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印丨沈宁:我的艺术梦,接二连三破碎六次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留美学子 Author 沈宁
命啊!6次我哭艺术梦
作者:沈宁
我从小有多种多样的艺术天才,也先后几次险些踏入艺术圣殿,但终于失之交臂,未得以艺术为职业。
我的父母本就有艺术才能,又是专攻英国文学的大学毕业生,所谓幼承庭训,天然自成。父亲因为在中国吃文字饭的艰难,教训子女,长大不许学文科。他为我们子女规定人生道路有两条,要么干技术,要么干艺术。
母亲则说:不管你们将来做什么,就算是做个工程师,艺术修养也很要紧。科学家里大概谁也比不了爱因斯坦,他会拉小提琴。每星期跟另外几个物理学家合奏弦乐重奏。科学家要有创造性思想的自由头脑,而乏味枯燥的生活只会消灭创造性。
我和弟弟小学二年级起,学习小提琴。小学四年级开始,我被学校保送到北京市少年宫合唱团。1959年少先队建队十周年,我们合唱团在人大会堂里演出过。五年级那年,为参加北京市小学生文艺会演,学校编排了一个小舞剧,我在其中,连续三个月,每天排练。
经常正上着课,学校广播忽然响喊起,叫我们去排练。每次都是同样的排列点名,就像一首歌,印在脑子里了:沈宁、李穆、田凯、周景平、查良瑜,至今不忘。我们五个人,两个六年级,三个五年级,都得马上离开教室,去练舞。我们自然得意得很,同学们也羡慕得眼睛冒火。
我们的舞剧通过西城区选拔,参加全巿小学生文艺会演,获得北京巿小学生舞剧表演第三名。比赛以后,我们不再排练,学校广播不再整天喊我们的名字,可以安安静静上课,一切恢复正常。
过了几天,解放军艺术学院派了两个军官,一个上尉,一个中尉,小学男生对军衔总是特别感兴趣,能辨别和记住。他们说,军艺的领导,观看了北京市小学生文艺会演,目的是挑选苗子。他们觉得我很有舞蹈天才,节奏感强,动作舒展,表情准确,所以有意收我到军艺附小,一边读书一边练功。
我们学校的校长,教导主任,班主任,音乐老师,聚了一屋子,七嘴八舌,把我夸到天上去了,就怕军艺的人不带我走。
说了一阵话,军艺两个军官取出卷尺,比着我的身体测量,身高、胳臂、大腿、小腿、脖子、脚、手、肩膀、头围、腰围,填到一个表格上。然后两人低声交谈,断定我将来能长到至少一米八。
他们说:培养舞蹈演员,要从十一二岁开始,所以军艺经常从小学生里挑学员。如果我同意,他们约个时间,先接我到军艺去看看。这学期上完,就转学到军艺去。军艺有小学班,还教语文算术,不耽误文化课学习。
小学毕业以后,升军艺附中,还是边念中学文化课程,边作专业训练。这样一直上到军艺大学毕业,然后分配到各兵种或军区文工团去,像总政文工团、北京军区战友文工团、八一电影制片厂等等。
学校老师听了,兴奋得不得了,不住声地鼓励我。军艺的人又说:有些家长不愿意子女干文艺,要我回家跟父母商量一下。如果家长同意,可以一起到军艺去参观。我说,爸爸早说过,要我长大或者干艺术,或者干技术,现在我能上军艺,干艺术,他不会不同意。军艺的人听了,很高兴。
那天晚上,父亲母亲下班回到家,我向他们报告这件事。父亲听完,挺高兴,说干艺术他不反对。只要他们看中,我可以去。母亲不愿意,干干脆脆说了三个字:不许去。
我见过小学生文艺兵,穿军装,带五线谱肩章,很神气。我想,参了军,努力进步,就能入共青团,入共产党,作军官,当上尉,当中校,没准还能当上将军呢。我说了一大堆,希望能用努力上进的决心,说服母亲同意。可母亲始终无动于衷,说这样小年纪选定终生事业,太早了。过几年,干不成了,怎么办?不管我和父亲怎么说,母亲死活不许。没有办法,第二天上学,我只好告诉老师。
这是我第一次错过从事艺术事业的机会。后来长大,经历多些,就明白了为什么母亲坚决反对我转学到军艺。我们这样家庭出身的子弟,无论如何不可能参加解放军或者共产党,与其后来被人家踢出来,不如干脆不进去。国共两党的恩恩怨怨,总之一句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第二次失去艺术前程,是军艺招我转学未成后不久,北京电影制片厂两个人来学校找我,他们不穿军装戴肩章,所以记不清他们什么样了。他们也是看了全市小学生文艺会演,相中我。他们要拍一部电影,记得说是叫“粮食”,里面有个儿童角色,想要我去演。又是弄来弄去好半天,还带我到北影去试了镜头。最后说我实在太城市气,演不了农村小孩子,只好作罢。
