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拾年丨李薇薇:动荡的校园,学工学农学军捎带学文化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李薇薇,笔名蔷薇,1955年出生于河南郑州,1973年下乡,1980年毕业于北京邮电学院,后在某设计院从事技术工作,现已退休。
动荡年代的校园往事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格外让人躁动。自决策者发布了五·一六通知,学校就陆续开始停课。大革命让我度过了此生最漫长的假期,也读完了家里那套《十万个为什么》。
我开始像样板戏里的李勇奇:“早也盼,晚也盼,望穿双眼”。不是盼着大军进深山,而是盼着早日上中学。期待着学了数理化,去探索大自然中更多的为什么。
一九六九年初春,我终于进了中学。捧着新课本我开始发懵:哪有什么物理课化学课,教材早被改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物理变成了工业生产知识。头节课讲完欧姆定律,第二节就开始活学活用。老师拿来个电路模型,有电池、导线、开关,另一端则连了个小灯泡。教我们怎么装电灯。后来,讲完了牛顿三大定律,又开始学习柴油机和拖拉机的工作原理。
化学改成了农业生产知识。前脚跟着“门老师”给化学原素排完队,后脚就讲咋给庄稼施氮磷钾肥。
记得有一天,体育老师来代我们的化学课。他拿来两个装了水的试管,并在其中一个掺了尿素,让大家观察分辨。同学们都傻傻的分不清,他就让一个男生上台品尝。
这下男生炸了,起哄说那同学喝了尿。课堂开始失控,下面敲桌子打板凳,闹腾得恨不能掀翻屋顶。一节课就这样不了了之。
数学课讲了平面几何和勾股定理,就开始到学校大操场丈量土地,去二七纪念塔测塔高。
很显然,学的这点儿数理化皮毛,都是为上山下乡做准备的。
政治理所当然占了最多的课时。除了讲述导师和领袖的经典著作,还要求背诵马列主义的三个来源和三个组成部分,熟记党内的每一次路线斗争。
其他课都要首先突出政治。历史讲完猴子变人,就成了农民起义的专题讲座。从陈胜吴广到黄巢李自成,细数历代“造反派”如何“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英语要先学会喊时髦的万岁和打倒,最长的课文是《半夜鸡叫》。刚下课,周扒皮训斥长工的“你这个懒骨头”,就被同学们拿来彼此戏谑。
作文多半是写“满纸荒唐言”的批判文章,常以“四海翻腾、五洲震荡”开头,“不获全胜,绝不收兵!”结尾,内容基本是紧跟形势,捡拾报纸广播的牙慧。
这也怨不得同学们。文革开始后,除了红宝书,我们的课外读物基本只剩下大字报和传单。在街头受到的“痞子教育”,让大家把污言秽语当成了豪言壮语,把辱骂和恐吓当成了战斗。虽然大家也想学伟人激扬文字,可肚子里那点墨水,却不足以支撑自己挥斥方遒。
教室里坐满了“白字”学生。早读时,班干部常带着大家翻开“红丹丹(彤彤)”的语录本;批判会上,阶级敌人总是“赤果果(裸裸)”地反对伟大中国。
“中国字念半边,一万认八千”司空见惯。四年级小学生,虽说三级跳蹦到了中学,一不留神,就会露出先天不足的“狐狸尾巴”。
进校不久,珍宝岛就燃起了烽烟。全国都开始 “深挖洞”。可因为我们学校地势低,没等把老毛子淹死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地下水和塌方就接踵而来。大自然就是任性,敢和最高指示对着干。任凭你把 “人定胜天”喊破嗓子,“与地斗”也没能收获“其乐无穷”,只留下了个烂尾工程。
