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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恩溥明恩溥所著《中国人的性格》一书中的插图并不是每个中国乡村都有自己的学堂,不过,确实每个乡村都想有一个学堂,因为到处都对“教育”非常尊敬。没有学堂的原因多半是因为这个乡村太穷或太小,或是二者兼而有之。在中国,每个有学问的人都是潜在的学堂教师,这些人中大多数也都能够在学堂里寻求到这样的机会。正如俗话所说:肥沃的土地上不会有坏庄稼。这表明教书是一种比任何其他职业都更有坚实基础的职业。当然,这只不过是理论而已。事实上,中国的教师经常难以保持灵魂和肉体的统一,而且常常不得不借别人的衣服穿,以便体面地出现在他的资助人面前。他的学问可能使他适合于教书,也可能不适合。但这种学问却使他完全不适合于做其他任何事情。因此,当学堂的请柬尚未发出之前,未来的教书匠将急切地等待着。土地荒芜谷场光,教书先生心里慌。这是一句谚语,另一个流行的说法是:家有几斗粮,不做孩子王。学堂教师大量过剩,其原因是这种职业在声誉很高的同时报酬很低。真正有能力的教师,或者那些能够通过其他方式取得高名望的教师,可以要求适当比例的薪水。但那些只能在小区域内竞争位置的乡村教师,常常只有一点点微薄的收入。这种收入不过是:仅够吃饭的谷物,一些作燃料的干柴禾,一小笔钱,一般一年不超过十元钱。有时,那些只有一两个学生的教师,除了供饭,很少有甚至根本没有什么报酬。自然有人会问,这样收入微薄的事情还值得去做吗?这个阶层的一位教师回答说,总比呆在家里什么都没有吃要好。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富人不去教书,穷人上不起学。当然,事实上不完全如此。奇怪的是,有些教师除了“四书”之外什么也没有学过,因此他们对“五经”可以说是一窍不通。比较而言,如果是在西方,这种教师就只懂简单的分数运算了!要求办一所学堂的主张,主要来自孩子们的父母,这时教师可以招到足够多的学生,所有学生的名字被列在一张红纸单上面。一般要在冬至(12月22日)之前做好上述准备工作,有时,事情被耽搁到年底,大约六个星期之后。另一方面,在某些地区,习惯在8月15之前作好学堂表格,有的在八九月都行。就像中国其他事情一样,教师的选择是很随意的。通常一个有学问的人都不在本村教书,当然,有时也出现例外。一般的原因是学生不便于太靠近以前的老师,这种老师可能会在以后对他们提出各种要求。有时,同样一个教师被连续聘请许多年,而其他的地方可能是一年变换一次。一旦学生的名字被正式列入学堂的名单上,他就要交付已经认可的学费,不管他过去是否上学,也不管他是否在哪个季度缺席。《中国乡村生活》,明恩溥著,中华书局,2006年倘若教师由于严重的疾病而根本不能履行他的职责,那么契约将被取消;倘若学生已被列入学堂的名单,而不能来上学,那么,他的学费得照付不误,就好像契约已经完成了。学堂资助人的愿望是让教师尽量多工作而少付钱给他,教师则想努力多拿到酬金而少干活。这样,教师总是欢迎在学生名单填好之后还有新的名字加入,因为这可以增加他的收入。资助人通常反对这种做法,因为他们认为如此这般他们自己的小孩教育就大打折扣了。他们也不喜欢教师带上一个儿子或侄子跟在身边,以免多占去一份伙食费用。遇上这种情况,教师可能于年终前就放弃这个学堂,不过,这些教师也难以在来年找到其他的学堂教书。学堂的教室可能是私人房屋里的一间空屋子,也可能设在祖先祠堂、一般寺庙或其他任何租借到的地方。学堂的租金就不太清楚了。一般教师自己做饭吃,或者有一个学生作助手,可能就是教师自己的儿子,因为教师经常带着他,尽管前面已经提到,权威的经书上是反对父亲教自己儿子读书的。每个学生需要的学习用具由其父母提供,不过是一张桌子和一个凳子,以及“文房四宝”:砚台(其上面有个研墨的小砚池)、墨块、毛笔、纸。中国学堂的学年与农历年一致,不过,学堂通常要到1月中旬之后,有时到2月份才开学。在6月份收麦的时候有一个假期,另一个较长的假期是在九十月份秋收的时候。新年来临之际,学堂再放假10到20天。