加上守军,接近百万。
在各种史料中,最保守的淹死人数也是三十七万,幸存者仅三万。
我仿佛听见涛声如雷,哭声震天;
我仿佛看见很多妇孺死不瞑目,睁眼问天:这是为什么?!
我想起一句诗:
“夏日消融,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
过了很久,大水慢慢退去,厚厚的淤泥抹平了一切,包括砖瓦、器具、花木、六畜……
还有无法清理、掩埋的尸骨;
还有无尽的宏图霸业、富贵风流、爱恨情仇。
一切归于宁静。有人描述:

“黄沙白草,一望丘墟。”

直到二十年后(康熙元年,1662年),清王朝考虑到开封在中原汉人心中的地位,开始重建此城;第二年,恢复省会设置。
毕竟,城墙废墟还在,可以加固、加高。
人世间永远有春华秋实,永远有街市繁华。
而那场洪灾形成的废墟和泥浆,渐渐固化,渐渐压缩,渐渐成为眼前这个“胶泥层”!

与这惨烈的变化相比,“沧海桑田”是一个多么温馨、浪漫、悠然的字眼,简直就是对“岁月静好”的诠释。


第二个大坑:北宋州桥考古现场


重见天日的北宋州桥,《水浒传》中“杨志卖刀”发生在此


可能,有朋友会说,你太大惊小怪了!
战争年代,死几个人又算什么?
李贺说:“天若有情天亦老。”
上帝也说:你本尘土,归于尘土。
对,都对。可我信奉另一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相信,那些被洪水剥夺的生命不甘心,不情愿。
换作是你,你甘心遭此大劫吗?
你情愿你的亲人突然陷入绝望、无助吗?
传统文化博大精深,有无数瑰宝,也有一些糟粕。
最令人厌恶的,是对个体生命、他人生命的漠视。
在汉语的丰富语言中,有“命大于天”之类的词汇,但“生如蝼蚁”“命如草芥”“草菅人命”“杀人如麻”之类的表述更多。
对于帝王将相、乱军首领来说,死几个人算什么?“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一将功成万骨枯”。
所以,每一场战争,都带来腥风血雨;每一次改朝换代,都带来人口总数的急剧下降。
远如秦皇称霸、五胡乱华,近如清兵南下、湘军鏖战太平军。

“开”字造型。摄于开封城区


恕我孤陋寡闻。在我看来,国内大众对平凡生命、个体生命的高度尊重,还是近几十年的事。
例如2008年汶川地震,借助互联网,让全社会都受到一次精神洗礼:众生平等,生命只有一次,生命高于一切!
又如多次迎接志愿军烈士遗骸归国,教育我们应当尊重每一位烈士,即便他籍籍无名;
又如近年来民间开展的“老兵回家”活动,凝聚了一些民族共识,抚平了一些历史创伤,他们关注的也是普普通通的抗战老兵。
我们享受和平,已有很久。
如果有些事不得不做(如救死扶伤),有些仗不得不打(如抗击侵略),我们责无旁贷,义无反顾。
除此之外,我希望给我选择的权利。
在叱咤风云与躬耕陇亩之间,我会选择躬耕陇亩;
在做“太平犬”与“乱世人”之间,我会选择做“太平犬”;
在死得有尊严与活得没尊严之间,我会选择有尊严;
在“玉碎”与“瓦全”之间,我会选择“玉碎”,但我无权要求别人也这样选择。
因为我的生命只有一次,值得珍惜;
因为别人的生命也只有一次,应当尊重。
对那些向往征讨杀伐、报仇雪恨且“不惜一切代价”的朋友,建议多换位思考,多看看真实的历史。
或者来开封,看看这触目惊心的“胶泥层”。
                2022年9月21日
主要参考资料:
《城摞城,开封城下还有6座城》,作者刘雅鸣、桂娟,载于2002年2月8日《新华每日电讯》;
《400年前那场洪水是否真的毁了开封城?最新研究还原真相》,作者康翔宇,载于2020年3月19日《大河报》;
《明末水淹开封,数十万百姓惨遭涂炭,是李自成造成的吗》,作者“大狮子”,载于2020年9月10日百家号《历史大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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