地道战偃旗息鼓了,备战却不能放松。学校又派了几个男生打埋伏,准备搞一场“抓特务”的演习。
模拟“战场”是郊区丘陵地带的一片杂树林,荒草遍地,荆棘丛生。虽说我军想“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可大部队在明处,“敌人”在暗处。三百多人忙活到夕阳西下,也没见到特务的影子。
第二天到校才听说,是特务们没遵守潜伏规则,早早就学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演习不是实战,“特务”又是自己同学,这事从根上就透着假。十几岁的少年玩心正重,所以多数人嘻嘻哈哈,权当集体到郊外撒个欢。
“捉迷藏”玩得不尽兴,野营拉练又为大家打上了兴奋剂。长途跋涉中,吃喝拉撒睡,刚性需求一样都不能少。
先说吃喝。
早、晚饭都在露营地解决,午饭就要在行军途中自己做。城里长大的孩子,谁也不善挖坑捡柴、支锅煮饭,常常状况百出:有时挖的土灶风向不对,只倒烟,不着明火。做顿饭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熏得满脸黢黑,泪流满面。还有几次好不容易做熟了饭,刚端起碗,出发号就响了。只能饿着肚子继续赶路。
有顿晚饭最让我难忘。那天在露营地,我去帮厨,见老师正拿个长把铲子搅锅。灶台设在生产队废弃的牲口棚里,一个不小心,铲子把儿戳到了低矮的顶棚上。那上面攒了不知多少年的尘土、老鼠屎和蜘蛛网,呼啦啦落下来,把沸腾的小米粥盖了个严严实实。
我惊呼,抄起水瓢就要往外舀。谁知老师顺手拿铲子一搅合,嘴里还念叨着“多一碗吧”!“脏被子”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又朝我做了个鬼脸:“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保密啊!”我傻在那儿啼笑皆非。
到了饭点,看到在严冬中奔波了一天,又冷又饿、疲惫不堪的同学们,我只有违心保守了这个秘密。
离家前,老妈塞给我两块钱。行军路过村头代销点时,我常常想着里面的糖果咽口水。但那时脑子被拉练口号 “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洗刷得红彤彤,经过一番斗私批修,最终还是没敢出手。
终于有一天,我们走到了大枣之乡新郑。参观完《收租院》,同学们纷纷解囊“给家里”买红枣。我也想让老妈觉得闺女没白养,拿出一块钱买了五斤。
白天忆过了旧社会的苦,晚上,有个“唠嘴妞”带头,大家都开始品尝新社会的甜。眼看同学们被“糖衣炮弹”撂倒一片,我也开始犒劳肚子里的“馋虫”。
待回到家,我先把缺斤短两的红枣献了“孝心”,又把剩下的细碎银两也上缴“国库”,还换来了老妈的一顿表扬。真心有点脸红。
说完吃喝,再说拉撒。
拉练大多行走在荒郊野外,方便就成了最不方便的问题。白天一般是在道路两侧按男左女右解决。路过村庄时,也会有人去老乡家方便。
七十年代初,农村的旱厕简陋到让人瞠目。有天我和同学一起去方便,那厕所竟与猪圈相邻。看到“二师兄”一脸渴望地盯着你,吓得人恨不能大小便失禁。
最后说睡。
拉练大军有个先遣队,负责安排住宿。通常是分散住在老乡家。有天走到黄河边,我被分到了邙山脚下的窑洞里。
那孔窑岁数也许比我爷爷都大,上面横七竖八裂着几指宽的大缝。我看着头上“青天一顶星星亮”,想起了因窑洞坍塌罹难的张思德。主席说他的死比泰山还重,可我若是一声不吭被就地活埋,肯定比鸿毛还轻。我越想越怕,越怕越睡不着。