后来这部电影拍出来了,里面没有儿童角色。我当时倒没觉得什么,过了些年,才知道后悔。如果当时懂点事,周末到乡下去看看农村小孩什么样,用心学学,也许就从此干上电影了,日后没准能成就个赵丹第二呢。
第三次错过艺术生涯,是小学毕业投考中央音乐学院附中,是小学保送去考的,我们学校有四个学生。其中一个同班同学,也是朋友,叫做李大康,是李焕之的儿子。李焕之是延安时期的老共产党人,中国音乐界的领导,《社会主义好》那首歌就是李焕之写的。
我们去考试,家里并不知道,学校让去,拔脚就走。初试考唱歌,我通过了。音院附中通知寄到家里,母亲看到,又来阻止,就没去考复试。李大康当然是考上了,中学时候我们还保持来往,后来不知为什么,他又不继续上音院附中了。
说解放军艺术学院不收我们这样家庭出身的子弟,中央音乐学院难道也不收么?我自己后来的经历,证明母亲没错,我这样政治背景的人,共产党真的不准干艺术。他们大概会怀疑,说不定哪天,我在台上,高呼一声拥护国民党,怎么得了。
那年代在中国,没有比政治保险更重要的事情,一个两个艺术天才不值什么,唱歌的跳舞的到处找得到。所以中国出不了乌兰诺娃,出不了海菲斯,出不了马兰·白兰度,出不了帕瓦罗蒂。
初中在北京三十一中读书,有一次学校里举办朗诵比赛,我得了第一名。不知因为什么关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舒绣文女士,到学校来观看了比赛。舒绣文当时是中国顶尖的话剧演员,是主演蔡文姬、武则天、罗密欧和格尔楚德的人物。
赛完之后,老师把我带到校长办公室,舒绣文坐在那里,她找我。她说看得出来,我有不错的文学底子,对作品有理解,也有很好的嗓子,还懂得运用,朗诵起来知道分层次。她很耐心地讲解朗诵和表演的基本技巧,指导我学着做。
最后她满意了,说:北京人艺最近要招一批学员,她鼓励我去报考。她当时从身上掏出一张报名表,交给我,说是填好了寄到人艺去。她又说:她是剧院主考之一,她有信心,只要按照她的指导,用心琢磨练习一些时候,我一定考得取。
当时在场的学校老师比我还高兴,舒绣文一走,就盯着我当场填表,又千叮咛万嘱咐,要我马上寄出去,一定按时去考试。有个学生考上北京人艺,那可是学校的光荣。我们小学出了个于是之,校庆的时候来演讲,老师学生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我照着老师的要求填好报名表,出了校门就把表撕了,没去北京人艺报名。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我这样的人,没资格做艺术梦。不管哪个艺术团体,一查家庭出身,就不会要我,费那心干什么?
那算是我第四次痛失艺术生涯吧。
我考进北京八中读高中,准备考大学,将来做工程师,也继续跟随朱光老师学习小提琴。朱光老师当时是北京电影乐团的首席,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刚上高中,母亲有一次跟朱光老师聊天,说我计划投考北京大学或清华大学。
朱光老师说,那两所大学都有很不错的学生乐团,我拉小提琴,也许有录取的优先。朱光老师又问母亲,有没有意思让我干艺术,他可以推荐我投考北京电影乐团。他是主考,说话算话。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朱光老师话音未落,中国爆发了文化大革命。别说我上大学或考乐团了,朱光老师自己都成反动权威。有一次我去看他,远远站在胡同里,看他弯腰曲背,拿把大扫帚扫街,没有一点艺术家的风度,真正的斯文扫地。
我心里很难过,可是不敢上前问候一声,不是怕他给我惹麻烦,而是怕我给朱光老师添罪名。我家是国民党反动派加右派分子,比朱光老师处境更糟,黑九类里最下一等。
俗话说,事不过三,我这已经是五次打碎艺术美梦了。但还没有完,命里注定,还得再多一次伤心。