如果当年的教师没有被续聘,他就很可能在当年最后一个月的时间里不上什么课,因为他要更多地为自己的将来作打算,而不是在这一棵树上吊死。学生出席上课的情况也不规则,经常任意变化,恰如俗话所说:借着十二月的光,老师给小孩放羊。中国的教育是以古人的智慧为基础的,而这些古人中孔子自当首屈一指。因此,在学堂开学的时候,这个伟大的圣人自然要得到特殊的崇敬了,他被认为是学问的庇护人。在中国,这种崇敬的习俗各地差异很大,难以进行准确地概括。有些地方在开学之初还有祭坛、香火、蜡烛,以及正式的祷文等,但在孔子家乡所在的山东省,这种仪式则非常简单。在东家欢迎教师的筵席上,学生们被介绍给教师,并且要行两个大礼,一个是给孔子,另一个给当前的教书先生。在这种情况下,既没有圣人的画像,也没有给他的祷文。而且,即使这样简朴的仪式,也不是很普遍。一位已有二三十年教书经历的教师明确地说,他只遇上一次这样的场合。清末在广州田间劳作的青年男性中国学堂的学生一般都要提前一个小时到场,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就吵吵嚷嚷地走开了。他们回到家里,吃完早饭,再来学堂。到中午,他们放学吃午饭,然后又来上学。在炎热的夏天,尽管所有其他的人,无论是男人、女人,还是小孩,都可以尽情地睡午觉,但这些读书人仍要照常呆在学堂里,当然,下午他们可能要在课桌上打瞌睡了。学堂可能对此要给予一定的责罚,也可能索性对这种可怜的人放一马。不过,教书先生担心,如果让这些学生在家里正常地午睡,他在当天就可能再也见不着他们了。如果说这些学生在三伏天气的状况是可怜的,那么,他们在寒冬腊月的状况则更是如此。学堂或者不生火,或者只是在地上烧一堆干草柴禾之类的东西,这只能暂时提高一下温度,而代价则是屋子里长时间地充满了呛人的烟味。即使屋子里有一小盆炭火也无济于事,况且这主要是为老师取暖用的。有些家境好的学生则包裹着一条长长的头巾,整天像半冻僵似的坐着不动。通常,学生要到天黑得已经分辨不清人影的光景才离开学堂。最终放学了,接下来,既不意味着一次有益健康的散步,更不是一段嬉闹的时光,而是像那些成年的老夫子那样,以四平八稳的步调走回家。有些学堂要求学生晚上返回来完成作业,就好像漫长的疲惫的白天还不够似的。当然,这种情况主要是在那种开始学习写作的学堂里才比较普遍。按照中国的理论,教书是最崇高的职业。孔子和孟子这些古代伟大的圣人,也不过是教师而已。教师被聘请,就好比一个将军被皇帝授予最高的权力。这个理论必然导致中国人对学问极度地尊敬,教师的控制权力几乎是无限的。如按俗话说就是,师生若父子。不过,将军的比喻可能是教师权力更准确地表述。他能够宣布一种类似的军事管制,对学生进行严厉的责罚。《三字经》前面几句就提出:“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小孩在学堂被处罚之后,通常会逃走,有时逃得很远。有个中年人告诉作者,他在小的时候曾被一个同姓的老师打过,其原因是这个老师自己小的时候被这个学生的爷爷打过,怨恨就这样被传承到了第三代!戒尺总是摆在教师的桌子上,同时也作为计数的符木用。一个读书人无论什么时候出去,都要带上这种戒尺,上面铭文的一面是“虔诚地走出去”,另一面是“尊敬地走进来”。一般是不允许两个学生同时走出去的。学生所犯的最臭名昭著的过错,莫过于总是不能在指定的时间内完成他的功课。由于这种错误,他总是要受到惩罚,经常挨上几百板子。通常,坏学生或笨学生几乎每天都可能受惩罚,有时满身都是挨打的伤痕,这在某种程度上令人想起逃奴而不是读书人。当学生躲闪挨打的时候,甚至头上还要挨上几下子。有一个学生就是这样被打昏过去了,这种例子绝不少见。遇上这种情况,通常父母除了去看看老师,了解一下事情的原由,并不作进一步的理会。他们着急的是小孩将怎么办,当然,生活成功的唯一道路毫无疑问是要完成学业。而要完成学业,唯一的方式是要依靠老师的教导,因此,无论父亲或儿子的感受如何,反正老师定下的规矩是绝对要遵守的。作者知道这样一件事。有一位父亲决定让他的儿子接受足够的教育,以便将来能够掌管一桩小业务,于是,他聘请了一位老师来实施这个计划。可他的儿子却想回到他的粑子和粪篮子的事情上去。开学了,这个小孩死活不去上学。