偶尔也会有好运气。有天晚上,老乡把准备娶媳妇的新房腾了出来。我铺着又厚又暖的新褥子,躺在印着红花绿叶的新床单上,心想,当新娘这事真不赖。
每天几十里的长途跋涉,许多同学脚底都磨了泡。据说长征中,红军都用马尾穿刺。可我们到哪儿弄马尾呀,只好到宿营地借老乡的缝衣针,用火柴烧了消毒穿刺。第二天一瘸一拐继续上路。
有一次,大家累得实在走不动了,就向老乡打听,离X村(宿营地)还有多远。回答是,不远,也就二里地。同学们顿时来了精神。
谁知农村那二里地是咋量的,好半天也走不到。再找人问,还是快了,也就二里地。就这样二里复二里,一直走到天大黑。
拉练是真苦,可谁让咱年轻呢!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少不了苦中作乐。有一次我去寻找掉队的同学,见她正对着一头老母猪紧追不舍。我不解,她却一本正经地告诉我,想看看这头猪是不是双眼皮。害得我差点笑歪了下巴。
夜行军更是洋相百出。半大孩子瞌睡多,前半夜还能勉强支撑,后半夜就困得七荤八素,有人拽着前面同学的背包带都能睡着。
每到这时,老师就开始让大家传口令。按实战要求,队列里传口令不能起高腔,以防阶级敌人探听到“地雷的秘密”。半睡半醒中,那口令就像“三人成虎”的寓言,越传越走样。待到大天亮,“排头兵”和“小尾巴”一对质,驴头不对马嘴。每每让同学们笑倒一片。
有段时间,我们学校的大操场被空降兵某部借用,课间,常能见到官兵们叠降落伞。
有一天,我听到几个男生围着个军官讨论,如果第三次世界大战开打,中国的原子弹是先撂白宫还是克里姆林宫?那语气亢奋的,仿佛蘑菇云立马要在眼前升腾。
正常正常。学校被省直机关环绕,许多同学的父辈都曾是打天下的“老革命”。他们对战场和英雄的迷恋,来自深入骨髓的基因传承。
文革中,虽说不少家长成了“走资派”。可“坐江山”的还不是当年一个锅里搅马勺的战友。如今他们多半也都混了个师长旅长的干干,见昔日弟兄遭了难,咋不得拉上一把。
因而,自打上了高中,教室里隔三差五就会空出个座位,昭示着又给军营输送了“红小鬼”(参军的同学大都不满18岁)。
走的多半是男生,女生虽不必再守护 “三八线”了,却少不了羡慕嫉妒恨。可招女兵的数量从未顶起过“半边天”。我们班仅走了两位:郑兰是某元帅的亲侄女,自带红色风水。丽娜的父辈也曾是军人,不仅人长得漂亮,还有副“洋嗓”。
我们几个都是傻大个,常在一起厮混,嘻嘻哈哈没正形。见她俩走进军营,我没少在心里埋怨老爸:早知今日“蹲牛棚”,当年真该留在队伍里。
女生中也有不撞南墙不死心的。高年级有几个姐姐,从家拿了十块钱,一路扒车到了边境。她们找到曾在学校“三支两军”的军代表,提出要当兵。可军代表也没权利随便招兵,只能留她们在招待所住了几天,又交给铁路送了回来。
这中间有位姐姐和我姐熟。有一天她来我家,聊起这趟勇敢者的旅程:她们如何扒车逃票,与列车员斗智斗勇;如何被当做偷越国境犯抓进收容所,和一帮小偷强奸犯关在一起;最后又如何奋起抗争,通过绝食重获自由。
文革初的大串联早已成“过去式”。这姐姐只大我两岁,却不远千里,干下如此冒险勾当。听得我心惊肉跳,艳羡不已,觉得她就像从战场凯旋的大英雄。
当年,军人在我心中一直是“最可爱的人”。可某天有同学告诉我,借用操场的那个部队首长,专门有个伙夫给他开小灶。那伙夫做的一道汤,不仅味美,还极具观赏价值:先把肉馅调好塞进小酒盅,再嵌入煮熟的莲子,扣成丸子状;把丸子放在肉汤里汆熟,再撒上些青菜叶。由于这种丸子头重脚轻,个个大头朝上,像极了莲蓬。所以,这道汤就叫“莲蓬戏水”。
在百姓吃个蚂蚱腿都当肉的年代,我差点惊掉了眼珠子。记得参观《收租院》时,讲解员说刘文彩为了吃鸭蹼肉,一顿饭竟要杀三百只鸭子。可他是地主老财呀!如今,军长喝碗汤竟如此奢侈,我在心里认定,他已经“变修”了。