“文革”期间,父亲关牛棚,母亲挨批斗,学校逼我下乡插队,走投无路。1969年2月,我跟随数万北京中学生一起,到陕北北穷乡僻壤落户。一年之后,各地工厂机关单位到农村招工,北京插队学生纷纷离开乡下。
我背着国民党反动派的家庭出身,无论如何没人要,到当地电厂做锅炉工都不合格。看着同学们摩拳擦掌,准备进城,我心里发慌。我绝不肯死心踏地,就在乡下活一辈子。
那年我回北京过春节之后,回陕西的路上,多了个心眼,在西安住了几天,提着我的琴,硬闯到陕西歌剧院去,问能不能考乐队。没想到,人家还真的正招学员,碰巧了。招生的主管老师名叫莫里,人挺好,在他家裡考我。
听我拉了几曲小提琴,跟我谈了一会儿话,忽然问我会不会唱歌。我说会,从小在北京少年宫合唱团,还得过北京巿小学生会演舞蹈第三名。
莫里老师一听,知道我会表演,更高兴了,当时让我唱了一首歌。嘱咐我在西安多住些时,他安排我每天到陕歌受训,然后参加一次院和团领导的考试。如果考上了,就收我做歌剧演员。
他说:拉琴的还算好找,会唱的万里挑一。陕西歌剧院早就青黄不接,什么戏都演不成。他跟我谈话时候,听出我嗓子好,有很亮的金属音质,所以问我会不会唱歌。
这么着,我又在西安住了一阵子。陕歌给我拨了一间琴房,派了一个辅导老师,每天弹琴练唱。莫里老师也常来检查,跟辅导老师商量安排我的考试。真没想到,外面演的全是江青的样板戏,歌剧院老师教唱,还是全部西洋发声,唱西洋歌曲,那几天我可过足了瘾。
最后莫里老师认为我的本事够大了,安排正式考试。在陕歌的小礼堂里,坐了好几排院领导,团领导和业务骨干。我上台,站在中央,辅导老师在一边弹琴伴奏,真像开我的独唱音乐会。
按照莫里老师和声乐老师的安排,我唱了一首意大利民歌,一首歌剧咏叹调,一首《白毛女》的杨白劳。莫里老师说,不唱一首样板戏,党委的人通不过。
唱完之后,领导们要研究讨论,就让我走了。我刚走到歌剧院大门口,莫里老师追上来,问我是否准备回陕北。他说院里和团里两级领导们已经通过,决定录取我进歌剧团学员队。我本来想说,既然如此,我就不回陕北了,干脆留在西安,拿到调令之后,再回陕北去办手续。也许莫里老师觉得为发现了个人才,兴奋得不得了,没等我回答,就说:院办公室今天就发外调函,只要你父亲单位的回函一到,我们马上给你发调令。
我一听,心就凉了。莫里老师所说的外调,是中国五六七八四个十年里,特有的一个手续,对于我们这样的人家,是致命的一道关口,跟法庭判决差不多。
那是一个单位党委向另一个单位党委发正式函件,调查该单位职工的政治背景和政治表现。那外调函上面盖的党委公章,就像张开的血盆大口,能够把人活活咬成千丝万缕。
听完莫里老师的话,我感谢了他的关怀,答应回村去等候他们的调令。莫里老师又嘱咐:没有接到他们的调令之前,千万不要接受任何其他单位招工。我听了心里发笑,他还以为我是个什么香饽饽,人见人爱?却哪里晓得,我实在是个扔哪儿都没人拣的反革命狗崽子。
不出所料,我在陕北村里等了一年,什么音讯都没有。期间我又去过两次西安,到莫里老师家里去问候。他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父亲所在的外文出版局始终不给陕西歌剧院发回函。莫里老师嘱咐我不要去别的单位,他说男生学唱,二十多岁不算迟,尤其我原本声音好,再说也还算受过些训练。拖到到第二年,再去看莫里老师,他也灰心丧气了。
对于陕歌来说,外文局不回函,他们就不能发调令。还是多少年前我就明白的道理:共产党不容许我这样的人上舞台,讲话不行,唱歌也不行,好像怕我喊出一句拥护国民党来,让观众听见,中国的天就塌了。
第六次艺术事业的机会,就如此结局。
然后我去了陕北的地方剧团,仍是拉提琴坐乐队。他们追着找我,追了一年多,我等着去陝歌,一直没答应。现在眼见再无路可走,只得同意。县剧团天高皇帝远,根本不顾什么政审外调。于是我进了县城,总比在村里吃糠咽菜等死强一点。
也许是一种讽刺,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我连续不断,错过六次从事真正艺术事业的机会,最后还是干艺术,不过绝对不是任何一种我曾经梦想过要做的事业。
沈宁:父亲母亲的缘分,
关键时刻决定留在大陆
沈宁:胡风本是张先生
出身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