对此,就像大多数中国的父母一样,这个小孩的父亲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强迫他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唯一可行的措施是,将小孩的手和脚捆绑起来,装在一个篮子里,吊在扁担上,由两个人像抬一头猪一样抬到学堂里。在学堂里,这个小孩被拴在椅子上,不准离开屋子。一开始,照例让他学习《三字经》,可是,尽管老师一有时间就打他,他还是一点也学不进去。这个小孩不仅不学,而且对自己的不幸使出全身力气大声哭喊。这种态势持续了若干天,最后,就连孩子的父亲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格言:“死狗扶不上墙。”从此,这位少年开始干他唯一适合的农活去了。不同课程的老师在处罚的运用上是不同的,但无论严厉的性质是什么,真正的儒家教师只会加重处罚,而不是减轻处罚。在他看来,他所使用的方法是唯一能达到目标的途径。学习的课程,学习的方法,以及学生的能力,都是固定的量,唯一可变的是学生可被劝说或督促的勤奋程度。因此,典型的中国教师有时是个完完全全的文化暴君。当七八岁的小学生第一次坐在学堂里的时候,他一个汉字都不认识,既不知道如何发音,也不知道它的意思。老师照着书本一行一行地念,小孩子一行一行地跟着重复,通过不断地改正发音,直到能正确地念出来为止。就这样,他学会了将某个特殊的声音与某个形状的汉字联系起来。然后,每个学生被指定读书上的一两行,他的“学习”就是尽可能高声地朗读。每个中国人都认为这种高声朗读是小孩教育中必不可少的成分。如果他不高声朗读,老师怎么能确定他是在学习呢?由于学习和高声朗读是一回事,因此,如果他在高声朗读,就再没有其他什么可要求的了。而且,老师通过这种方式可以随时掌握学生的发音,在萌芽状态就发现并改正其中的错误。当学生能够一字不差地重述被指定的几行文字时,他的课就“学”完了。然后,他要站起来,背对着老师(以免他看到书本),飞快地将这几行文字背诵下来。每个教育家都知道,要防止小孩子带着一种不自然的音调念英语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要防止这种坏习惯的形成,就像不让杂草生长一样困难,而一旦这种习惯已经形成,要想消除它,则常常是不大可能的。在中国学生念中文的情况中,这种恶习更是几乎不可避免。学生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两件事上:一是以书本上的前后顺序重述所有的文字;二是尽量以最快的速度背诵下来。然而,意义和表达则完全被忽视了,因为中国的学生没有在心中理解这些文字所表达的思想。他唯一关心的就是背诵。一旦他真正熟悉了要背诵的一段文字,立刻高声地哼起来,就像陀螺或圆锯发出的嗡嗡声。不管听者对这段文字多么熟悉,要想从这种嗡嗡声中抽取出人的言语声,都是极为困难的,可以说,几乎不可能。但是,如果学生背诵段落时不流畅,如由于忘记了某些字而出现停顿,他也不会停下来集中他的思想,因为他没有什么思想可集中,也就是说,事实上他没有什么思想可以说出来。他有的东西,只是关于某些声音的模糊的回忆。为了回忆那些已经忘记的东西,他要重复前面紧挨着的词或词组或句子甚至页码,直到将遗忘的链环再连接上。然后,他又能像前面那样背诵下去。作为一个例子,我们假定要背诵的文字是下面《论语》上有关教师习惯的一段话:“沾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对这段文字不太熟悉的年轻学生是这样背诵的:“沽酒——沽酒——酒——酒——酒——酒——市脯,市脯——市脯——不食。不食——不食——不撤——不撤——不撤——不撤——姜食,姜食——姜食——不——不——不——不——多食。”这就是所有中国人教学的方法。对于一个不了解情况的外国人来说,读书人这么大的吼叫声,使得学堂就像一个疯人院似的。西方的小孩没有这样学习的,西方的教师也没有这样教学的,在这样一种喧哗声中,教师不可能知道学生是否正在重复他教给他们的读音。这种不自然、不合理的持续尖叫声常常导致这样的结果,即大多数中国的读书人声音沙哑,不能大声地说话。明恩溥(Arthur