“复课”后的校园里,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学农”。下乡要自带行李,一般是集中住在生产队的库房里,有时也会分散住老乡家。
农村卫生条件差,房间里滋生着各种小生物。特别是虱子,这“吸血鬼”吃饱喝足后,还会赖在头发衣服里繁衍后代。几乎我每次学农回家,都会带来些“副产品”。有一次我打开行李,竟然蹦出只跳蚤。
为了防止它们祸害家人,我常常是一进门就开启灭虫行动:先烧开水,把衣服行李都烫一遍。再把自己剥成刚出娘胎的样子,清洗完,还要在头上撒些六六粉,用热毛巾包着闷上几小时。最后,再用篦子一遍遍梳头,把藏在头发根里的虮子也清除干净。
多年后,我在电视里看到 “我们是害虫”的广告,就会想起当年的“灭虫”行动。那六六粉是居委会发来除四害用的,无知的我们,差点把自己也当“害虫”给灭了。
除了带回虱子跳蚤,有时还会带回一身糟疙瘩。这是学农的另一个副产品,叫水土不服。
许是在城里喝惯了自来水,我一喝农村的井水身上就起疙瘩。刚开始星星点点,很快就连成了片。待十天半月后回到家,甚至会“全身红遍,四肢尽染”,夜里痒得难以入睡。直到把皮肤挠烂,结痂后才会慢慢消退。
学农通常是几人一组,分散在老乡家吃饭,每人每天交一斤粮票两毛钱。同学们年轻力壮,干农活后胃口大开,根本不会考虑定量,每顿饭都可着肚皮猛塞。厚道的老乡唯恐怠慢了城里娃,也竭尽全力让我们吃饱吃好。
记得有一年到老鸦陈收秋,老乡用刚收获的红薯搀着玉米糁,熬出的粥香气四溢;用玉米面加柿子皮贴出的饼子又香又甜;大家每顿饭都忍不住会多吃几口。谁知这些新收获的粮食,特别是红薯,吃多了会胀肚子。白天干活还不明显,到了晚上,宿舍里就会“出气”声不断。
班里有个活宝,走在上工路上会突然停下,右手举过头顶做握枪状,随着击发 “噗”的一声,来个“下气通”。让一众同行者笑弯了腰。
有天晚上,生产队里“开大会”。唱完“天上布满星”,老农正在“诉苦把冤伸”,同学们的晚饭就完成了发酵,开始出来溜达。
女生毕竟脸皮薄,多半小心翼翼,唧唧歪歪;男生则不管不顾,怒“气”冲天,尽情发泄对“万恶的旧社会”的刻骨仇恨。
会场是生产队的仓库,空间狭小,空气很快被污染。有人开始遮掩口鼻,屏住呼吸,憋得小脸通红;还有人为了自证“清白”,以手为扇,把浊气往别人那儿赶;更有些捣蛋鬼唯恐天下不乱,四下顾盼,八方聆听,挤眉弄眼地搜索“污染源”。
忆苦思甜大会本该严肃庄重,人人脸上挂着苦大仇深,个个哭得呼天抢地。可这会儿却被搅得嘁嘁喳喳,嘈嘈切切,“群魔”乱舞。
工宣队师傅看不下去了,厉声呵斥大家要“站稳阶级立场”。无奈,却是管天管地管不住......
散会后,老农都忆了哪些苦没人记得,那点儿“屁事”却包揽了好几天的笑料。
学工也是当年的必修课。头回学工,我被分到了印刷厂的校对科。听说校对就是给书稿挑错别字,嗯,学工还能捎带着看新书,这活儿我爱干。
哪知一上班,师傅扔给我一本中药专著。药名本就生僻,药性又写得拗口,看得我头大眼晕,觉得还不如到车间干体力活。
校对科的师傅多是半老徐娘,边看稿边聊着车间八卦和柴米油盐,“小市侩”般无聊琐碎。我心里犯嘀咕,看不出领导阶级哪里“高大上”,更搞不懂该向他们学些什么。
后来,学校又组织我们去其他它工厂参观。在纺织厂,我看到女工在织机旁不停穿梭,一天要走几十里;在洛阳玻璃厂,又目睹了工人在熔化炉旁汗流浃背;参观洛阳轴承厂时,研磨车间的机器震耳欲聋,面对面说话都听不清。
亲眼看到了一线劳动者的艰辛,我才明白自己是白天不懂夜的黑,当校对真是掉福窝里了。
有天放学,妈一把将我拽进里屋,她使劲儿咽了口吐沫,在我手心里写下个林字,小声说:“他叛党叛国,坐飞机出逃,摔死了!”
我愣怔在那儿脑子一片混沌。几亿人喊了那么多年的“永远健康”,这就不算了?打死我也不敢信!可又一想,编排副统帅上西天,是要拉到“菜市口”问斩的大罪。传这样的谣,我妈可不敢。
我本能地反问,你听谁说的?妈说:“恁赵姨家张叔叔听了中央文件。”赵姨是我妈闺蜜,她爱人是党员,可以第一轮听文件。这下我信了。
妈说完,又叮嘱我一定保密。我懂!看妈吓得大声都不敢出,就因为我家住平房,怕隔墙有耳。那年头,为献忠心六亲不认,向组织纳“投名状”的多如牛毛,咱不能给张叔叔添麻烦。
几天后,学校也传达了中央文件。虽说提前知道了消息,可当我听到“小舰队”制定的“五七一工程纪要”,还是觉得后背发凉。想想自文革以来,睡在主席身边的赫鲁晓夫层出不穷,如今,连写进党章的“接班人”也叛逃了,难不成只有天安门前的石头狮子才干净?
我想起了儿时玩儿的游戏“我们都是木头人”。谁成了木头人,就不许动不许哭不许笑。沉溺在木头人般的状态太久了,我的字典里只有信任和服从,从未有过独立思考和质疑。
“九·一三”就像一声惊雷,打碎了我的乌托邦梦想。我已经十六岁了,不想再做木头人,对发生的这一切置若罔闻。我想去寻找答案。却没想到,寻找的过程像“病去如抽丝”,痛苦、艰难而又漫长。几乎耗尽了自己的前半生。
红色年代里大事多、喜事多。中学时期,我们时常会为了几类事去市体育场开大会,或者上街游行。
第一类是为“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呐喊助威:欢呼毛主席发表了“五·二零”声明,声援“越老柬”人民抗击美帝,祝贺援建黑兄弟的坦赞铁路通车。
小学时我就从收音机里听过“九评”。知道自苏联老大哥变修后,除了“天涯若比邻、同志加兄弟和椰林怒火”,社会主义阵营其他小弟都跟着跑了。因而,拯救全世界劳苦大众的“道义”,责无旁贷落在了中国的“铁肩”上。
当年盛传的小道消息,那都是谣言。半个世纪后的网络时代,我们才知道,邻国有个领导叫长征,总来找周总理要援助,显然是不想重走两万五千里。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中国也有几亿张嘴等着吃饭,让总理到哪儿去腾挪那么多银子?还是一把手豪放,大笔一挥,就解决了几百亿。
还有欧洲那盏社会主义明灯,老要求中国为他加油续命。而我们节衣缩食给它的援助,最终变成了50万个水泥碉堡。想想真是悲催。
第二类是参加各种批判大会。
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中,还穿插着数不清的小高潮。神州大地终日斗得乌眼鸡一般,会上的标语也跟着魔术般变换:从刘邓陶、杨傅余、王关戚,到仓皇出逃的林贼。
参加大会的学校都有各自的方阵,队列前“风展红旗如画”,方阵中则不时泛起红色浪花,那是大家高举着的红宝书。同学们就像挺着长矛的堂吉诃德,与风车进行了一轮轮儿的大战。忙活到最后,不仅没杀死(阶级敌人),倒把自己整得神经兮兮。
第三类是公审大会。
这代人初谙世事,就赶上了狼嚎犬吠的革命造反。置身于人性中最黑暗最原始的武斗群殴、无情杀戮和相互戕害,使有些同学沾染了一身戾气,变得冷酷又野蛮。
有段时间,一些学生不回学校复课,而是流窜在社会上打群架、抢军帽,还有的见到漂亮姑娘就凑上去“挖才气”(郑州土话)。听消息灵通的同学说,“省歌”跳喜儿的漂亮姑娘,就时常遭遇小流氓拦截。吓得好人家的女孩都不敢单独出门。
青春期的孩子本来就叛逆,事情闹得太出格,当权者就该出手整治了。一时间不少学生被抓进了监狱。罪名五花八门:写“反标”、“偷越国境”、“偷听敌台”、打群架伤人......
印象最深的是23中的蒋爱国。我早已忘记他犯了啥弥天大罪,只记得公审大会开得声势浩大。公检法早被砸烂,没听说有申诉和辩护程序,也许都被省略了。会后,他就被押赴刑场吃了枪子。
被抓的还有夏泊,他因偷越国境被判了刑。
我们学校的孩子相对比较安分,但也有几只“出头鸟”。除了在社会上参与打砸抢,还把革命造反那一套带到了学校。
台上讲课,台下打闹喧哗,嘈杂的像菜市场。老师们头顶“臭老九”的大帽子,动辄就被“革命小将”起外号,嘲弄羞辱,在课堂上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根本无法正常地“传道授业解惑”。
学校的革委会主任姓李,是从煤矿成长起来的宣传干部。反右时,他因为在批斗会上出过“马克思姓马,是苏联人”的洋相,知耻而后勇,开始发奋读书,并学会了尊重知识分子。因而被全校师生尊称为 “大老李”。
在极左盛行、风雨如磐的年代,为了维护学校正常的教学秩序,大老李和他身边聚拢的一批好老师,殚精竭虑,费尽了心思。
记得全校大会上,老李就用夏泊敲打过大家:“千万别学夏泊走‘下坡’路。” 说得苦口婆心。
林彪倒台后,学校开始整顿课堂秩序。为了提高大家的学习积极性,还组织了一场数学竞赛。
那时,我背负着“黑五类”的十字架,一直努力学习,想用成绩证明自己是“可以教育好的”。
我被班里选送参加了竞赛。一道难题拦住了不少人。我却灵光乍现,得出了正确答案。
就在前不久,我写的一首诗(口号拼盘),也被选中参加了建党五十年的赛诗会,并上了校园的黑板报。一时间,我这先飞的笨鸟在老师同学眼中竟混成了好学生。期末班里选三好生,我的票数竟冲到了第二名。
机不可失,我连忙递交了入团申请书,想趁机混入“革命青年先锋队”。
谁知“教育回潮”好景不长。低年级一位男生,带头贴出了批判大老李的大字报,成了“反潮流”的英雄。
几天后,有老师找我谈话:“积极要求进步是好的,但你要先和父亲划清界限,还要比根红苗正的同学经受更多考验。”
小扑棱蛾想变凤凰,没起飞就折了翅膀。好巧不巧,我刚读完了《阿Q正传》,想起赵老太爷对阿Q的呵斥——姓赵,你也配!心中一阵酸涩。
闹了半天,“重在表现”就是看得见摸不着的海市蜃楼!我再拼命表现,还是被发配在“另册”中。想想不知老爸“刑期尚余几何”?“黑五类”猴年马月才能翻身,我沉郁了好长时间。
多年的思想教育总想把年轻人都变成圣徒,却阻止不了荷尔蒙的躁动和生命的成长。
进中学后,身体发育带来的生理变化和精神迷惘,让同学们深感困惑又无所适从。
没人对你进行青春期教育。工宣队的女师傅,开口最高指示,满脸阶级斗争,看到男女同学多说几句话就深恶痛绝。老师装聋作哑,家长讳莫如深,即使提到也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大概觉得孩子们都能自学成才。一切都透着诡异。
傻丫头们面对身体的发育一脸懵懂,又无处寻找答案,只能和好友私下讨论互帮互学。说来可笑,我关于女性“初潮”的认知,就是由同龄人启蒙的。
那天我和几个同学去紫荆山看演出,准备回家时,有位同伴在石凳上留下片“红地图”。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只有一个“过来人”镇定自若:“没事,她这是‘倒霉’了”。随后用手划了一圈:“是个女孩都有这一遭,你们谁也逃不过。”
因了她这句“逃不过”,却又不知“这一遭”何时到来,我好长时间都惶惶不可终日。
单纯无知的青涩小苗不止我一个。体育课练长跑,有女生找老师请假,就有傻小子抱怨老师偏心眼。看来,没开化的不止是女生。
青春期教育缺失带来的无知,让多数女生觉得生理期肮脏“丢人”,羞涩中拼命掩盖。拉练时,大部队后面跟着收容车。有位女老师当众宣布,生病或“来例假”的同学可以去坐车。这下可坑苦了女生。谁去坐车,就等于把自己那点事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所以,再难受也咬牙坚持。
伴随着身体的发育,人的心理也会发生变化。几乎每个青春期的少男少女,都会在朦胧中描绘自己心目中白马王子或白天鹅的模样。遇到喜欢的异性,也会心猿意马,眼中春波流转,心中小鹿乱跳。
可心动归心动,没几个人会真正付诸行动。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学校又开大会了。工宣队女师傅目光如炬,厉声正告大家:“有同学不好好学毛选,整天胡思乱想,还私下传小纸条。这是中了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不是我给你上纲上线,你就在那‘纲’沿儿上趴着呢!”
我那时虽然傻乎乎的没开窍,但毕竟在抄家前看过《林海雪原》和《青春之歌》,隐约觉得革命和爱情并非水火不容。再说《马克思的青年时代》中也写过,伟大导师和燕妮也曾爱得死去活来。
听着女师傅的“河东狮吼”,我的思想开始分岔儿:难道她没谈过恋爱?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坐花轿蒙盖头成的家?看着年龄又觉得不像。
政治上再钳制,思想上再禁锢,也没见谁能控制爱情这种高级精神活动。大约在我进中学两年后,校园里沸沸扬扬传出八卦:有位高年级女生竟和班主任老师谈起了恋爱。
这两位都是校园的风云人物。老师姓刘,教政治课,口才极佳,在同学中也很有威望。
而那女生是班干部和校“红代会”成员。记得她曾在全校大会上“讲用”:冒着狂风暴风去关教室的窗户,宁可生病也要保护国家财产。
这件事瞬间成了校园头条。工宣队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刘老师因此而离开了课堂,女生也随着高年级上山下乡而销声匿迹。
这件事告诉我们:无论多么封闭的年代,两个相爱的灵魂一旦相遇,就是电石火花,根本不会顾及身份及世俗眼光。
多年后,我们这届同学,还真有不少结为伉俪。这或许是当年校园种下的相思豆,结出的丰硕果实吧。
岁月的年轮总在碾压着记忆,带走它的温馨和快乐,沧桑与悲凉,留下散落一地的碎片。念及往事很快会变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我写下了这篇文字。
进中学时,我十三岁半,是个连小学义务教育都没完成的半文盲。从1969年3月入校,到1973年2月毕业,我经历了捧读宝书、斗私批修、游行示威、野营拉练、学工、学农、学军,用四年时间“速成”为共和国最没文化的高中生。
在大动乱的年代,在精神与物质的双重贫瘠中,我的身体挣扎于压抑,思想束缚于教导。那本仓惶写就的青春日记,布满了苍白的理想与蹩脚的文字,充塞着无知和迷茫。
错过了夯实知识、打好基础的黄金时代,使我的各科知识都“先天不足”。后来,虽在大学校园和工作中努力弥补,却总是显得力不从心。
我们这届同学,只有少数在改开后考上了大学。还有一部分通过自学,补充了某些知识短板。其他则如同杨小凯先生所说:“我们这一代人中的大多数,都冻结在那个时代,成了思想的活化石。”
多年后,当一代受过精神荼毒的年轻人眼神不再清澈,当这些人中的一部分,成了挂在树上的大妈和厮混街头的大爷,我们才体会到初高中时期文学、艺术、审美的精神滋养有多重要,没文化带来的无知和愚昧有多可怕。
好在,改革开放让古老的中国开始拥抱现代文明,融入世界潮流。如今,互联网更让十亿人拥有了千里眼和顺风耳。民智已开,绝不能再容忍愚昧和洪荒。那个万马齐喑的荒诞年代已经过去,但愿它永不再来!
我上大学后,某天在校园里听到有人指着一位男生说:“他当年曾偷越国境,到缅甸去打美国鬼子。”我瞥了那人一眼,看他没有一丝大学生的青涩,脸上写满沧桑。顿时想起了夏泊。
多年后,我的一个好友成了夏泊的同事。听她说,夏泊把当年的经历写成了小说。
新冠疫情爆发前一年,我在长途车上偶遇一位老三届,自称是蒋爱国的旧相识。他口沫横飞地对我讲述蒋当年的“光辉事迹”,还夸他拨弄着琴弦,唱外国歌时如何潇洒。让我体验了一把 “哥早已不在江湖,但江湖仍有他的传说”。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路上偶遇中学班主任吴老师,她正急匆匆往医院赶。她告诉我,刘老师得了肝癌,已到弥留之际,她正准备到医院见最后一面。算来刘老师那时不过四十多岁。我俩一阵唏嘘。
从吴老师那儿我得知,刘老师最终娶了自己的学生,俩人的孩子还未成年。
李薇薇专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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